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转身,一个少年站在她身后的沙滩。他上身一件深青色的短衣,下面一条深色粗布裤子,裤脚用布绳扎了起来,干净利落,却不是任何一种宫里的制服。临倚有一丝愕然,她歪着头想了想,突然明白了,他是陈天宝的儿子。不是宫里的人,却跟着船队的,只有陈天宝父子。不知道她的身份,而这样跟她说话的人,整个船上,也只有陈天宝的儿子了。
陈睿的脸忽然红了起来。他远远看到一个女孩子单薄的背影,穿着繁复的宫装,先是坐在那里逗弄一只小小的海蟹。他看到她的侧脸,白皙的脸上带着少女的灵动与跳脱,偶尔的一个眼神却是让人心惊的。当对小海蟹失去了兴趣的时候,她站起来,走进了海里。他忽然有一丝慌乱,觉得她就要被大海带走。毫不犹豫,他开口阻住了她的脚步。
仿佛是被自己的声音惊扰,女子突然转身,那样清澈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站在暮春早晨的海里,身上披着淡金色的朝霞,映衬着红色的宫装,宛若仙子一般,眉目如画。
她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带着一丝惊讶,一丝被惊扰后的迷茫,她歪头时的可爱,她恍然大悟的表情,都让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比那画都要美上几分。
临倚不说话,只是看着这个突然闯入她世界的少年,看着他在她的注视下,越来越红的脸,原本的淡定也在她的注视之下变成了手足无措。她在心里偷偷笑着,可是依旧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坏心的想要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离开了宫廷,似乎自己更活泼了呢。
他终于在她的视线里败下阵来,几乎是落荒而逃,他转身就走。临倚却喊他:“喂!你怎么就要走?”
他转过身,讷讷地道:“我……我……”
临倚笑道:“你……你什么?别走啊,陪我玩一会。”
陈睿脸色古怪,这话,怎么听都像是辅仁城里那些穿着锦衣华服,身后跟着豪奴的富家贵公子调戏良家少女时的说辞。临倚可不管他心里想什么,只是提着裙子走在海滩上的浅水里,不时踢出个浪花。陈睿只好紧紧跟在她身边。
暮冬的海水冰冷刺骨,临倚的脚已经完全麻木。她停下来,看着平静的大海,道:“你看到了吗?此刻的它是多么温柔!谁能想到之前它是多么狂暴?”
陈睿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她瘦小的身子在这大海 边是极其容易遇到危险的。若一个大的海浪打过来,她站立不稳,就有可能摔倒,他准备出现意外的时候好救下她。听到了她的话,他沉默一阵,淡淡地道:“这个世界上,最多情的,是大海,因为它养活了千千万万像我们这样的渔民,保证我们有吃有穿。最无情的,也是大海,因为,它可以瞬间就夺去所有人的性命,不管你是谁。”
临倚歪着头看着他,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她的身后,是朝霞映衬下金光万丈的大海。这海的光映照着他的眼睛,他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除了这个美丽的,若有所思的少女。他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
临倚回神的时候,就发现眼前的男孩子脸红的如同煮熟的虾。她忍不住莞尔。
她想要说什么,可是一个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眼角的余光瞥见来人,临倚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她沉默地看着来人。
接触到临倚公主扫过来的视线,郭顺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但是,已经来到这里了,难道还能在临倚公主的视线里转身离去?他硬着头皮走向临倚,躬身小心地道:“公主,我们因为遇上风暴,已经耽搁了很多时间了,现在应该出海赶路了。”
临倚默默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在越来越强的阳光下泛出白光的大海。她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着陈睿,当他知道了她是公主的时候,一抹愕然闪过他年轻幼稚的脸庞。临倚知道,自此以后,她和他不会有在像刚才一样的轻松。因为他们谁都不能够抛开她是和亲公主的事实。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离开了这片原本无人的海滩,自始至终没看陈睿一眼。
陈睿沉默站在原地看着临倚小小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向人群,走向那条华丽的大船。他忽然有种感觉,对于临倚来说,自己代表的是自由,是一种能让她心动的力量,而那些俯首帖耳的奴才,代表的是一个牢笼,一个禁锢临倚所有自由,所有希望的牢笼。
临倚回到船队驻扎的地方。郭顺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妥当了,那些在风暴中受损的船只和货物,都已经整理好。刚下船时的忙乱已经不复存在,这些,都是西琪帝宫中训练有素的人。
“公主,请问我们要在这里吃早饭还是上路再吃?”郭顺小心翼翼问道。他知道临倚公主在生气,而且是很生气。但是,他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惹得临倚公主不高兴了。这个少女的心思,还真是难以猜透啊!
