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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无以为生 (1)

第二天一早菊花找到了那只口袋,剩下的糙米大概还有两三升的样子。菊花从口袋里量了一升出来,想想,再量一升出来,提提口袋,觉得太少,便又量了半升回去。叹了口气,然后把口袋悄悄提到堂屋,塞到寿生手中。寿生二话不说,提着那些剩下的糙米,撩腿就往牛角冲口跑。不一会儿,他便站在了陶秉坤面前,红着脸道:“坤公,这,这是禄生嫂托我带给你们的。”陶秉坤根本无心深究寿生异样的神情,径直奔入灶房,将小米往锅里一倒,舀了两瓢水。然后操过吹火筒,鼓起两腮不停地吹。灶膛里闪闪的火光映红了他的瘦脸。

此时,被饥饿摧残的秋莲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奄奄一息,直挺挺地摊在床上。两条腿肿得发亮,似乎,那皮肤里面的肌肉已融化为浑浊的泥浆,往外膨胀着。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窝发黑,深深下陷,晦涩的眸子看不出一点活意。枯干的嘴唇翕张着,细小的声音吐出一个粥字,家人们听着她最后的请求,个个心如火焚。福生在她耳边叫着:“娘,您再等一等,粥马上就来了!”但秋莲脸无表情,已听不见人世间的声音。

糙米粥终于熬好了,虽然糙米颗粒还有些硬,但实在等不及了。二姣舀了一调羹粥,颤颤抖抖地喂进家娘的嘴里。粥水从秋莲嘴角溢了出来,她已经没有能力下咽了。她竭力看了床边的亲人一眼,然后,疲倦地阖上了双眼。她含了满嘴的粥,可是她还是饿死了。

陶禄生没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他在县里开会,得知噩耗赶到石蛙溪时,母亲已经下葬了。家里人本想等他回来看上一眼再葬的,但公社不允许,还特意封他们的口,不许说是饿死的。陶禄生头重脚轻地站在母亲黄土鲜艳的坟前,原本打算鞠三个躬,可不知怎么双膝一软,就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将额头深深地磕下去。他连磕了三下,磕得很重,头颅在与大地的撞击中嗡嗡作声,几粒金星从眉际迸溅出来。此时,似乎只有这种旧式祭祀礼仪才能表达出深切的悲恸与揪心的哀思。他嗅着坟土的清香,长跪不起,想起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起一生勤劳的母亲竟然死于饥饿,眼泪顺着鼻梁噗噗滴落在黄土里。

陶秉坤像枯死的半截树桩,木然不动地蹲在一旁。陶禄生悲痛的心情里陡生一种惶恐,仿佛,母亲的不幸是他所造成。他站起来,揉揉跪疼了的膝盖,避开祖父的眼睛。与母亲的坟并排的,是父亲和祖母的坟,由于天旱,坟头的草都已枯死了。祖母的坟旁,留有一个墓位,枯草瑟瑟中,一只四脚蛇惊慌地爬过。

“再这样饿下去,我也要到这地方来了。”陶秉坤朝那个空墓位呶呶嘴,眼睛死盯着孙子,好像之所以挨饿,是因为陶禄生的过错。陶禄生揩揩眼睛,抓一把黄土加在母亲坟头。

“下面饿成这个样子,上头也晓得么?”陶秉坤伸出一根瘦指头,朝头上青天戳了戳。

陶禄生无言以对,望着远处的山巅。

“你们打算怎么办?”陶秉坤站起来,逼近孙子。

“我们?”陶禄生一阵迷惘,嘴角挑起一丝苦笑。

“你怎么没话了?”陶秉坤额头青筋暴突蠕动,“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什么吃饭穿衣不要钱,吹得天花乱坠,如今你娘饿死了,你连句话都没有?”

陶禄生心里沉痛,低声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杀了我,也做不了几碗菜。”

陶秉坤晃着一头灰白头发,怆然道:“我们作田人,一不希罕穿金戴银,二不眼红山珍海味,有碗饭活命就行。本来各种各的田种得好好的,你们硬要收了田去搞什么鬼公社,百十号男女老幼到一口锅里吃饭,结果呢,搞成这个样子,大家都当饿死鬼!还说人民公社是金桥,泥巴桥、短命桥!”

陶禄生连忙制止:“公公,你不能讲这种反动话。”

陶秉坤胡子一翘一翘:“我就要讲,我不怕抓到牢里去,坐牢还有饭吃呢。再饿几天,只怕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陶禄生无言。换个场合,他也许可以讲一番大道理来对付祖父的诘问,但是在母亲的坟墓和祖父菜色的面孔前,任何说教都苍白无力。

