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玉指拈起硕大东珠,段宝珠面上掩不住喜色。纵然身为大秦国贵妃,她也是头一遭亲眼见到这样硕大的东珠。更何况这东珠宝光璀璨,乍出匣便是瑞彩流转,仿佛彩凤绕梁而过。
知女莫若父,段相看女儿喜得眸底染起泪花,也不由得轻声一叹。那一年带女儿入宫,他亲眼看着女儿的一双妙目随着秦流璟而动。只可惜后来女儿却被皇帝看中,当晚便留在了宫里。
作为朝臣,作为有野心的宰相,他只能忍痛不去看女儿眼底的落寞,反而教导女儿要努力取悦皇帝,要在波诡云谲的后宫里凭借智慧与勇气,打下自己的一片天。
可是女儿终归也是个女子啊,哪个女子没有属于自己的情爱梦想?
所以不论秦流璟送这颗珠子是什么意思,他也会第一时间将珠子送进宫里来,只为博女儿一笑。
作为父亲,他已经无力再给女儿什么。女儿已经贵为贵妃,似乎什么都不再缺少——他欠女儿的是一份情啊。
段宝珠当着父亲的面没好意思落泪,却还是忍不住,急忙用丝帕蘸了蘸眼角。
这天下给她送礼的人多了,无论朝内朝外,甚至是国内国外,她段宝珠见着的宝物难以计数。但是这却是秦流璟送的,意义自然不同。
更不同的,是流璟这份用心——她的名字就叫宝珠呢,还有什么能比这样一颗有彩凤宝光的东珠更适合她?
段宝珠相信,流璟送进来的不是一颗珠子,而是一颗心。
——尽管她也自然清楚,秦流璟送这颗心进来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花夭夭在宫里,秦流璟若想营救花夭夭出去自然只能寄希望于她段宝珠。所以流璟已经准备献上他自己,以与她做一个交换。
尽管当年的感情变作今日的一场交换,总归让她心寒——可是拥有总比错失要强,所以她除了接受,再没第二个选择。
段宝珠笑,“爹,想办法安排秦流璟进宫来吧。”
段相会意,“再过不久就是新春,总要安排宗室子弟进宫来在宫中宗祠负责供奉之事。近枝儿的亲王郡王们,微臣看便是北苑郡王最为合适。”
段宝珠嫣然而笑,“您说得对,就这样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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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满地白雪,夭夭进御花园去想采一枝红梅。寂寂深宫,时光像是停滞不前的河流,每一天从天亮熬到夜晚,总觉漫长无期。这样晦暗沉重的冬日,惟有红梅的鲜艳与清香才能帮她驱走心上的阴霾。
御花园占地广阔,种满奇花异草,只可惜寒冬萧瑟,再珍贵的花草也不过干枯枝桠。可能在这些名贵的花木之中,梅花算不得出奇的品种,所以夭夭转了半晌也没找到一株。
夭夭停下脚步,视线掠过那长长漫延的朱红宫墙,便再不由自主想起流璟的脸。
夭夭轻轻打了自己一下,自言自语,“不是说过十天才准想一次?现在还不过一天……”
傻瓜。他那天当着皇帝的面跟她提起北燕那些荒唐的夜晚,他说自己连御八女,还说他自己是第一该死之人——她当初在北燕是真的信了,不过现在她早已知道答案。
静兰等孤竹国的三女早已告诉给她实话:那些晚上流璟是装作与她们欢好,可是到最后的关头却是流璟以银针刺破她们大.腿内侧隐秘处的皮.肤,既能骗过北燕人的检查,又能保全她们的清.白之身。
流璟只有一次真的失控,就是跟夭夭在一起那晚……
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从来没跟她解释过。该死的,难道他就不怕她误会他?
夭夭想着,自己都忍不住悄然一笑:或许流璟就是知道她真的不会因此而离开他,所以他才觉得不必多言,一切尽在两心相知中了。
这样一想,心便更疼起来。
会心一笑之后,是更深的孤单、更沉重的寒凉。夭夭咬住唇控制住泪水,抬头望重云密布的冬日天空,无声地说,“流璟,流璟流璟流璟……”
“见过夭夭姑娘。”身畔有太监尖细的嗓音。
夭夭一凛,急忙收摄心神,敛起形色。转眸望去,是个年纪不大的太监,却穿着总管级别的朱红丝绸长衫。
“公公好。”夭夭急忙回礼。
身在宫中,就算你敢得罪皇帝和嫔妃,也一定不要随便得罪太监。太监如果想帮你,那么便什么事都有可能;太监如果想整你,就算皇帝亲自保护,你却还是有可能悄悄儿地就丧了命。
夭夭在宫里的这些日子也曾听见过不少宫里的故事。就比如前朝一位得宠的萧淑妃,仗着圣宠便不把太监放在眼里,结果好容易怀上的龙胎,不知怎么就滑掉了。太医们怎么查都没查出原因来。之后淑妃的身子也再没复原,皇帝再宠爱,因为不能侍寝,渐渐就也淡了。最后萧淑妃落得个上吊自杀的下场。据说一切都出在沐浴时候所用的香料上。萧淑妃只小心防着麝香,却没想到太监们给她用了比麝香还要猛的滑胎之香。
那些小宫女说不清那更猛烈的滑胎之香是什么,夭夭心里却大致有数,应该是郁金。这也是个绝大的讽刺,郁金本是礼佛所用的圣香,所以不是对香极其了解之人,断不会知道郁金也可造成孕妇滑胎。反过来说,胆敢用圣香害人的自然也是胆大狂徒,都敢将佛祖不看在眼里。
后宫之冷酷腥杀,可见一斑。
那小太监眯眯一笑,“奴才看夭夭姑娘在御花园里转悠半天了,似乎在找东西,却始终没找见,是吗?”
