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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苏醒 (1)

陶秉坤苏醒时已在自家床上。那野猪死后还咬着他的大腿不松,人们拿木棒撬开野猪的嘴,才把他的腿取出包扎好,将他抬回来。他的伤腿已用盐水洗干净,用捣烂的草药泥敷好。幺姑噙着泪坐在旁边,伤心地凝视着他那张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

他轻声问:“幺姑,我还没死吧?”

幺姑怨嗔道:“你呀,快五十岁的人了还逞狠,差点把命都送掉!”

他犟嘴道:“人到五十五,还是出山虎呢!怕什么,腿一好,又是一条好汉!”

幺姑摸摸他的左脚趾:“你动一动,看伤筋没有?”

他便动了动脚趾头:“这不好好的吗?”

幺姑皱眉道:“俗话说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没想到它的嘴这么狠,可恶!”

他说:“今天它若不是掉头咬我,只怕玉财就没命了呢!”

幺姑叹气道:“玉财那后生见你就瞪眼,他不一定感你的恩。”

他说:“感不感恩是他的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不打死这条野猪,庄稼会糟塌完。”门外飘来一阵淳厚的肉香,他抽抽鼻子:“好香!”幺姑便告诉他,正在炖野猪脑壳,按照赶山的规矩,哪个击毙野猪哪个得猪头,除此外,他还分得一份野猪肉,有七斤四两。他想坐起,伤腿一阵疼痛,只好又躺下了。他说:“幺姑,我流涎水了呢!”幺姑就去装了一碗野猪肉来,一块一块地喂他。他边嚼边说:“嘿,野猪野猪,你先吃我的肉,轮到我来吃你的肉了!”

陶秉坤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吩咐他俩轮流上山守夜。但两天之后,玉山玉田都说再也没见到野猪来害人。陶秉坤便晓得打死的这头野猪是那一群野猪的头,它们再也不敢来了,于是他安下心来养伤。

几天以后,陶秉坤伤腿深处已没有那种隐隐的钝疼,但伤口表面疼痒难耐,他想大概在愈合吧。他希望伤快点好,秋收大忙季节已到,他没有耐心在床上躺了。又过几日,腿伤基本不疼了,但整条腿却灼灼发烫,人也感到焦渴异常。他烦躁起来,不停地喝水,嘴唇还是起了泡。这日,幺姑替他解去包裹的布,洗去草药泥,只见伤口已结出几块大小不一的黑痂,伤口四周的肌肉却肿得发亮,手指一按一个窝,而且没有知觉。夜里,陶秉坤发起烧来,浑身如同着了火,直喊热,幺姑不断地用凉水给他抹身子,但无济于事,他眼看着就烧糊涂了,叽哩咕嘟地讲胡话。幺姑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叫玉田连夜去找郎中。

郎中翌日早晨才到,陶秉坤一夜高烧未止,已是奄奄一息。郎中一搭脉,脸上就有惊愕之色。幺姑眼巴巴地问:“郎中先生,怎么样?”郎中嗫嚅道:“这病不好说。只怕毒入了血脉呢!先服一剂凉血解毒的药吧!”说着从袋子里掏出一包药,从中拈出两颗黑不溜秋的丸子,交待幺姑碾碎,赶快让病人服下去。郎中又调了些泥糊糊的外敷药,涂在陶秉坤的腿上。陶秉坤昏迷不醒,满嘴水泡,偶尔吐两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幺姑心急如焚,恳求郎中:“郎中先生求求您了,用最好的药把他治好,我们全家给你磕头!”郎中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能尽力。两个时辰后,他要是退烧,就无大碍了。要是不退,你们就准备后事吧。”

幺姑顿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玉田和玉山慌忙把母亲搀起,又是喂凉水,又是掐人中,她才吐口长气苏醒过来。一睁眼,就扑到床前,抱住丈夫的脑壳痛哭不已。玉田和玉山垂首静立一旁,暗自抹泪。幺姑哭嚎着:“秉坤你不能死呀,秉坤!你死了丢下我怎么办呀!你不能这么狠心呀秉坤!”或许是药起了作用,或许是她的哭声震动所致,陶秉坤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满是裂缝和水泡的嘴唇喻开了,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幺姑抹一把泪:“秉坤!你醒来了吗?你认得我吗?我是幺姑呵!”

陶秉坤微微点头,一丝勉强的笑浮在他憔悴的脸上。幺姑摸摸他的额头,还是那么烫,泪就忍不住又下来了。

陶秉坤喘息着说:“你、你哭什么呀,皇帝佬儿也有这么一天!”

幺姑哽咽着:“我不许你死!”

陶秉坤瞥瞥她身后的两个儿子:“我……死也死得了,儿孙满堂,只是舍不下你……”

幺姑心里一酸,凑到他耳边“秉坤,我一定把你治好!我不准你死的!”

陶秉坤疲倦地闭一下眼,又睁开,轻声说:“幺姑,我有件事要交待……”

幺姑把耳边贴到他嘴边:“你说吧!”

