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下雨了——下得太大以至于没法出去,更没法去打扰一个对水这么敏感的沙精。它左边那根沾过水的胡须过了几千万年还疼呢。那天显得很漫长,下午,孩子们突然决定给他们的妈妈写信。罗伯特不幸打翻了墨水瓶——一个特别深又装得特别满的墨水瓶——倒在了安西娅的书桌上,流进了她那个用树胶和绘着花的硬纸板粘的“秘密抽屉”里。这其实不能算罗伯特的错。他只是很不幸正好把墨水瓶拿过书桌,而安西娅正好把秘密抽屉打开,这时小羊羔在桌子底下正好弄坏了他的吱吱鸟。鸟里有一根尖尖的铁丝,当然了,小羊羔正好让铁丝弹在罗伯特的腿上。于是,虽然谁都不是有意的,那个秘密抽屉还是灌满了墨水。同时还有一部分墨水洒在安西娅写了一半的信上。所以她的信读起来是这样的:
亲爱的妈妈,我希望你很好,也希望奶奶好些了。前些天我们……
接下来就是一团墨迹,底下用铅笔写着这些字——
不是我把墨水打翻的,但清理用了太长时间,马上要送去邮递了,就不写了。
——爱你的女儿,安西娅
罗伯特的信甚至还没开始写呢。他一边在吸墨纸上画着船,一边想着怎么写。最后墨水被打翻了,他得帮安西娅清理书桌,还保证会再给她做一个秘密抽屉,比上一个还好。结果她说:“那好,现在就做吧。”所以邮递时间到了他的信还没写成,秘密抽屉也没做完。
西里尔很快写了一封长信,然后就按照《家庭园丁》里教的方法,设陷阱抓鼻涕虫去了。到邮递时间的时候,他的信找不着了,而且一直也没有找到。可能被鼻涕虫吃了吧。
简是唯一写出来信的。她本来想告诉妈妈所有关于沙精的事——事实上,他们都想这么做——但她花了太长时间想沙精的名字怎么写,结果没时间好好讲他们的故事了,而如果你不把故事讲清楚的话,怎么讲也没用。所以她不得不满足于下面的内容:
亲爱的妈妈:
我们都很乖,就像你告诉我们的那样。小羊羔昨天早上把金鱼缸打翻到身上,患了小感冒,不过玛莎说没事。我们前几天去沙坑的时候,从大车走的大路下去,在那儿我们发现了一个——
简想了半个钟头才断定,他们没人会写沙精的名字,而且他们翻了字典也找不到,所以她只好很快写完了信。
我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但快到邮递时间了,所以不说了。
你的小女儿,简
附言:如果你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他们已经听见了邮递员的号角声,罗伯特冒雨出去请他停车,然后把信递给了他。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想告诉妈妈关于沙精的事,但她始终不知道的原因。当然还有其他原因,这些我们以后再说。
第二天理查德舅舅来了,带他们坐轻便游览马车去了梅德斯通——除了小羊羔。理查德舅舅是那种最好的舅舅。他在梅德斯通给他们买了玩具。他把他们带到商店里,让他们自己选想要的东西,没有任何价格限制,也没有要求选有教育意义的东西。让孩子们选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一种明智的行为,因为他们很傻且没有经验,所以有时候会无意中选到真正有教育意义的东西。这事发生在罗伯特身上。他挑到最后,匆忙中选了一个盒子,上面印着长了翅膀的人头牛身的怪物,还有长着翅膀的鹰头人身的怪物。他还以为盒子里是画上的这些怪物呢,结果回家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关于尼尼微的谜语!其他人也忙着挑选,乐在其中。西里尔选了一个发动机模型,姑娘们买了两个洋娃娃,还合买了一套绘着勿忘我的瓷器茶具。男孩们合买的是一套弓箭。
接着理查德舅舅带他们坐船游玩漂亮的麦得威河,他们还在一家漂亮的点心店里喝了下午茶,当他们到家时,天已经很晚了,没法许什么愿了。
他们没有告诉理查德叔叔任何关于沙精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但我敢说你们能猜着。
第二天非常炎热。那些规定天气变化,并把他们的决定登在每天早晨的报纸上的人后来说,那一天是近几年中最热的一天。他们本来规定这天是“更热——有阵雨”的,这天确实更热了,但它只顾忙着变热没时间遵守下雨的规定,所以那天并没有下雨。
你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五点钟起过床吗?那时候很漂亮。阳光是粉色和黄色的,所有的草和树都被钻石一样的露水覆盖着,所有影子的方向都和傍晚时候相反。这很有趣,让你觉得来到了一个新世界一样。
