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耀宫到紫宸宫,皇宫的西边和东边,遥遥的路,足够她沉淀自己纷繁的心情,然,在她跨进宫门的那一刻,她的胸口依旧沉闷。
短短的数日里堆积的沉重以足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叹了口气,穿过院门,在群花的五彩斑斓中看到了他。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重楼正静静地立在莲池旁,摊开的手心里似乎放了些什么,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一身淡紫纱袍,是群花也缺少的颜色,他发丝浓黑如墨,是丝绸也不及的顺滑。有风吹过,不仅带来花海的浓郁,也带了独属于他的薄荷香,在她鼻尖走了遭,就轻易地卷走了她心底被苦苦压抑着的哀伤。
“重楼……”她不受控制地低喃着他的名字。
那明明是极短又轻的两个字,却被风卷了去,送到他的耳边。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幽深的黑眸又如黑夜中最明亮的星辰。
“你叫我……”他转身往她走了一步,还搁在他手心的玉牌贴着他垂放下的手滑落入清澈如镜的莲池,“扑通”的一声,搅乱了一池春水。
“啊,掉了。”她低呼一声,跑到莲池边,只来得及看到水面上一圈一圈漾开的涟漪。
“没关系,”他拉住她的手臂,制止她撩裙就要跳下去的行为,“女子在男子面前露足终究是不合宜的。”
“可是……”
他笑说:“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甩开了繁复的长袍前襟,他轻轻地迈入了莲池,小心避开一朵朵才露了花苞的娇莲,弯腰摸索着沉落池底的玉牌。
看着在他周身泛开的水纹,她才注意到今日的天空是这样的蓝,蓝得不见任何一丝阴暗,片片经过的白云,突现的也是它的纯净而已。这样清澈的池水映下了这样清澈的天空,他明明是池水中游走,却像在万里晴空中漫步。
她情难自禁,也走入了那仅仅及膝的池水中,层层雪色宫纱在水面漾开,倒成了真的白云;她喜不自禁,一时忘却了心头的烦闷,在清凉的池水中转着圈,如同在云端漫舞。
“几日不见,倒更像个孩子了。”重楼无奈笑道,张开手臂,扶住她险些滑倒的身子。
她突然变得静默,探臂圈住他纤细的腰身,冰凉的颊贴上了他胸口冰凉的布料。克制了数日的泪水几乎就要在那一刻落下。
“对不起。”他看着她前一瞬还随舞轻扬的发丝一刹那间垂落了下来,漂浮在水面,似自她眼中倾落的泪。
“我不该让你知道的。”
“不让我知道又如何,该知道的终究要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那棋盘上的棋子。”她摇了摇头,揪紧了他腰际的布料。
他的心仿佛也随着她无意识的动作揪了起来。他微撇开了脸,深吸了一口气,修长的指插入她浓黑的发中,轻轻梳理着。
“这发是该绾了。”他垂眼看着缠了满手的青丝,感叹道。
“四哥给绾起来吧。”
重楼一怔,手有些不可自已地颤抖起来,“该让个适合的人来绾的。”
“四哥最适合了。”
重楼很快从失态中恢复了过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拔下头上的发簪,顿时自己一头乌丝瀑布一样地垂了下来,是几欲垂地的长。白皙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她黑亮的发丝中,有些笨拙地拢起,绾成一个松松垮垮的髻,而他那只白玉龙簪插在其中,也是适合至极。
“傻丫头。”他轻斥了一句。
她一定不知道,绾青丝,绾青丝,即是绾情丝,以夫之手,绾妇之情丝……
“开什么玩笑!”洛淮猛地站起身,大声吼道,“太子造反,连带你也革爵停禄?!”
悬月闻言,瞄了眼身旁的重楼,他倒是一脸平静,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皇城的戒备是由我负责。而这次的皇宫失守,我确有责任。”
“父皇这是迁怒!”
