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水,是豆大的点滴,瓢泼一般,砸在河面上,硬是搅乱了本来的平静,也将顺流南下急行了半个多月的两艘画舫困在河心,动弹不得。
一再重复的雨声枯燥无味,让人心情烦闷,也让人昏昏欲睡。
江南丰沛雨水带来的抑郁中,又有轻扬笛声响起,优美的音符飘满了整个船舱。
“奔宵!”本支着颊闭目养神的少年稍稍抬了眼,又拧了眉,唤着身后显然为那笛声着迷的贴身侍卫。
“什么?”奔宵稍稍仍有些恍惚地回应着,却在见到他鹅黄衣料上漫开的墨迹时大吃了一惊,立刻拢回了所有的注意,赶忙拿出绢帕替他擦拭。
“属下该死。”奔宵一边暗骂自己的粗心大意,一边惶恐地观察着南陵的表情。
“下次小心些便是。”看着他七手八脚地为他擦拭,南陵面色虽是不佳,却也未下令责罚,只是稍抬了下颌,示意主船的方向:“是四哥吹的吗?”
外头的雨下得颇大,落水之声更重,相比之下,这笛声是太过轻幽,曲子也是舒缓,绕是如此,看起来处于弱势的笛曲却是在宛如携千军万马而来的奔腾雨音中硬是劈开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让人几乎只闻笛乐,不听雨声。
众兄弟中,在乐器上有着如此不凡造诣的也就重楼一人而已。
“是月公主。”
南陵剑眉微挑,脸上有几分诧异之色,片刻后,抿唇浅浅一笑,搁下手里的墨笔,结束今日的功课,起了身,出了自己的踏梅居,走了几步,又转身对紧随在身后的奔宵道:“不用跟了。”
虽是副船,这画舫还是有些大,待南陵走到船尾时,那妙音早停了下来,他不禁有些失落,抬了眼就见悬月屈起一膝,倚坐在窗沿之上,搁在膝头的手里握着一只碧绿玉笛。
南陵认出那该是重楼的玉笛,还是重楼十岁生辰时,昭后亲手交到他手上的,早些年的时候,除了紫衫银冠,这支翠笛就是四皇子重楼的标志。这些年来再不见重楼手持玉笛,偶尔兴致突起随兴演奏时,自袖中抽出的也是一支紫色玛瑙笛,虽也是名贵,但就少了些意义,不曾想到,那翠笛到了这人手里。
心里头突然有些不舒坦,眉宇间的褶皱又起,张口便讽道:“大概也只有你,还有这等心情在这里吹笛自乐。”
悬月本是看着窗外,随便想着什么就出了神,那人一开了口,她才回了神,看向面前的少年,一身鹅黄的便服,外翻的白襟更是显得他俊俏惑人,若是少了袖口那块墨渍……不过,倒是多了几分稚气啊!
这少年是与霁阳同年,却与霁阳的天真不同,少年老成的,还比她小上一岁,刚刚行了礼,却已经在朝堂上行走好些年。
她轻叹了口气,无奈摇了摇头。
“喂,你在想什么?”她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他原是讽上她几句,想看她动气的模样,倒不想他云淡风轻的,反而显得他幼稚了起来。
他不喜欢她,打一开始,她出现在家宴上便不喜欢。明明没有皇家的血统,却因为有了一双预言中的眼睛,就轻易地打入了他们的世界。这女子又什么能耐?偏就所有人都爱护着她,他们兄弟几个,早就壁垒分明,就是一个悬月,让所有的界限模糊起来,二哥护她,四哥恋他,连他那个什么都放不上眼的三哥都对他刮目相看,反倒他这个亲弟弟,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自处。
“喜欢就说喜欢。”悬月侧了眼,看着面前口是心非的少年,“喜欢才会过来,不是吗?”
“谁喜欢啊!”他酡红了两颊,跺脚道:“我是嫌你吵!”
“是吗?那可惜了,这船上除了下人随从,也就你我两人,可怜你还要被我扰上几日。”
“我才不可怜,大家都一样,人质而已,彼此彼此!”
他相信她一定也发现了如此安排随行人员的目的。
重楼、他和小九,三宫的人质,悬月么,牵制洵玉用的。
就是这船位的安排也是用了心的。龙帝最不放心的就是重楼,放在眼皮底下是最安全的,小九亲近悬月,自然也不会放在这边,就剩了他,和她排在了一块。
他可是从来都不以为他的父皇是位仁慈的父亲。
“你不相信三哥吗?”她奇怪地问。
“自然是相信的!”
“那又何必在乎父皇带我们出来的原因?人质什么的,无所谓就好。”
现在,她在意的也只是那日洵玉突然的请求。
他问,你可也疼我些?
在她眼里,洵玉的心思比上重楼还要缜密,举止也是稳重,那日是失态了,泄露的却是最真实的他。
她从他的眼里,看到的是和重楼一样的伤痛。
他说过,他不是。
那若真的不是,又是什么让他的心伤痕累累,渴求着他人的关怀?
她伸手按了按肿胀发疼的脑门,再看那少年,已是同她一般,坐在窗沿上怔看着外头的大雨倾盆。
其实,若是能够无所谓,同样可以一笑置之。只是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无所谓”的。
她横过玉笛,再奏一曲,为那心口不一的少年,也为自己。
那乐声真是好听啊!
南陵不再同心底的渴望抗挣,缓缓阖上了双眼,放松了自己。
已经很久,他不曾允许自己扯下心房好好休息,自从他的生母玉昭容去世后便不再有过。因为这个深宫是会嗜人的,他必须强逼着自己独自强,强逼着自己踩过他人的身躯爬上高位,只有这样,无人守侯的他才可以在这块土地上站稳。只是在得到的时候,他也在失去,最初会痛,日子长了,便也麻木了,最后连自己失去了什么,也感受不到。
现在、此刻,他才晓得自己也是会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