安西娅在五点醒来。她是自己醒过来的,而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怎么做到的,即使你正等着听故事下文呢。
你晚上上床睡觉,平躺在床上,手直直地放在两边。然后你说“我必须五点醒来”(或者六点、七点、八点、九点,什么时间都行。),接着,一边说一边把下巴靠在胸口,再将头砰地倒在枕头上。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要几点起床就做几次。(这很容易算。)当然,一切都取决于你是不是真的想五点(或六点、七点、八点、九点)起床;如果你不是真想那时候起,这样一点用都没有。但如果你真想的话——那就试试看。当然,这种事就像写拉丁文章或者搞恶作剧一样,都是熟能生巧的。安西娅就做得很好。
她睁开眼的一瞬间,正好听见餐厅里的黑色镶金边钟敲了十一下,于是她知道现在是差三分钟到五点。那个黑色镶金边的钟总是敲不准,但要是你知道它的规律就不会弄错。它就像个说外语的人一样,如果你懂它的语言,那这就跟听母语一样简单。而安西娅听得懂这个钟的语言。她很困,但还是跳下床把脸和手浸到一盆冷水里。这是一个能有效防止你钻回被窝的方法。然后她穿好衣服,叠起睡衣。她不是把衣服顺着袖子团成一团,而是沿着衣缝认真叠好,你由此可以看出她是个有教养的小女孩。
接着她把鞋拎在手里,踮着脚轻轻走下楼梯。她打开餐厅的窗户,从那儿爬了出去。其实从大门走一样容易,但爬窗户似乎更浪漫些,并且更不容易被玛莎注意到。
“我以后都要五点起床,”她自言自语,“这时候的景色实在太美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因为她正在实施一个私人计划。她不能肯定这是个好计划,但她能肯定,就算告诉其他人也不能让这个计划变得更好。她觉得不管好坏,她都宁愿自己一个人实施它。她在阳台下红黄的发光的砖上穿好鞋,然后直奔沙坑,找到沙精的位置以后,她将它挖了出来。它非常生气。
“这太糟糕了。”它说着,像圣诞节时的鸽子那样抖松了毛。“这儿跟北极一样冷,而且还是午夜呢。”
“我很抱歉,”安西娅温和地说着,并脱下她白色的围裙盖在沙精身上,只露出它的头,蝙蝠一样的耳朵和蜗牛一样的眼睛。
“谢谢你,”它说,“这下好多了。今天早上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找你来的。你知道我们最近都很倒霉。我想跟你谈谈这件事。但是——你能在早饭前不要实现我的任何愿望吗?谈话的时候总要提防对方给你实现你不想要的愿望,这真是太困难了!”
“如果你不想要你就不应该许愿。以前,人们总是知道自己午饭想吃大地懒还是鱼龙。”
“我会小心的,”安西娅说,“但我真希望——”
“当心!”沙精警告了一声,然后开始鼓起来。
“哦,这不是一个需要施法实现的愿望——这只是——我真高兴你刚才没有通过吸气呼气来给我实现什么愿望。等其他人来了再这么做吧。”
“好吧,好吧。”它不情愿地说着,耸了耸肩。
“你愿意,”安西娅友好地说,“你愿意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吗?这样你会暖和些,我可以把我的裙子边翻上来裹着你。我会很小心的。”
安西娅没指望它能过来,但它居然同意了。
“谢谢你,”它说,“你的确很细心。”它爬上她的膝盖并依偎在她的腿上,而她非常轻柔地用手臂围住了它。“现在说吧!”它说。
“好吧,”安西娅说,“我们许的每个愿都变得很糟糕。我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些忠告。你这么老了,一定很有智慧。”
“我从小就很慷慨,”沙精说,“我醒着的时候都在给予。但有一样东西我不会给——那就是忠告。”
“你瞧瞧,”安西娅继续说,“这是多棒的东西啊——多么了不起的机会啊。你这么好,这么亲切,这么慷慨地实现我们的愿望,如果我们因为太傻了不知道要什么,就浪费了这样的机会,那多可惜啊。”
安西娅就是要说这个——而且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说。说自己傻是一回事,说其他人傻可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了。
“孩子,”沙精睡眼蒙眬地说,“我只能告诫你,说话之前先过过脑子——”
“你不是说你从不给忠告嘛。”
“刚才那个不算,”它说,“因为你们从来不听!再说了,这也不是原创。那些书里都有。”
“那你能说一说,想有翅膀算一个愚蠢的愿望吗?”
