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世外桃源般的村落都是干栏式的吊脚楼建筑,房屋依山而建,半边靠山,半边伸出两条长长的木腿,全部是歇山顶的二层木板结构,最下层用七八根原木立柱支撑,空出的部位用来放置柴草和圈养牲畜,二楼是吃饭睡觉的地方,顶楼便是堆放粮食与杂物的仓库了。
张幺爷对这样的建筑很是好奇,边走边说:“这儿咋也时兴修吊脚楼哦?我原来上成都的时候,府南河的两边修的也全部是吊脚楼,不过人家的吊脚楼修得比这个扎实,盖的小青瓦,推窗亮阁的,比这个洋盘得多。它这个用的树皮盖顶子,也不晓得漏不漏雨。”
张子恒嘟囔道:“幺爷,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房子漏不漏关你啥事情?”
张幺爷说:“我也只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静园老和尚引领着张幺爷和张子恒绕过几座吊脚楼,径直朝后山走,在经过一处吊脚楼旁时,冷不丁地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孩子嘻嘻的窃笑声,扭头看去,却见一棵怀抱大的皂荚树的枝丫间,躲着几个猴子一般精瘦机警的孩子。这群孩子的衣服虽然是千钉万补显得很陈旧,但是,每一块补丁却是打得平整妥帖,浆洗得也是干干净净。
孩子们俯看着从树下经过的陌生人嘻嘻地笑着,一脸顽劣无忌的表情。
这时,又有一队神秘的人朝着他们迎面走来,这群人身材都不是很高,只在一米五六的样子,各个穿着露出臂膀的短褂,胸肌硕大、肌肉滚滚,古铜色的脸上线条清晰深刻,就像大山岩石的肌理般凸现出坚硬倔犟的性格。他们都穿着一色的蓝靛色的粗布衣裳,各个腰间挎着一把一尺来长的自制长刀,肩上横扛着一支鸟铳,每一支鸟铳都被擦拭得乌漆漆亮锃锃的。这群人的装束不是很奇特,倒是他们头顶上的发髻显得有点不伦不类。脑袋周围的头发被剃得精光,只剩下头顶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蓄起长长的一撮头发,然后绾成一个精致漂亮的髻。
张幺爷和张子恒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穿着打扮的男人,一时间有点惊讶了。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愈加矮小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脖子上套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整个身高也就是一米五的样子,但是,他却有一双奇特的大脚板和一双粗壮健硕的腿。
这群人迎面朝他们走过来的时候,领头的矮个子男人率先停下,将两只手合十在胸前,毕恭毕敬地朝静园老和尚行了个礼。
静园老和尚也双手合十地朝这群人唱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群人同张幺爷他们擦身而过后,张幺爷好生诧异,朝静园老和尚问道:“他们是这儿的猎户吗?”
静园老和尚说:“他们不是猎户,他们只是这个部落的枪手,在这儿,枪是每一个男人终身相伴的荣耀。刚才那个领头的,就是他们的枪神!他叫多滚!”
张幺爷哦了一声,说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又经过了一道石拱桥,石拱桥下传来一阵“啪啪啪”的此起彼伏的声响,声音有板有眼,就像有一群人在敲击鼓点和梆子一般。这种简单但极富节奏感的啪啪声越过山谷再反弹回来,应山应水的让人听了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循着声音朝桥下看去,才发现是一群漂亮的女人在河边的石头上捶洗衣服。
女人们也正边捶洗着衣服边仰头看着从桥上经过的张幺爷和张子恒,她们各个脸上洋溢着喜滋滋的微笑,有几个女人伸手捧起清澈的河水朝从桥上路过的张幺爷和张子恒他们泼上来,同时发出“哦哦”的挑逗声。
张幺爷红了脸笑道:“这儿的婆娘咋这么没个正形的?”
静园老和尚却朝张幺爷呵呵笑道:“那是你有分别心,所以才说这样见外的话,呵呵……她们心性淳朴,你说的正形在这儿是不作数的,呵呵……”
张子恒对这样的阵仗更是不适应,将手拢进袖口里,躬腰耸背急匆匆地从石拱桥上走过。
这时,石拱桥下传来几个女人情意绵绵的山歌声,声音圆润细腻,宛若山间的清泉般清澈诱人:
郎是窗前萤火虫啊!
弯弯绕的亮光光啊!
几时绕进妹的窗啊!
哥哥耶……
妹的心里水汪汪啊……
这歌显然是冲着张子恒唱的。
张子恒的心里怦怦地跳起来,步子迈得越加急促细碎了,心里正小鹿乱撞间,又听见对面半山腰的山林间传来几个男人粗犷洪亮的歌声:
妹是山里野辣椒啊!
辣乎乎的心上人啊!
几时妹把窗棂开啊!
妹妹耶……
哥从窗口爬进来啊……
随着男女山歌的响起,整个空旷寂静的山谷顿时充满生机……
张幺爷朝急匆匆只管走路的张子恒说:“子恒,人家这才叫活得逍遥啊!男男女女的,想唱就唱,多随性子啊!”