重楼不语,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缓缓侧首,看向窗外,目光滑过悬月的脸,嘴角的笑纹不着痕迹的加深。洛淮来来回回地走着,边叽里咕噜地抱怨着,悬月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重楼半仰起的侧脸上,无法移开。即使排斥尉辰的做法,她依然不得不承认他设得局确实完美,既拉下了太子,也让濯羽和重楼都被牵连了进去,而他自己却因“大义灭亲”,不但避免了被太子连累,还充分地表示了自己的忠诚。思及此,她调回视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水杯,杯中偏黄的叶浮了又沉,沉了又腑…
“殿下,内侍总管李公公传话,圣主召见翁主。”门外,春梨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在内殿仿佛落下了一个响雷,本漫着洛淮跟念经似的唠叨声空间陡然安静了下来。重楼移回眼,视线扫过蹙着眉的洛淮,落在悬月的身上。
悬月搁下手里的水杯,悠然起身向着殿门走去。洛淮忙一把拽住她的手道:“父皇指不定又想找什么人撒气,你就这样去?”
“不然如何?”悬月好笑地看着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
“我……”洛淮语塞,求救地看向重楼,重楼却是再度撇开眼。
殿阁门沉沉地开启,又闷闷地关上,洛淮这才跳到重楼的面前,急道:“四哥,你在搞什么鬼?”
“这件事,无论是谁,都不便插手。”重楼按住扶手站起身,一身紫色的衣裳水样的滑开,“月儿已经及笈,这是她必须开始面对的事。”
洛淮按住抽动不已的脑门。是他退化了还是怎么着,怎么觉得四哥说的话越来越向天书发展。
“月儿不是弱者,她并不需要我的保护。”重楼按了按他的肩膀,笑着往窗外看去。窗外,繁花中,一个白如雪的身影悠然地走着,白色的裙曳着,黑色的发绾着,金色的发簪摇着。
悬月静静地立在屋中央,白龙帝埋首改着折子,他不说话,她也缄默着。殿里除了水计“滴答滴答”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月儿,你有什么想法?”
悬月闻声抬头,白龙帝已放下了手里的朱笔,半垂着眼看着她,目光凌厉,带着她有些明了的寒意。
“圣父是指太子的事?”
白龙帝合上眼,掩去了眼中的犀利,靠着椅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的他,仿佛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样,浑身都带着疲 惫。可是,悬月知道,他并不单单是个老人,他是个手握天下的君王。
“朕应该怎么处理他?”白龙帝幽幽地语气带着叹息,“右丞已于前日在牢中自缢,并担下所有罪过,言明一切与太子无关。”
悬月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白龙帝,长长的耳坠来回摇晃着,擦过她裸露的脖子,是冰凉的感觉。
“若你真是预言之女,告诉朕,朕应该怎么做?”
“圣父不是不信预言么?”
白龙帝陡然睁开双眼,目光如剑,“朕也想不信,可是事实确实是天下已经不可能再交到老大的手里!”
“是圣父从没想过要将天下交到大哥的手里。”
她的目光清冷如月华,不灿烂却让白龙帝逃避地再度合上眼。
“大哥曾对月儿说过一句话,‘他也许是个明君,但决不会是个慈父’。”淡淡的几个字重重地烙在白龙帝的心上,他的唇微微地颤着,久久无法言语。
悬月福了福身,道:“圣父手下留情,月儿告退。”
“月儿,你虽然不是朕的亲生骨肉,却是最像朕的孩子。”悬月止住脚步,半侧过身,白龙帝依然闭着眼坐在那张明黄的龙椅上,再福了福身,便迈离冰冷的含元殿。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惬意的暖风,伴着幽淡的花香。
最暖是春日,最冷是皇家。
悬月甩开宽袖,转身离去,惊起地上片片花瓣。
宣德四十六年,龙帝皇长子革除“太子”衔,拘禁靖州。同年,皇次子黑王尉辰奉旨入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