百般无奈之下,又有姨妈不喜黛玉,常言她狐媚子勾引宝玉,以她代嫁入府,岂不是两全其美?
纵然是让那里发觉了不是自己,可是依着她在这般风流袅娜的姿态容貌,让忠顺王爷满意还怕没有?她原是生得我见犹怜,忠顺王爷自是只有怜爱的。以她的才情容貌,夺得宠爱还不是轻而易举?只要忠顺王爷心中大悦,她再多吹些枕头风,不但宝玉薛蟠也都放回来了,贾府薛家也更多了一座靠山。
黛玉淡淡地吩咐雪雁道:“将宝姐姐送的燕窝找出来,一并让宝姐姐带回去罢!”
她自知身子不好,不得大夫吩咐,不敢轻易吃什么补品,虽有贾母吩咐凤姐送燕窝来,大多也都是赏给了丫头婆子吃。
见黛玉如此决绝,宝钗心里也有些生气,道:“妹妹这是什么意思?竟是要与我们恩断义绝不成?”
黛玉淡启朱唇,语音如珠:“既没有恩义,又何来恩断义绝?”
说着,神色似有谴责,幽幽地道:“宝姐姐,那一年,省亲初过,我在山坡子后头葬花的时候,遇见宝玉偷读会真记,不免也瞧了几眼,事后为何香菱到那里找姐姐?果然是她无意而至的么?还是,姐姐本就是在那里?刘姥姥来那一年,我不过戏言两句,戏曲上也是有的,言谈笑语中也时常称媒婆为红娘,牵红线,也不算逾矩,别人都不在意,姐姐为何上心?姐姐劝了我一大篇的话,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姐姐也深知西厢记么?”
长叹一口气,有些疲累地道:“许多事,我不说,只是为了大家彼此的体面,可是未必就是能人瞒得过我的眼去!”
宝钗一怔,黛玉已起身,水袖拂过桌面,带得茶碗摔落,一声清脆,碧水顺着桌脚汩汩而下。
再看黛玉时,唯独曼妙背影,掩入湘帘之下,风卷帘笼,珍珠流苏谱曲如歌。
宝钗悻悻然地离去,心中却急速流转,想着如何搭救薛蟠,毕竟,他可是人命官司在身啊!
见到宝钗去了,紫鹃不由得十分担忧:“若是宝姑娘回去告诉了太太,太太岂不是更忌恨姑娘了?”
好容易事情告一段落了,非得横生枝节出来。
黛玉看着雪雁将各色书画卷起,细细地放入进京时的描金箱子,淡然地道:“我已要离开了,又何顾他们忌恨?”
紫鹃一惊:“姑娘要离开?苏州已没有人了,姑娘要到哪里去?”
家乡已经没有人了么?黛玉眼里有些怔忡,有些不甘,也有些无可奈何。
纵然是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了,可是苏州还有一所老宅子,还有几房老家人,自己还是林家未嫁的女儿,在自己家里,也算是解脱了罢?不用人指指点点,不用看人脸色度日,那也是一种轻松的幸福。
“家里没人了,可是,终究那里才是我的归宿、我的家。”心事想过,黛玉便轻挽衣袖,自个儿动手摘下墙上的书画。
在这里,她一直都明白,自己是寄人篱下,也知道,这里上上下下没有多少人尊重自己,自己仍旧是外人。
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罢,林家的女儿,纵然没本事,也饿不死。
紫鹃眼里有些焦急之色,忽而按住黛玉的素手,望着黛玉清灵高傲的眼,轻声道:“姑娘舍得宝玉么?”
手上一颤,有些凉意,却是黛玉的几滴清泪落下,一字一句地道:“紫鹃,你是贾府的家生女儿,原是外祖母亲自教养出来的,端雅聪慧,在林家里,从来没有丫鬟教主子和谁亲厚,更没有丫鬟容得主子男女不避讳坐卧一处却不说什么的。”
这一次,离别的泪,最后一次了。
心伤了,流了血,纵然愈合了,伤疤深深,磨灭不了。
紫鹃眼里有些惊骇,黛玉抬起头,已经擦掉了眼泪,缓缓地道:“紫鹃,我素来倚重你敬重你,与你亲如姐妹,倒是雪雁,我还远了她一些。有些事,不想说白了,只是要你明白,我留下何益?不留下又如何?”
语气一如既往,没有高高在上的气息,轻柔的吴侬软语,软到了人的心坎儿里。
紫鹃原是极聪敏的丫鬟,也极少出潇湘馆,只是对黛玉的终身大事极为上心,她听了这话,已明白了大半,不觉滴下泪来。
声音有些哽咽:“紫鹃自是姑娘受了不少委屈,心里也为姑娘心疼。只是,宝玉骨气虽软了些,到底并没有对不起姑娘的时候,素日里和姑娘也是最亲厚的,姑娘这一去,宝玉可怎么办?纵然是出了牢狱,只怕也是生不如死呢!”
黛玉抬手轻挽着鬓发,粉唇似蔷薇带胭色,轻笑道:“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对我而言,无依无靠的我,如同溺水的人紧抓着一根稻草,宝玉只是个疼我多些的哥哥罢了。我原是林家的女儿,并没有什么私心歹意,素日里,原都是从下人嘴里传出来的,若是有这样的心思,竟成了老太太批判凤求凰时候说的话,鬼不成鬼贼不成贼了,岂不是玷辱了我林家的门风?”
园子里只有宝玉一个男儿,纵然曾有过含羞待放的含苞心,也在这么些年的风刀霜剑中磨灭殆尽了。
一曲葬花词,葬的,不是花,是人,是心。
听到黛玉要走,贾母有些伤心,王夫人心中却有些不喜。
论起模样、才情、气度、身份,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知道黛玉是府里拔尖儿的,宝钗说什么也不及她的一零儿,只是她时常纵容着宝玉胡闹,又生得如贾敏一般风流袅娜,令宝玉神魂颠倒的,连娘亲都忘了脑子后头,心中着实是不喜,可是又不想白费了这样的好人才,若是嫁得好,也能帮衬着贾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