陶秉坤喃喃道:“我有、有笔钱……藏在火塘下面的罐子里,是我积攒起来买田的……我死后,这笔钱只许拿来买田,其余的花费一概不许动用!”

幺姑噙着泪点头:“嗯。”

他瞪着她:“你赌咒。”

幺姑就说:“我要乱花这笔钱,电打雷轰!”

这时隔壁房中传来秋莲痛苦的叫唤,玉田赶忙过去了。片刻后,他惊慌失措地过来:“娘,秋莲发作,要生毛毛了!”

陶秉坤眼里蓦地一亮,闪出两朵火花,居然抬起了手,推幺姑一把:“你快去招呼,小的要紧!”

幺姑说:“小的老的都要紧!”说着站起来,用袖子把眼泪擦干,镇静地道,“玉田,玉山,是你们当儿子的尽孝道的时候了!这个郎中的药,我信不过,你俩赶紧将爹抬到小淹诊所去,秋莲有我来照应。爹要有个好歹,我拿你俩是问!”

兄弟俩马上找来一副抬杆,将竹躺椅绑上,再把陶秉坤抱到躺椅里,两人抬了,急急忙忙往小淹而去。太阳西斜时分,他们将父亲抬进了遐迩闻名的回春堂诊所。但诊所的医师看过之后,叹口气道:“你们来迟了,抬回去吧!”兄弟俩立即含泪跪拜,医师却硬不肯收,说:“我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眼看父亲性命难保,却投医无门,兄弟俩捶首顿足,心如刀绞。焦灼之中玉田想起了蔡如廉,只有找他这个头面人物帮忙了。玉田将父亲安顿在街旁屋檐下,让玉山守着,自己去找蔡如廉。一路上他心里直打鼓:蔡如廉要是不在家,那就走投无路了!

蔡家敞开的大门使他心里稍稳,但门口两个持枪的团丁又令他紧张,不知蔡家出了什么事。一些抬箱挑担的脚夫陆续从门内出来,往码头上去了,像是搬家的样子。玉田犹疑地站在门外,往里探望。猛不防蔡如廉从门左侧闪了出来,惊得他一退。“哟,这不是玉田吗?”蔡如廉在他面前站住。他见蔡如廉颈子里有条白纱布,将左手吊在胸前,诧异地问:“蔡会长,您这是……?”蔡如廉说:“哦,我正要搬到萸江去住呢!这儿我呆不下去了。”指指他的左臂苦笑道,“共产党容不下我,前几天,水上飙给了我一枪!”

蔡如廉与水上飙的遭遇实属偶然。

那日,小淹镇逢场,水上飙扮成山民模样,提了一张狐狸皮,蹲在摊贩最密集的地方。中共湖南省委派一名姓王的同志从水路来青龙山,向湘中特委传达有关精神,水上飙专门来此迎接。凑巧蔡如廉萌发了逛场的兴趣,挤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路看过来。水上飙瞟见了他,把斗笠压低,遮住自己的脸。本来蔡如廉已从他面前过去了,偏偏那张狐狸皮又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蹲下身子将狐狸皮摸捏一阵,问:“这皮子多少钱呵?”水上飙见躲不过去了,便先发制人,猛一抬头,盯着蔡如廉:“这要看你识不识货啰!”蔡如廉见斗笠下亮出的竟是水上飙的脸,顿时张口结舌。水上飙右手插进怀里,攥紧了暗藏的手枪,一语双关地:“老板,认出这张皮子来了吧?”蔡如廉镇定一下,连连点头:“认出来了。不过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对皮毛生意没兴趣,你莫误会!”水上飙说:“那你就莫多嘴多舌,耽误了我的生意莫怪我不客气!”蔡如廉忙说:“好、好,我就走,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他心慌慌地转身就走,但走了十来步远,被清乡支队的一个小队长拉住了:“蔡会长,慌里慌张的,莫不是撞见共产党了?”蔡如廉连忙否认:“没,没有!”下意识地望了水上飙一眼。水上飙紧盯着他,见他与清乡队的人说话,又朝他看,感到不妙,便先下了手,抽出枪来对准蔡如廉砰的一枪。蔡如廉哎哟一声,捂着左臂倒在地上。集市立即大乱,水上飙趁机混入逃窜的人群跑到了码头,凭着手中那张用来接头的狐狸皮,很侥幸地接到了刚下船的王同志,随即抄小路潜出了小淹镇。

第二天蔡如廉惊魂未定,县党部的常务执委鲁志成登门拜访,表示慰问。鲁志成说:“这是你第二次挨共产党的枪子了吧?你过去的同志,对你可真不客气咧!”蔡如廉悻悻道:“你们过去不也是我的同志么?不也把我清除了!”鲁志成说:“如今看来,清除你是个误会,我向你表示歉意!”蔡如廉叹气道:“我这人,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两边都不想沾,结果两边都得罪,两边都不讨好!”鲁志成说:“蔡会长,你真是天真得很,如今这世界,哪有中庸之道让你走?不左即右,不红即白,不共即国,没有调和的余地!如你幡然醒悟,本党热诚欢迎!”蔡如廉摇头:“本人无意再介入任何党派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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