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船舷弯下腰去,在鱼刚才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鱼肉。他把鱼肉放进嘴里嚼着,感觉这肉很不错,美味、结实、多汁,有肉味儿,只不过不是红色,而且里面也没什么丝丝连连的肉筋,他知道到市场上能卖出最高的价钱。可惜没办法阻止它的味道溢到水里去,老人知道,异常艰难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微风徐徐吹着,风向偏东北,他知道,这意味着风不会停下。老人抬眼望去,看不到点点帆影,看不到一艘轮船的影子,也看不到黑烟。只有飞鱼从船头的水下跃起,向两旁飞去,还有一片片黄色的马尾藻。现在连只鸟儿都看不到了。
小船就这样往前走了两个小时,他在船艄歇着,时不时嚼一点马林鱼的鱼肉,尽量多休息,恢复体力。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的第一条。
“啊伊!”他大叫了一声。这个词没法解释,或许就像钉子穿透一个人的手掌,钉进木头的时候,那个人发出的惨叫声。
“大花皮!”他大声说,他已经看见第一个鱼鳍后面又来了第二个鱼鳍,看到它们褐色的三角鳍和横扫一切的尾巴,他知道这两条是窄头双髻鲨。它们早就饿得头昏脑胀,这下闻到肉味儿兴奋极了,一会儿迷失得晕头转向,一会儿又兴奋地寻到了肉味儿,总之,它们越来越近了。
老人把船帆系牢,把舵柄塞紧。接着拿起绑着刀的桨。两只手疼得不听指挥,他只好尽量轻轻握着举起来。他把手掌张开合拢,放松放松。然后再牢牢攥起来,让它们适应疼痛,待会儿就不会因怕痛不敢用力了。他看着两条鲨鱼游过来,此时已经能看到它们又扁又宽、铲子尖儿似的脑袋了,还有带白尖儿的宽胸鳍。这种鲨鱼惹人生厌,气味难闻,既吃臭鱼烂虾,又嗜杀成性,饿的时候连船桨船舵都要咬。趁着海龟在水面上睡着的时候一口咬掉海龟脚的,就是这些鲨鱼,它们饿起来会攻击在水里游的人,即使这个人身上没有鱼血的腥气或鱼的黏液,它们也不放过。
“喂!”老人说,“大花皮,过来呀,大花皮。”
它们来了。可它们不像鲭鲨那样,径直过来。其中一条转过身消失在船下面,在底下对着大鱼又扯又拽,把船顿得直颤。另一条用它黄色的眯缝眼看了一眼老人,就张开半圆的嘴巴冲过来,扑在大鱼身上刚才被咬过的地方。它褐色的头顶和脊背上,就在脑子和脊髓相连的地方,清清楚楚地显出一条线,老人举起绑在桨上的刀,朝着那个连接点一把捅进去,抽出来,再照着鲨鱼像猫一样眯缝着的黄眼睛,一下攮进去。鲨鱼放开大鱼,滑下水去,临死还吞咽着到嘴的东西。
剩下的那条鲨鱼还在糟蹋大鱼,船还在摇来摆去,老人松开帆布脚,小船打了个转儿,鲨鱼就从底下露了出来。他一看见鲨鱼,马上探出身子,从船边攮了它一刀。可他只捅到鲨鱼厚实的皮肉,刀子都没进去。捅这一下不光让他的双手生疼,肩膀也痛得厉害。可是鲨鱼马上又露出头来,老人趁它伸出鼻子,向大鱼靠近的时候,不偏不倚地扎在它扁平脑袋的中心。老人抽回刀,照准鲨鱼那个要害再次扎下去,它还是挂在大鱼上不肯松口,老人又戳它的左眼,鲨鱼还挂在上面。
“不松口?”老人说着,把刀刃插进它的椎骨和大脑中间。这个地方好扎,他感觉鲨鱼的软骨断了。老人把桨颠倒过来,把桨叶插进鲨鱼上下颌中间,想撬开它的嘴巴。他把桨叶转了几转,鲨鱼松开口滑了下去,他说,“滚吧,大花皮。滚他妈一英里深。滚去看你的朋友吧,搞不好那是你妈呢。”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桨放下,然后重新把帆脚系好,帆鼓起来了,他将船拨回到原来的航线上。
“这两个家伙肯定吃掉了它四分之一的肉,还是最好的肉。”他大声说,“真希望这是场梦,希望我从来没钓到它。鱼啊,我真的很抱歉。一切都乱套了。”他不再说,现在他不想再看鱼了。鱼的血流干了,被浪冲的看上去像镜子银色的衬底,不过身上的条纹倒还能看得出来。