临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么气,是生气陈睿知道自己是公主的时候脸上闪过的那一丝愕然?还是生气自己无法摆脱这身为公主,身为临倚公主永远无法摆脱的束缚?
她冷冷地说:“随便!”便不再说话,只身走向大船。郭顺只好亦步亦趋跟着,心里暗暗叫苦:看临倚这架势,现在这早饭是吃不成的了,又要将饭菜,锅碗都搬到船上去。
临倚不管郭顺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走自己的路。她忽然瞥见了另一艘大船:那是礼部侍郎的船。她眯起了眼睛,忽然停下来问道:“礼部侍郎在哪里?为什么一个早晨我没有见到他?”郭顺听到她这么一问,心知礼部侍郎要遭了,赶紧道:“秦大人身体不舒服,今天一直在船上休息,因此没有下来。”
临倚冷笑:不舒服?是啊,打赌输给了一个渔夫,面子丢尽,还要愿赌服输,他当然不舒服。
心里有了主意,临倚不急着回到船上去。她转身走回海滩上,对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郭顺道:“去将礼部侍郎带到这里来,本宫有话要说。”
郭顺心中一惊,临倚眼中透出的凌厉的光芒让他知道,这一次,礼部侍郎是逃不过了,他立刻恭敬地一鞠,回道:“是!”没有一丝耽搁,走向了礼部侍郎的船。
并不是他幸灾乐祸,也不是他急着落井下石。而是,和临倚一起走了这么长时间,他很清楚,临倚要做的事,不是他能有异议的。她安静的时候,是一只在享受春日午后温暖阳光的慵懒猫咪,但是,当这猫咪龇起她背上的毛的时候,就算是她的死敌蛇,也要退避三舍。
临倚阴沉着脸站在海滩上,早有乖觉的宫人从船上搬来椅子,让临倚安坐。临倚迎着阳光,稳稳坐在海滩上,眯着眼睛看着从远处走来的两个人。不知道是因为阳光刺眼而让她眯起了眼睛,还是因为临倚沉着脸看着礼部侍郎被打了二十大板,所有的宫人都站在一边,噤若寒蝉,行刑的宫人更是汗如雨下。
打完了礼部侍郎,临倚便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只是站起身吩咐道:“上船!”便率先走上了船。
宫人们不敢怠慢,安静地鱼贯走上了各自的船只。立刻投身于自己应该做的工作,不敢再有一丝懈担
临倚站在高高的小亭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嘴角现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潋滟,我的威信终于树立起来了。”
潋滟看着下面谨小慎微的众人,不无忧心地道:“公主,你又何必再为难那秦大人。他是礼部侍郎,便是这和亲队伍里最高的官员。你看现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你打了,伤了身子不说,连脸面都丢尽了。以后,他更不会好好待你了。”
临倚沉默一阵,道:“这条路,不是一天两天。以后,我们还会遇到更多的危险。若现在不将他的气焰压下去,以后,他的自以为是必定会害死我。现在他是不会再管事,但是他必定是会听话的,因为他被打怕了。之前他有恃无恐,想的是我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一路上所有的事都需要仰仗他为我打点。可是这一次,我让他明白了我不是非要仰仗他才能活下去。而且,是他理亏在先,挨打也怨不了他人。自此,他便不敢再轻视我,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原来公主想的是这样。潋滟不再去跟临倚再争论什么,她毫不犹豫接受了临倚的理由,相信她的选择和做法都是最正确,或者说都是对她们最有利的。
潋滟不再说话,临倚知道她相信了自己。这个好女孩,一直以来都将自己奉为她心里的神。自己的一切她都从来没有怀疑过,只是一心一意相信自己,为自己而活。临倚冰冷的心终于有了一些温暖。
她转头默默看着重新起航后的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芒,平静而柔和。任谁也想不到两个时辰前,它的阴郁和狂暴。还有它瞬间吞噬一条船,以及船几十个鲜活生命。
临倚看着这样的大海,默默握紧了拳头。若不是自己,她们也不会就这样死了,连尸骨都找不着。可是看看这周围的人,这活着的人里面,有谁为她们难过?就算是曾经亲如姐妹的人,如今,只怕也只是为自己能活着而狂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