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月儿”,这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只是娘亲亲昵唤着的小名,因为她出生在一个圆月的夜晚,还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瞳,也正是因为这双异与常人的眼瞳,让她失去了得到属于自己的名字的机会,也失去了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机会。
自她拥有自己的记忆起,她的世界就是一间只有一扇窗一扇门的屋子以及双眼已经失明的老仆。她的父亲不允许她走出这间屋子,因为她的双眼不仅让她成为了异类,也连累了整个家族,原本富庶的柳家因为她的出生而潦倒破败。她的娘亲偶尔会悄悄过来探望她,隔着窗握住她的手,哭泣着唤着“月儿”。
五岁那年,她第一次被允许走出那间屋子,也第一次见到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有着刀刻一般端正的面容,而那面容的线条也像石像一样僵硬。他冷冷地看着她走近,让她不知所措地转看向她的母亲,而她那端庄秀丽的母亲早已哭花了妆容,哭哑了嗓子。
“就是这孩子吗?”她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
说话的是一个也像冰一样冷的男子,而那道横跨整个面部的刀疤让他原本就冷峻的面容愈加骇人。
“是的。”她的父亲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老爷!”她的母亲从绢帕中抬起了脸,红着眼喊道,“月儿终究是我们的孩子啊!你怎么舍得?!”
“孩子?我没有这种孩子!要不是她,我们会落到这步田地?!你会没钱看病?!这样祸害血亲的孩子不要也罢!”她的父亲愤怒地说道。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父亲。那个人明明和她流着相同的血液,却是那样的陌生,他不曾给过她属于父亲的拥抱和笑容,而现在她未曾感受过一丝父亲的温暖,就要被他逐出他的生命。
“那么,柳先生,这孩子我就带走了。”男子在桌上丢下一袋银子,就起身走向她。
好可怕,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她的母亲踉跄着跑了过来,一把把她拥进怀里,哭喊着,“她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我不能卖了她!”
“娘……”她木然地抬头看向她美丽却憔悴的母亲,这是她第一次靠近她的母亲,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慧娘,她不是我们的孩子!”她的父亲拉扯着她母亲纤细的手臂,却因怕伤着她而不敢用力。她母亲的身躯在颤抖,却依旧紧紧地把她护在了怀里。
“你和我的孩子只有芽儿和靖儿!为了那两个孩子想想!”
她母亲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拥着她的手臂在那一瞬间松了开来。她的父亲趁隙分开了两人,将她推向那陌生人。一刹那间,她失去了所有的温度,肉体的,还有精神的。
“走吧!”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抬头仰望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良久,把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里。
“月儿!”她的母亲嘶喊出声,那样的惨烈,那样的痛楚,却被她坚决地隔绝在了心门之外。
如果,失去我真的那么痛,那为什么要松开你的手?
她木然地跟着他走出了堂屋,走出了这个家,直至踏出大门的那一刻,她都没有回过头。因为这个家没有她眷恋的人,也没有人眷恋着她。
“我们要去哪儿?”
“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他淡淡地说。
“没有阳光?没关系,我在的地方,从来没有阳光。”
她茫然地跟着他走过山山水水,最后来到了一座位于荒山上的大宅子。大门口上挂着一块有些年岁的牌子,上头有着几个已经掉漆的字——灵山院。虽然她那身为教书先生的父亲并未教授她知识,但在那漫长的囚禁生涯中,正是书籍陪她挨过了噬骨的寂寞。当她将视线从牌子上拉回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幕惊人的景象!一个魁梧如熊的人,一手拖着几只脚从门里往外走着,那摊在地上的身体随着拖动滑下长长的血迹,而那一张张没有血色的脸却是和她差不多的年龄!
“你倒是一点都不害怕?”身边的人淡淡地笑着,笑地冰冷,也带了些赞赏,“看来你不光瞳色与众不同,连胆子也特别大呢!”
“这里是做什么的?”她抬着头问,那道道血痕清楚地印在脑海里。
“这里是为了生存而竞争的地方。”他垂下眼看着她,“在这里,只有杀人才不会被杀。”他看着院里持练着各种武器的孩子们,眼里闪过阴狠,“只有强者才能留下,弱者就只能像你刚才看见的一样被扔到荒山里。”
她看着院子里又有一个人被砍倒,被拖到了一边,地上洒满了他的血。
“你叫什么名字?”
“娘叫我‘月儿’。”映满眼的是红色,她无意识地回答。
“那你听好了。从今以后,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柳氏月儿,我给你个新名字,就叫‘悬月’!”
没有反抗,也不知道反抗,她乖巧地点了下头。
“站稳了!”男人拿着手指宽的鞭子在扎着马步的一群孩子中来来回回的走着。
悬月咬着牙,汗水不断地从额上滑下。他们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可是滁水师父一点也没有让他们休息一下的意思。
“啊!”站在她身旁的女孩身子晃了晃,被一鞭抽了下去。
所有的孩子都露出了惊恐的眼神。
“师父…”女孩惨白着脸,纤细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连个马步都扎不稳,无用之人,留你何用?!”滁水眯着眼,冷冷地说。
“呃,”悬月往自己脸上狠拍了一下,清脆的声音成功地让滁水转移了视线看向她。
“悬月?!”
阴冷的嗓音让她害怕地缩了缩肩,垂下头小声说:“对不起,师父,有虫子咬悬月。悬月忍不住了,才动手的。”
一阵沉默,所有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她咬紧下唇,不敢抬头看向滁水。她来到灵山院才半年,仍是不清楚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但是她知道必须听从滁水的话,必须完成滁水教予的事,不然就会死!她不想死,尽管生命对待她是如此的不公,尽管父母的遗弃让她寒透了一颗心。
“悬月,今天去柴房睡,不许吃晚餐!”滁水狠抽了她一鞭,下了她的处罚,“谅你才来不久,但是没有下一次,知道吗?”
