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低下头没有搭理她,可翻开文件的刹那,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文件里放的那张照片,上面的男人咧嘴露出一颗闪闪发光的虎牙,顶着个金色的刺猬头。这家伙主持了三年的“八门嘉年华”,居然还是这害她要呕吐的造型!
“Tinna,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我看我帮不了你的忙。”
她严重怀疑老板的判断力和欣赏水平,Fushion转型主打综艺节目,已经让人难以接受,没想到后面还有个更猛烈的炸弹。这姓关的男人所谓的主持,根本不能算是做节目,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变成乱糟糟的酒吧。
如今,城里轻轨才完工几条线路,又动工修起了地铁,新闻节目越来越火爆,相反,倡导休闲娱乐的综艺节目只能像蜉蝣一样朝生暮死。但是,向来缺乏耐心的舒天娜,竟为了这种“地痞流氓”主持人,给她做了整整五个小时的思想工作。
虽然她相比起很多人,立场确实坚定,可就算是钢板,也经不起连番轰炸。最后,她还是接下了那份文件,有气无力地走回办公厅。
首席编导和小助理,到底算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她自从来到这家公司开始,从来没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大概……就是一根绳上拴着的两个蚂蚱,舒天娜加不了薪,她的钱包一样装不了钞票,她甚至没法肯定自己究竟是在求生,还是在等死。
也就是当天夜里,她带着文件去了那间美其名曰“Blue park”的Pub,舒天娜似乎早就派人拿到了关嘉衡最新的日程,她完全不用担心等不到他出现。
轻轻摇晃着高脚杯,杯中的冰块撞击出清脆的声响,外面明明是炎热的夏天,她却打了个寒颤。
尽管重庆这种处在西部开发区边缘的地方,物价水平相比起沿海城市可谓出奇的低,但大街上每时每刻几乎都只能用“busy”这个词来形容,车站前候着的,总是为了微薄薪水而宁愿贴着车门被挤成照片的上班族。
许诺,同样是扛着面子流浪在人群中的一员,可面子这种东西,往往是一层容易破碎的纸,很多时候还必须亲手把它撕裂。人们常常念叨,钞票,纸而已,但这种纸偏就能换成食粮,多一点则换时装,再多些换奢侈品。
“Miss许,在这种地方谈公事,你不觉得很煞风景?”
见面说第一句话,男人吐出的烟圈,已经一个接一个扑到她脸上。
脑中猛然浮现出舒天娜的扑克脸,似乎只有想到可怕的上司,她才会竭尽全力克制冲动。今晚,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必须让他收下那份文件,母老虎当时说得斩钉截铁,只要文件到了关嘉衡手上,保证他能和Fushion签约,看待遇选择东家是明星主持人长久以来的习惯。
他喜欢喝薄荷酒,她得陪他喝。还好,这种酒的味道不坏,冰凉冰凉的,有点清甜。
他最近迷上了跳Popping,她听旁边的服装师这么和她咬耳朵。
“陪我跳一段。”关嘉衡把烟蒂丢进烟灰缸,他好像总爱斜着眼睛看人,如果不是说出这种话,许诺觉得他可能会跷起二郎腿,让旁边的人再给他点燃一根香烟。
“抱歉,我不是三陪。”
刚说出冷冰冰的话,她就觉得有点后悔。男人突然将脸凑近她,“知道世上有多少女孩子想陪我跳舞吗?Miss许,你真的很幸运。说句实话吧,我今天心情不错,你能陪我跳段像样的Popping,我就答应收下你的文件,拿回去仔细看,没准儿很快就能签字。”
那时,她就是那样勉强着自己去相信关嘉衡,一开始早就能料到结果的事,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短路,居然和那家伙把电影从头演到了尾。
山城的夜景,仍如从前一样灯火阑珊、瑰丽迷人。嘉陵江大桥上的水银路灯,光线很柔和,和天幕里的星光交相辉映,泻到桥下的江面上,仿佛在故意用波光粼粼的美景转移行人的注意力,让他们在炎热的暑天少去一点烦躁。
许诺也走在这座大桥上,汽车来来往往的呼啸声,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连睫毛像是都失去了眨动的功能。她知道,在自己出手的一刹那,她已经犯下大错,别说成为首席编导,连个小编导都还没当上,梦想就注定要被扼杀在摇篮里。
或许真是自己太过老土,有些事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早已屡见不鲜,加上对方还是个明星主持人,多少女孩都盼望着能有这一天。然而,“80后”出生的许诺,打从幼年时起便跟着外公外婆在长江边的老屋一直住到初中毕业,老家临近钢铁公司的炼钢厂,她常听老人们讲起革命故事,导致她的怀旧情结很重,思想也比同龄人稍显单纯。但对于关嘉衡,她大可以不识相地拒绝那种过分的要求,为什么偏要沉不住气要出手打人,自毁前途?