夭夭点头,“冬日寂寥,我想找一枝红梅回去插瓶,也好让这下雪天里多一点生气。”
“哟,原来夭夭姑娘是找梅花啊,那还不简单?太后娘娘的坤宁宫里各种梅花都有,奴才斗胆请夭夭姑娘移步啊。”
夭夭心头一动,便赶紧点头,“如此就有劳公公引路。”
出了皇帝所居的正德宫,夭夭随那太监沿着宫墙夹道一路前行。天低云重、朱墙无边无际,夭夭只觉心中压抑。
宫里从来不是一个做无心事、说无用话的地方。这位小太监绝无可能是碰巧见到她在御花园里晃悠,更不可能是碰巧才想起坤宁宫里种着梅花。
甚至有可能,连夭夭自己还没确定要去寻一枝红梅而走向御花园的时候,便已经有人预见到了这一天,而专程守在御花园里,就等着她自己一步步撞过来。
朱太后,何曾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其实人的年龄会给人一种伪装,总觉得似乎老太太们笑容慈祥。殊不知面上每一条褶皱都是岁月的馈赠,写满的都是历经风霜之后积攒下的经验。更何况是在这深宫之中,曾经一步步打败过所有女人,登上皇后宝座的前朝皇后!
夭夭试探着轻问,“公公,不知此时天香宫中是否会有人也从夹道走过?”
天香宫便是段宝珠的寝宫,而如今前朝段相扳倒了太后娘家朱家,所以不难想象段宝珠自然与太后事成水火。虽然太后以退为进,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该再过问六宫事而将后宫统领之权交给了段贵妃,但是女人心中哪里有真的所谓放手?
夭夭的试探果然奏效,那太监满意一笑,“夭夭姑娘真是冰雪聪明。今晚奴才保证不会有天香宫里德人走这条宫墙夹道,姑娘请放宽心。”
宫墙夹道长长漫延,却并非永远是一条无边无际的通途,每隔百尺便有一道槅门,平素都开着,遇到特定时刻或者是主子的命令便会分段关合。一旦槅门关合,就算是同时身处宫墙夹道之中,也可能各自处在不同的小世界里,彼此见不到面。所以夭夭放心而笑。
进了坤宁宫,果然是朱太后亲自召见。夭夭前前后后也进宫数次,停留了若干时间,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朱太后的面。这位朱太后曾经不过只是名普通的宫女,当年却虏获君心,虽然亲生子早夭,却能一步一步爬上皇后宝座,几乎成了大秦国后宫的一个传奇。夭夭自然对这位太后心存好奇。
如今一见,夭夭便也没顾上不能直面太后的礼数,睁大了眼睛细细瞧了太后几眼。
已经年过花甲的太后,看上去全无一根白发,除了眼角眉梢有了些岁月的痕迹,看上去不过四十岁挂零的模样。容颜俊美,双眸熠熠,尤其一双柳叶眉斜飞入鬓,的确是一见难忘的相貌。
“你就是花锦立的女儿花夭夭?”太后一出言,就让夭夭愣在当场。
本以为朱太后召见她,只是因为她是花夭夭。也许跟流璟有关,也许跟皇帝有关,也许跟段贵妃有关……却没想到朱太后问出的却是爹的名字。
爹爹在夭夭的心中早已凝成一抹疼痛。五岁时爹爹跌落山崖惨死,夭夭始终认为是自己克死了爹,所以这多年来始终不敢放开心去想念爹爹,她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却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爹爹的名字再度被人在她面前提起,而且这个人竟然是身居后宫的当朝太后!