“鱼啊,我本来不该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他说,“害了你,也害了我。鱼啊,真对不起。”
嘿,他提醒自己,赶快去看看刀绑得紧不紧,看看绳子断了没有。再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会来更多的鲨鱼。
“要是有块石头磨磨刀就好了。”老人看看桨柄上的绳子说,“我该带块磨刀石来的。”你该带的东西多着呢,可是你没带,老头儿,他想。现在没时间想你没带的东西了,赶快想想你手头都有什么吧。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大声说,“可我烦透了。”
小船一路往前走,他用腋窝夹住舵柄,把两只手放进水里浸着。
“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吃了多少。”他说。
“不过现在船倒轻巧多了。”他不愿去想大鱼朝下的那面被啃得七零八落的惨状。他知道,每回那条鲨鱼把船颠得直晃,就有一大块鱼肉被撕去了,也知道现在大鱼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道香味儿,宽得就像穿越大海的大马路。
这条鱼够一个人吃整整一冬了,他想。别再想这些了。歇歇吧,把两只手歇好,争取保住剩下的鱼肉。现在水里的气味儿那么大,我手上的血腥味儿根本就不算什么。再说了,它们也不怎么出血了。手上的伤口都不严重,说不定出点儿血,左手就不会抽筋了呢。
现在我想点儿什么呢?他想。没什么好想的,我什么都不能想,要等着对付下一波鲨鱼。真希望这是场梦啊,他想。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结果不错呢。
接着来的鲨鱼是条铲鲨,它是独自来的。可惜猪没有那么大的嘴巴,能把人的头一口吞下,不然它真像一头奔向食槽的猪。老人先让它啃到大鱼,再用桨上绑的刀子一把捅进它的脑子里。可是鲨鱼滚下水的时候突然朝后一扭,刀刃啪的一声断了。
老人坐下来掌舵,大鲨鱼慢慢沉入水中,他连看都懒得看它一眼。鲨鱼先是跟原来一样大,接着缩小了点儿,再过会儿又变成了小黑点,以前老人最喜欢看这种景象了,可现在他连头都懒得抬。
“我手头还有带把儿的渔叉。”他说,“可惜没什么用。我还有两只桨、一根舵柄和一根短木棒。”
现在它们把我打败了,他想。我太老了,打不死鲨鱼。不过,只要我有桨、短木棒和舵柄,我就还要试试。
他又把双手放进水中浸着。暮色苍茫,海天之间,空无一物。天上的风比先前更大,他一心只想快些看到陆地。
“你累了,老头儿。”他说,“累到骨子里了。”
直到日落前,才有鲨鱼再次来袭击。
老人看见两条鲨鱼露出褐色的鳍一路奔来,肯定是大鱼在水里一路撒下的香味儿把它们引来的。它们顺着气味儿就来了,连找都不用找,并排着径直奔向小船。
他塞紧舵柄,系牢帆布,伸手到船艄去拿木棒。这根木棒是从一支破桨上锯下来的桨柄,长约2.5英尺,上面有个把手,所以一只手拿着更好用。他用右手握紧把手,等着鲨鱼过来。两条都是大花皮。
我要让第一条咬紧鱼肉后再照着它的鼻尖猛打,或者揍它的头顶,他想。
两条鲨鱼一块儿挤过来。他看到离得最近的那条张开大嘴,一口咬进银色的鱼肚子,便高高举起短棒,重重地劈在鲨鱼的宽头顶上。木棒落下,他感觉像碰到了橡胶一样坚韧的东西,可同时也感觉到骨头的刚硬,于是,他再次朝着它的鼻尖猛劈,鲨鱼从大鱼身上翻下了海。
另一条鲨鱼咬口肉就跑开,来来回回,现在正大张着嘴巴奔过来。它扑到大鱼身上合拢上下颌时,老人看到白生生的鱼肉从它的嘴角溢出来。老人朝它抡了一棒,却只打到它的脑袋,鲨鱼瞅了他一眼,把咬着的鱼肉撕了下来。它正要溜走去吞食,老人又朝着它打了一棒,只打在它橡胶般厚实的粗皮上。
“来呀,大花皮!”老人说,“再来呀!”