张子恒却闷哼哼地说:“要是连肚子都吃不饱,看还有没有精神唱歌?”
张幺爷骂道:“你狗日的心态咋比老子还老气横秋的?难怪三十大几的人了还娶不上媳妇。你是不了解女人,女人跟一个男人,有时候要的不只是吃饭穿衣睡觉,有时候她要的是你的心。你的心就跟一潭死水一样,哪个女人愿意跟你啊?你得学着活泛一点!”
张子恒不服气地说:“幺爷,这个我不要你来教我哈!”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佘诗韵从一座寨子后面闪身出来,急匆匆地三步并作两步朝石拱桥边跑过来。张幺爷不明白佘诗韵急匆匆地跑啥,大声朝佘诗韵喊:“佘女子,你飞叉叉地跑啥子?鞋子都要跑掉了。”
佘诗韵的脸上全是兴奋激动的光彩,她边跑边朝张幺爷大声说:“唱山歌了!唱山歌了!原汁原味的山歌……”
佘诗韵是被山歌声给吸引出来的,她就像一阵风一般地从张幺爷和张子恒的身边刮过,到了石拱桥上,眼神热烈羡慕地看着石拱桥下的那群洗衣服的女人。
张幺爷嘟囔道:“咋风风火火地就跟有神经病一样?”
张子恒说:“说不定你这干闺女就是有神经病!”
佘诗韵看着在石拱桥下唱着山歌的女人,阳光灿烂的心里突然间飘起了一层阴霾,脸上的神情也渐渐地黯淡了下来。
石拱桥下的女人却朝她招起了手,让她下去。
佘诗韵对这群女人生出了亲切之意,她情不自禁地走下了石拱桥……
我住的房子你怎么能看得见
张幺爷和张子恒跟着静园老和尚一直朝山里走,越朝里走,山里面就越是显出莽莽苍苍的原始景象。山里的树木长得繁盛高大,路边偶尔有一棵自然死亡的老树,却仍然倔犟地矗立着,暗褐色的树枝犹如一只只巨手一般伸向天空,似乎在向老天发出乞求,乞求老天给这些仍旧繁盛地生长着的树木以庇佑。
张幺爷朝走在前面的静园老和尚说道:“这儿的树咋长得这么好?净是几百上千年的树啊!”
前面的静园老和尚说:“阿弥陀佛,那是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相信生长在这儿的每一棵大树都是祖先的灵魂。他们敬畏这些灵魂,这些灵魂也庇护着他们。树的年龄越大就越具有神性的光芒。如果有一棵树死亡了,这儿的人也不会去砍伐它,那是因为树就和人一样,是老死的,他们会让它有朝一日自己倒下。”
张幺爷说:“这儿的人还这么封建?”
静园老和尚说道:“这不是封建,这是一种大善。张韦昌,你的根基浅得很,好多东西你是看不见的,好多东西你也是看不破的。人哪!入世越深,根基就越浅,最后都会成无根之漂萍,随波逐流,最后能漂到哪个地方,连他自己也不会知道的。只有这儿的人,他们知道他们最终会到哪儿去。”
“会到哪儿去?”张幺爷问。
“会和这些树长在一起。”
“会和这些树长在一起?”
“是的,他们明白,生命是一个循环的过程,每一个人的出生,表明祖先的灵魂以肉身的形式来到了这个世界,一个人的离开,表明这个灵魂又回到了祖先的序列中去了。在他们看来,生与死只是灵魂与肉身的交替罢了,所以,对生老病死,他们不喜不悲,随性淡泊地生活。当这寨子里的人诞生一个小孩,他们就会为这个小孩种上一棵树,这棵树以后就会伴随着这个孩子一起生长,当他死去时,就砍下这棵树,用这棵树搭起他的魂魄回到祖先那儿的桥梁,随后在密林深处把他的肉身埋掉,消除掉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痕迹。功过是非,就都成了过眼云烟。过后,他们又会在死去的人身上再种上一棵树,生命又以另外一种形式得以延续……”
张幺爷少见多怪地说:“还有这么怪的生老病死的风俗?”
静园老和尚说道:“这儿的人是离佛性最近的人。所以,这儿的气场一直保持得很好。它最接近大自然的灵性。”
张幺爷却朝静园老和尚不耐烦地说道:“你别跟我说这些玄得不着调调的话!你跟我说佛性灵性的,我懂得个锤子!”
静园老和尚又长声地唱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张幺爷也接嘴说道:“善哉!善哉!”
这已经是他打小就跟静园老和尚唱反调时练成的口诀了。
静园老和尚带着张幺爷和张子恒又拐上了一条石级山道,有猴子调皮的身影在茂密的林子间时隐时现。这些家伙对张幺爷和张子恒这两个陌生人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谨慎距离。同时,它们对这两个陌生人又生出了几分好奇。
“老师傅,你在这儿也养猴子?”张幺爷问。
静园老和尚说:“它们不是我养的,它们一直就是这儿的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