“是!”她木然地应道,甚至未为那道火辣的鞭子瑟缩起身子。
寒风不断地从房间四周的空洞钻进来,让只穿着单衣的悬月不断地蜷紧着身子。
好冷,她牙关不断地打着架,也不断地伸手呵着气,可是似乎一点作用也没有。
“悬月?”门板后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
悬月快步爬了过去,透过门上宽大的裂缝,她看见了一个清秀的小脸,是那个差点被滁水杀掉的女孩。
“你是叫悬月吧?谢谢你救我。”女孩巴在门板上说道,“我想你很饿了,所以给你带了个包子!”她从衣襟里拿出了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包子,从门板下方递了进去。
包子散发的香味让悬月咽了下口水,但还是保持理智地问:“可是师父不许我吃饭。你带给我不会被师父打吗?”
女孩用力地摇了下头,笑着说:“没事的,我偷偷过来的,没有人会发现。”
再次咽了下口水,终于忍不住诱惑,她一把抢过包子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我叫葵叶,今年七岁,你呢?”葵叶开心地看着悬月。
悬月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比出五根手指,说道:“我五岁。”
葵叶裂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你比我小都不怕师父吗?”
悬月停下舔手指的动作,垂下了头,“很怕。师父很可怕,他动不动就杀人,而且我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只看见每天都有人满身是血的被拖了出去。”
“我来这里一年了哦。”葵叶背靠着门板坐下,“这里的孩子都是要被训练成杀手的。”
“杀手?”她把脸靠近裂缝。
“恩,杀手。”葵叶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以前有个姐姐说的。不过,她死掉了,在淘汰赛中被杀死了。”
心里似乎比刮过她脸颊的风还冷。
“我们以后会遇到更可怕的事,可是,下次,下下次,以后,我都会救你的。”葵叶转过头,露出温暖的笑容,“我会保护你的,因为在这里只有你救了我,所以我也会一直保护你的。”
悬月不懂葵叶口中更艰苦的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她只知道葵叶脸上的笑容让她很安心,那种温暖就好象再大的事也不用担心一样。
在灵山院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起来。在经过一年的基本功学习后,他们开始学习各种动作招式,也开始学习各种武器。对于他们来说过于沉重的武器让他们的训练更加严苛起来,每天都有人支撑不了倒了下来,而这些人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悬月的眼前。
“葵叶,你说小虎他们会到哪儿去呢?”悬月问着正在打水的葵叶。
听到她的问题,葵叶提桶的手陡的一松,沉沉的木桶重新落回了井里。才八岁的悬月不明白,已经十岁的她已经非常清楚。这些人恐怕将要作为他们这些后选者的训练对象或是淘汰赛的道具了吧。
“葵叶?”
“我也不知道。”葵叶重新来回吊桶,想避开这个问题,可是终究没有成功。
“葵叶,是小虎他们呢!”悬月有些兴奋地拉着葵叶的袖子。
葵叶脸色苍白,握紧了拳头。
“今天开始要做实战。”滁水冷冷地说道,站在他身后的孩子瑟瑟发抖着,“你们必须用自己的武器杀死他们!”
“杀死他们?”悬月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满脸惊惧的人,眼前一再晃过那些满身是血的尸体。
“我不要!”她抱着头大声喊着,“我不要!我们是伙伴,我不要杀他们!”
“不要?”滁水眯着眼,伸手推出了一个拿着斧子的孩子,向着他道:“你只要能够杀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你就可以重回候选者的队伍了。”
颤抖着的孩子怯怯地问道:“真的吗?”
轻轻的三个字让抱着脑袋大喊的悬月静了下来。
滁水嘴角讽刺地勾着,微侧过头对着身后其它的几个孩子道:“你们也是,只要能杀掉对面的人就可以活下来。”
活下去的渴望让本是颤抖着的孩子们提起手中的武器嘶喊着冲了出去。
悬月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大家都是伙伴不是吗?大家一起练功,一起吃饭,也一起睡觉啊?
兵器碰撞的声音响起,血的味道开始蔓延开来。
“悬月,你在干什么?”葵叶甩出她的武器——钢丝边着急地喊着。
悬月怔然地看着前方,小虎正举着大刀向她冲了过来。
“悬月!”葵叶抽回手中的钢丝,一个孩子瞪着眼睛倒下,“动手啊!你要活下去啊!活下去就会有希望啊!”
希望!
她的希望是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想起了阳光,那个她生命里一直缺少的东西。在那段被幽禁的日子里,每天她都会在午饭的时间跑到窗下,在老仆开窗送饭的时候,从栅栏间伸出手,感受那无限的温暖。那温暖,就像娘亲曾握住她的手。
手腕在不自觉间甩动了起来,柔软的剑随着舞动起来,然后血从小虎的脖子里喷溅出来,飞至悬月的脸上,染红她一双金灿的眸子,染红了她的世界。
滁水伸出手轻拍了两下,有人上前拖走一具具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躯体。
“悬月,你听好了,你们也是,这里是只有强者才可以生存的地方,弱者是该死的。不是敌死就只能我亡!”
悬月傻傻地看着小虎没有了焦距的双眼,前些日子他还把他的包子分了一半给她,今天他却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悬月!”葵叶用力地摇晃着她,“不要看了,不要想了!”
“葵叶,”悬月喃喃地说道,“我杀了他……”
葵叶心疼地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道:“不怪你,不怪你。我们必须活下去,等我们长大就没事了。很快就会没事了!”
很快是多久?悬月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小虎和一堆成为他们晋级的牺牲品的孩子被渐渐地拖远了,然后消失在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