鲨鱼冲过来,老人看到它咬住鱼肉就打。他高举木棒,使足力气劈下去。这次他觉得打在了大脑底部的骨头上,就朝着那里又劈了一棍,这时,鲨鱼才慢吞吞地撕下鱼肉,从鱼身上滑下海去。
老人等着它们再来,结果两条鲨鱼都没影儿了。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其中一只在水面上绕圈儿,另一只却没看到。
也不能指望打死它们,他想。想当年,我是可以打死它们的。不过现在我把它们两个都打得不轻,没有一条不难受的。要是有根可以用双手握着的棒球棒,我一定会把第一条鲨鱼打死的。就算现在也能,他想。
他不想再看大鱼,知道一半的鱼肉都被糟蹋了。他跟鲨鱼较量的时候,太阳就西落了。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说,“我就能看到哈瓦那的灯光了。要是我偏东偏得太远,那我就会看到新海滩的灯光。”
现在我应该已经不远了,他想。希望没人太担心我。当然啦,孩子肯定会担心的。不过我知道,他对我有信心。很多上点儿年纪的渔夫也会担心。还有其他很多人也会,他想。我住的镇子上的人都很善良。
他不能再跟大鱼讲话了,因为鱼被糟蹋得太惨了。他想了个办法。
“半条鱼啊。”他说,“曾经的整条鱼啊,我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咱们俩都毁了。不过你我倒杀了很多鲨鱼,还把很多条给打残疾了。鱼老弟,你以前杀过多少?你嘴巴上的那把剑可不是白长的。”
他喜欢想象这条鱼在海里自由自在地畅游,想象它那个时候会怎么对付鲨鱼。我该把它的剑嘴砍下来,用它跟鲨鱼斗,他想。可惜没有斧头,后来连刀都没了。
要是我有,就可以把它绑在桨柄上,多棒的武器啊!那咱们就可以一起跟它们打了。要是它们夜里来,你会怎么做?你能做什么?
“跟它们打。”他说,“我要跟它们拼到死。”
但是,现在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没有亮光,只有风,只有扬着的帆。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于是把两只手握在一块儿,寻找手掌的感觉。手掌没有死去,只要把手一张一合,它们就会带来疼痛,这是活着的感觉。他将脊背靠在船艄,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肩膀告诉他的。
我本来许诺,只要抓到大鱼,就念完那些祷词的,可我现在太累了,念不了,他想。我还是把麻布袋拿过来盖在肩膀上吧。
他躺在船艄掌着舵,等着天际的灯光亮起来。我还有半条鱼,他想。说不定我运气不错,能把这半条带回去。我也该交点儿好运了。不,他说,你出海太远,把自己的好运给亵渎了。
“别蠢了。”他大声说,“清醒点儿,掌好舵。说不定你还有很多好运呢。”
“要是有地方买,我倒想买些。”他说。
我拿什么买呢?他问自己。可以用一把丢了的渔叉、一把破刀和两只血肉模糊的手去买吗?
“本来是可以的。”他说,“你本来想用八十四天的出海纪录去买的,他们也差点卖给你了。”
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他想。好运会表现为各种形式,谁能认得出呢?我真想买一些,不管哪种形式都行,什么价我都肯出。我希望看到灯光,他想。可我希望的事太多了。不过眼下我希望的就是灯光。他试着在船艄里坐得舒服些,便于掌舵,身上的疼痛告诉他,他没有死。
夜里大概十点钟左右,他看到哈瓦那城的灯光映在天际的反光。起初,灯光还只是依稀可见,像月亮升起前天际的一抹亮色。风越来越大,隔着波涛涌起的海面,灯光越来越清晰。他转进亮光里,可能马上就要抵达海流的边沿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想。它们可能还会来袭击我。可是,黑夜里没有武器,一个人能怎么办?
他全身又僵又痛,他的伤口、全身疲劳过度的部位全都在寒夜里冻得疼痛。希望不用再打了,他想。我不用再打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又开打了,他知道这回打也没有用。来了一大帮,他只看见它们的鳍在水里划出一道道线,看见它们扑向大鱼时闪闪的鳞光。他举起短棒,朝它们的脑袋猛劈,它们在船下撕咬鱼肉时,他听到它们上下颌叩齿的声音,小船打着战。他照着自己能感觉到、能听到的地方拼命打,可是短棒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他只好丢手。
老人从船舵上猛地拔下舵柄,双手举起来不断劈下去。可是它们现在聚在船头,开始是一个接一个,后来就一拥而上,等它们再转身过来的时候,水下几块发光的鱼肉已全被撕去了。
最后,有一条跑来啃鱼头,老人知道,鱼肉已经全部被吃完了。鱼头很重,鲨鱼咬进去撕不下来,牙齿陷在里面,老人趁机抡起舵柄,朝鲨鱼头猛劈下去。他劈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听见舵柄裂了,便拿起裂了的舵柄去戳它。他觉得舵柄戳进去了,知道它很锋利,便又用力往里攮。鲨鱼丢了鱼头,翻身就逃。这是这批鲨鱼当中的最后一只,再没什么可让它们吃了。
老人累得喘不过气来,觉得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是铜腥味儿混合着甜味儿的味道,他担心了好一阵子,还好味儿不重。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这个吃下去吧,大花皮们。去做个梦,梦到你们害死了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