夭夭跪倒点头,“是。太后请恕奴婢斗胆问一句:太后如何知道家父姓名?家父只是滨州县一介草民,又多年前早已亡故,所以奴婢纳罕……”
朱太后宽厚一笑,“你自然会觉得惊讶。如果换了哀家是你,哀家可能会比你的惊讶还严重。”
夭夭伏地叩头,“还求太后示下。”
朱太后轻轻一叹,仿佛隔着遥远的岁月,再度望见当年的情形,“哀家这条命是你父所救。”
“嗄?”夭夭又是一惊。
朱太后苦笑摇头,“当年哀家怀有身孕,却在夜晚灯光下的宫墙之上莫名浮起蛇影。夭夭你也知道后宫人心险恶,虽然没人能证明那蛇影就是哀家腹中胎儿的射影,但是宫中所有嫔妃都在先皇面前进谗言,说哀家所怀的乃是妖孽。”
“先皇起初自然不肯信。但是怎奈众口铄金,再加上嫔妃们皆有父兄在朝堂为官,这样前朝与后宫夹击起来,就算先皇也无法保护哀家母子。先皇无奈只能顺从众意,将哀家送出宫去,送到太妃庙里暂避风头。”
“太妃庙是历代先皇没有所出、没有册封的内眷们离宫终老之地,阴气尤重。所以哀家到了太妃庙之后不但身子一点没有见好转,反倒腹中胎儿有滑胎的征兆……为了孩子,哀家舍命掏出太妃庙,想着就算流落民间也好,至少给我孩儿求一条生路。可惜哀家体力衰弱,还没逃出多远便昏倒在河边。”
“守卫太妃庙的侍卫们追赶而至,哀家以为命丧于此,却没想到有个孩子帮了哀家,他拼了命将哀家拖进芦苇荡里,用芦苇藏住了哀家。”
夭夭只觉眼角湿润,“那个人,就是我爹?”
夭夭五岁爹爹便已离世,夭夭娘怕提起爹来让夭夭难过,便也很少与夭夭说起爹生前事,所以夭夭对爹生前之事了解不多。此时听得太后讲起,原来爹那样年纪小的时候便有一颗善良之心,更有勇有谋,怎能不让夭夭忍不住流泪?
朱太后也是一叹,“是啊。你爹那个时候也不过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你爹将哀家安顿在田庄里他花家的一户佃户家中,让哀家生下了自己的孩儿……”
夭夭只觉难过,便也没再多问。谁都知道朱太后亲生子最后夭折,否则今天也不会轮到秦镇天登上皇位。无论皇家还是普通民家,丧子都是最大的痛楚,夭夭自然不忍心再揭开太后心上疮疤。
朱太后静静望夭夭,“哀家听说你被皇上召进宫来,夜里做梦便几次梦见你父亲。哀家明白,定是你父亲前来向哀家索取回报。”
夭夭急忙跪倒,“奴婢岂敢,家父岂敢!”
“呵呵,傻孩子……”太后笑开,“这其实是应该的。当年你父救下哀家与孩儿两条性命,如今要哀家救护他女儿一次,有何不可?”
夭夭心里腾起火苗,“太后肯搭救奴婢?”
朱太后一笑,招手唤夭夭上前,凑近夭夭耳畔说,“你去告诉皇帝,问他还记得蛇形人否?你便将你父亲曾经救护过哀家之事告诉他,当然要说是你爹娘对你说的,不要提起哀家。”
朱太后冷冷一笑,“你一定要记得加上一句:你与蛇形人素有渊源,说不定你身上就有蛇形人的血统。”
夭夭听得迷糊,不明白太后为何要她说是蛇形人后代,更不明白为何这样说了皇帝便会放过她。
朱太后却一笑再不多言,“这样记着便好。”
那小太监便含笑迎过来将夭夭向外请,“太后累了,夭夭姑娘也跪安吧。”
太后点头,轻声说,“小德子,好好送夭夭姑娘回去。”
原来那位小太监叫小德子,夭夭听了心里便是暗惊:早听说坤宁宫总管大太监就叫小德子,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位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小太监。
夭夭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得这宫廷里的时光似乎错乱:皇帝能够一夕老去,本该年纪稍大的小太监却看似十几岁的模样。这些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
小德子引着夭夭出了坤宁宫再入宫墙夹道,小德子便笑,“夭夭姑娘似乎对奴才颇有疑虑。”
夭夭脸一红,“只是惊诧原来德总管竟然这样年轻。我方才见公公,还以为公公只是小太监。”
小德子好脾气一笑,“夭夭姑娘果然生就非凡。奴才跟夭夭姑娘交个底儿:这宫里上上下下,没人看得见奴才这副真容。”
“嗄?”夭夭惊住,“难道德公公并非以此相貌示人?”
小德子一笑,径自将夭夭引回御花园。走过玉带桥,小德子特地停住脚步,垂首望桥下冰层上的倒影。夭夭便也跟着垂首望去。
这一望可不打紧,夭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冰层倒影,影影绰绰里,夭夭竟然看见身边站着位慈眉善目的大太监,怎么着也应该有四十岁上下的年纪!
“啊!”夭夭惊得心口激跳。
小德子挑眉一笑,“姑娘自己知道便够了,切莫张扬。再说”,小德子转眸之间已经多了一重寒意,“再说就算姑娘说给旁人听,旁人也自然不会相信,反倒会在后宫里传言夭夭姑娘神智混乱了。”
“在这后宫里,若是神智昏乱,夭夭姑娘该明白,那将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