走到大桥的彼端,踏上坡坡坎坎的道路,她觉得自己正在走向悬崖,每下一个台阶,就如同临近深渊。
“回来了吗?”
刚打开房门,许诺就看见书房里亮着台灯,灯下的男子就在这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关切地握住她的双手。
“沐风……你还没休息?我不是说今天我会晚点下班,你困就自己先睡吗?”她有气无力地看着他露着担忧的脸。
“我有个程序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全部编写出来。倒是你脸色看起来怪怪的,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他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转身去饮水机那边端来一杯清茶。
许诺轻轻呷了一口茶,半晌才抬起头,倚靠在丈夫肩膀上,低声说:“从明天开始,我也许就会在家里给你做全职太太了,不是你一直希望的?”
“你想辞掉工作?”
“反正我不交辞职信,也会被公司炒鱿鱼,还不如明天主动承认自己没完成上司交代的任务,先炒掉老板,我走也走得潇洒。”
“唉,所以从你大学毕业、我们结婚之后的第二天起,我就跟你说过,一个女孩子,没经验、没身份又没背景,到人才市场去找工作,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稍微合适点的,却必须先从基层做起。我当程序员,每个月也有八千多块稳定薪水,养家、养老婆已经绰绰有余,怎么忍心看你还在外面给人家辛苦打工?你还嫌那时候没被皮包公司折腾够?”
“你这话从结婚到现在,有没有说上一百遍?我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
“老婆,既然你都答应我了,现在我的程序也已经写完一大半,咱是不是该抓紧点时间,为我们的足球队努力啦?”
“去你的足球队,这么早就被小孩拖住很好吗?你以为是在外国,都不罚超生游击队的款?”许诺嘟着嘴,往沙发那边蹭了蹭身子。
“开个玩笑也不行?我连第一个孩子的名儿都想好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叫‘飞扬’,我还记得当初在大学里看你跳舞时飞扬的裙角,本来还准备跟你说,我就是被它吸引的呢。”程沐风故作委屈状,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的脸。
“你脑袋里装的全是公式,开起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她捧着他的下巴,故意翻着眼皮,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地抛了一个吻。
程沐风是山西人,长得不帅,皮肤看起来也比本地人粗糙。早在大学时,许诺的同学们就七嘴八舌地说,信息工程系成绩最好的那个“黄土高坡”学长老实巴交的,跟大伙儿说话连弯都不会转。在南方呆久了,他的脸上的红光才淡了些,有人说,是许诺在天天给他做面膜。不过,许诺偏就爱他这张脸,和她一样经得起风霜。
“沐风,其实……我不想刚刚才转正就被解雇。”
程沐风沉默了许久,半晌才说出一句“不要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刮了一下她娇小的鼻梁,将她抱起来温柔地放到卧室的床上。
她竟然忘记了,今天是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
明天,真能脱离苦海吗?许诺钻进被窝,蜷缩着身子。刚一闭上眼睛,酒吧里的情景就不断涌上脑海:女人和男人贴身大跳热舞,男子搂着女人柔细的腰肢在咖啡座间“法式深吻”,吧台那边,顾客们给钱的给钱,刷卡的刷卡,开房的开房……还说明星经常去的Pub档次高,其实根本就差不多。像关嘉衡那种主持一场节目,就提着箱子装钞票,浑身的口袋里还都揣着金卡的明星主持人,大概光是在Pub认识的、和他有过不寻常关系的女人,估计也数不清。表面上挂着上流社会人士的招牌,究竟还有多少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夜色更深了,窗外的星光在蓝黑色的天空里一闪一闪,像迷途女子眨个不停的眼睛,但就算把一双眼眨到疼痛,布满了血丝,同样看不清前路的方向。星星就是星星,绝不可能变成大海上的航标灯。
第二天上午,许诺一跨进首席编导办公室的门,正想将辞职信扔在舒天娜面前。可手还没伸,一份文件上鲜红的印章,已先映入她的眼帘。
那个男人……他和Fushion签约了?她惊愕地僵在那里。
“昨天你做得不错,我会向上面申报,给你加一笔奖金。Elaine,把新节目的台本拿去复印,给大家一人发一份。”舒天娜只顾用纸巾擦她桌上那块玻璃板,头也没抬起来。
许诺扯着嘴苦笑了两声,拿起文件走出门去,才刚出门,她就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又开始在老虎嘴里拔牙了。
舒天娜望着那扇门,缓缓地坐下,似是不满却无奈地笑了笑。那个黄毛小丫头,刚才一直把左手藏在背后,拿的十之八九是辞职信吧,她是想把那件东西直接扔在她脸上,还是撕碎了撒一屋子?
“Kevin,我真的很好奇,她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让你答应跟我们合作的?”
“哦,天知道。”
办公室里间的门背后,露出一片金色的衣角,男人的墨镜反射着阳光,落到桌上的咖啡杯里,褐色的液体,泛动着诡秘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