陶禄生离家的前夜,支书陶有富来拜访他。陶有富告诉他,全大队有半数的人得了轻重不一的水肿病,饿死的已有三人,六个公共食堂全部断粮,全靠野菜糠粑糊口。年轻妇女差不多都“拖紫茄子”(子宫下垂),血糊糊呵!陶有富眼巴巴地望着他:“禄生,我是特意来向你讨主意的呢。”陶禄生望着深邃夜空里千古闪烁的星星,久久无语,长叹一口气:“唉,你问我,我问谁?”陶有富想想说:“前几天有几户社员要我给他们开证明,出去讨米,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比饿死强。你讲,这证明开得开不得?”陶禄生一听就摇头:“这不太好吧?你也是一级党组织,怎么能开证明让社员去逃荒讨米?”坐在一旁的陶秉坤也插嘴反对:“我们石蛙溪陶家还没出过讨米要饭的叫化子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饿死也不要讨米!再说如今到处一样荒,你到哪里讨去?”陶禄生说:“看来,唯一的办法还是生产自救。”陶有富摇头:“生产自救,谈何容易!再说,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见效快的,只有种萝卜菜,可是人光吃菜怎么行?如今人都饿得没力气抓锄头了,劳多劳少一个样,反正是饿肚子,谁又愿意下力气做工夫?想要救济粮吧,我到公社把喉咙都喊破了,也没喊几粒回来,就是能喊几百斤到手,也只是两餐饭,又顶什么用?我这个支书,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呢。”玉山插话说:“其实,天无绝人之路,办法还是有的。”陶禄生就说:“二叔你有好主意,快说说看。”玉山慢悠悠地说:“这主意好多人都想到了的,只看你敢不敢做,只要敢做,包管有用。”陶有富催促道:“你莫憋在喉咙里了,快讲出来吧。”玉山瞟瞟侄子说:“很简单的八个字,食堂散伙,分田包产。人就是这么怪,田一分到户,他的积极性就来了的。

保证不出半年,饥荒就会大大减轻。”陶禄生立即说:“二叔你这是馊主意,这不是分田单干吗?那还叫什么社会主义!”陶秉坤闷声道:“管他这主义那主义,有饱饭吃就是好主义!”陶有富说:“要活命的话,眼下也只有这一着棋走了。”陶禄生正色道:“有富支书,你可要站稳立场,当心犯右倾错误。我坚决反对你们分田单干。要相信,目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有党的领导,是完全可以度过难关的。”陶秉坤忽然火了,冲孙子道:“你怎不去问问你娘,看她过了难关没有?”陶禄生心头一堵,哑口无言。话不投机半句多,陶有富默不作声地坐了片刻,就告辞走了。陶禄生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早就想分田单干了,今天只不过是来套套他这位国家干部的口气,寻求一种心理支持罢了。

饥荒顺着时光蔓延,一时还看不到它的尽头。死人的消息像掠过山谷的风般平常。石蛙溪两岸,野菜已被悉数采光,榆树皮剥尽,苦槠树上刚长成黄豆大小的苦槠籽亦被抢摘一空,连双幅崖隐蔽岩壁上的岩耳,也没有了繁衍的机会。家禽家畜早已绝迹,有两只聪明的狗在主人宰杀它之前逃进了山里,夜深人静之时,可听见它们孤凄而愤怒的吠叫声。十只牛栏十只空,虽然公社一再强调不许杀耕牛,但饥饿到极点的社员们只服从活命的欲望,将所有耕牛都消化在自己的饥肠里。山上实在难以找到吃的东西了,他们就开始吃观音土。糙口的观音土只能提供一种物理性的安慰,不能提供营养,它能让肚子鼓胀,不再咕咕叫,但不能让青里透黄的脸色红润起来。而且它吃得进屙不出,给人们带来极大的痛苦。特别是年老的陶秉坤,每次屙屎都如过鬼门关。一有便感,他就全身紧张,唉声叹气地蹲到茅厕里去,晓得没有一袋烟工夫他是出不来的。他憋气收腹,拼命往下挤压,明显感到观音土到了肛门边,可它就是梗在那里不下来。他往往把自己弄得头晕耳鸣、肛疼欲裂也还没有结果。实出无奈,他用根铁丝做了个小勾子,屙屎时,就撅起屁股,让曾孙小谷拿勾子伸进屁眼里去掏。小谷手没轻重,几次都将他的屁眼勾得鲜血淋漓。

石蛙溪没得水肿病的人寥寥无几,陶秉坤就是其中的一个。陶秉坤对此很奇怪,他并不比别人多吃一口饭。他想,大概是自己的皮肉老得发僵了,肿不起来了吧。不过他的瘦,却是石蛙溪首屈一指的。腮帮凹陷,颧骨尖削,眼窝深深地陷落,肩胛耸立,四肢骨节突出,皮肤与骨头之间,仿佛并无肌肉存在。

终于,县里传来了解散农村公共食堂的指示,石蛙溪办了三年的食堂喊拆就拆了,剩下的几箩霉薯米按人口分给了各家各户。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怯生生地飘出了淡青色的炊烟。虽然锅里煮的是寡淡的野菜和依稀可数的杂粮,虽然人们的浮肿还没有消退,虽然生活还没有明显的改观,但心灵朴实思想简单的农民们已陶醉在这久违的炊烟里了。他们安静地坐在门槛上,嗅着炊烟的气息,悠闲而坦然,感到真正的农家日子悄悄地回到了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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