“翅膀?”它说,“我还以为你们会想出更糟糕的东西呢。不过要当心,别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飞得太高。我以前听说过一个尼尼微的小男孩,他是亚述王西拿基利的儿子之一,一个旅行者给他带来了一个沙精。他把沙精养在宫殿阳台上一个装着沙的盒子里。当然这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谁让这个孩子是亚述王的儿子呢。一天他许愿要一双翅膀,并且也得到了。但他忘了它们一到晚上就会变成石头,因此当翅膀变成石头的时候,他摔在了他父亲宫殿台阶顶端一只长着翅膀的狮子上。至于他的石头翅膀和狮子的翅膀嘛——算了,这可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故事!但我相信男孩掉下去之前还是玩得很高兴的。”
“你能告诉我,”安西娅说,“为什么我们现在要的东西不会变成石头了吗?为什么它们只是消失了?”
“Autres temps,autres moeurs.(时代不同,习俗不同。)”沙精说。
“这是尼尼微的语言吗?”安西娅问道。她只在学校学过法语。
“我的意思是,”沙精接着说,“以前人们每天许愿要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用品——猛犸象啊,翼手龙啊之类的——这些很容易就能被变成石头。现在人们要的都是不真实的东西。你怎么能变得漂亮无比,或者变得人见人爱,这类东西怎么变成石头呢?你看这是办不到的。可规则不统一又绝对不行,所以它们只能消失了。如果漂亮可以被变成石头,那它能存在很长时间,你知道的——远比你存在的时间长。看看那些希腊雕塑就知道了,就跟那差不多。再见。我实在太困了。”
它跳下她的膝盖——一阵猛挖,然后消失不见了。
安西娅早餐迟到了。罗伯特悄悄地在小羊羔的衣服上倒了一勺糖浆,因此他早饭以后得被带去彻底清洗一番。这么做当然算很淘气了,但这样可以达到两个目的——让小羊羔很高兴,因为他最喜欢变得粘糊糊的,此外还能引开玛莎的注意,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不带小羊羔,偷偷地去沙坑了。
他们的确这样做了,等到了草地上,安西娅因为着急溜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提议我们轮流许愿。但有一点,如果其他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愿望,这个愿望就不能提出来,你们同意吗?”
“谁许第一个愿?”罗伯特谨慎地问。
“我,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安西娅抱歉地说,“而且我都想好了——要翅膀。”
大家都沉默下来。其他人尽管想挑刺,但这很困难,因为“翅膀”两个字在每个人心中都煽起了一阵令人愉悦的兴奋。
“不错嘛。”西里尔慷慨地说,罗伯特补充道:“说真的,黑豹,你不像你看起来那么笨嘛。”
简说:“我觉得这会非常棒。就像做美梦一样。”
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沙精。安西娅说:
“我希望我们都有可以用来飞翔的漂亮翅膀。”
沙精鼓起来,每个孩子肩上立刻有了一种有趣的感觉,一半是沉重一半是轻盈。沙精歪着脑袋,转着蜗牛一样的眼睛把他们挨个看了一遍。
“还不错,”它出神地说,“但说真的,罗伯特,你本人可不如你外表那样像天使。”罗伯特的脸差点红起来。
翅膀很大,比你能想象出来的还美——它们柔软光滑,每一根羽毛都非常平整,而且是五颜六色的,就像彩虹一样,又像是虹彩玻璃,或者是不能喝的死水上飘着的泡沫。
“哦——可是我们能飞吗?”简问着,焦急地换脚站立。
“当心!”西里尔大叫,“你踩到我的翅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