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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裂痕

1

郁达夫在偏僻的赫德路嘉禾里租下一幢东洋式的单幢住房,将他和王映霞的爱情之家安顿下来。此前他们在南京路东亚酒楼请了客,正式宣布了他们的结婚。

他对这个住处非常满意,一是住房租金很低,可以节省一些钱,以弥补家用,二是这里比较隐蔽,周围住户都是平民百姓,利于他们隐居。因为一直以来,不断有当局对他不利的消息传出。他虽然脱离了创造社,国民党显然并没有忘记他,他还得躲着点。也正是这个原因,搬来之初,他们没有把这个地方在朋友们面前公开过,所有信件,也由书局代转。

在这个地方,既无亲友来访,他们也很少外出探望亲友。郁达夫除了埋头写作,就是与爱妻对坐聊天,或者教她做饭炒菜。两人觉得烦闷时,就到附近的几条人行道上散步,谈着恋爱的过去,谈着家庭的未来,谈及将要出生的小生命,心里充溢着欣慰与憧憬。

郁达夫原以为没人可以找得他到的。可是这天,久没谋面的孙大可突然出现在郁达夫面前,倒把他吓了一跳:“你、你怎么找到我了?”

“找你确实不容易,但是难不倒我!达夫,我可是来兴师问罪的。”孙大可问,“喜酒也不请我喝,怎么回事?”

郁达夫说:“这可不能怪我们,你老兄行踪诡秘,飘忽不定,我到哪儿找你去?呃,现在你在哪儿落脚?是授业解惑呢,还是搞你的地下工作?”

“我来上海了,跟你一样,做些文字方面的工作。”孙大可笑笑。

“那太好了!”

郁达夫很兴奋,急忙吩咐王映霞炒了几个小菜,温了一壶黄酒,与孙大可边喝边聊。自从结婚之后,王映霞一直控制着他的酒量,从不让他多喝,他馋酒已经多日了。孙大可仔细瞟瞟王映霞,又看看郁达夫,赞叹道:“啧啧,有没有爱情,就是不一样!映霞呢,越来越漂亮了,达夫呢,气色也比过去好多了,而且,一面要提防国民党的迫害,一面还写了这么多文章!”

郁达夫笑道:“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生命力好像突然迸发出来了!妙思泉涌,灵感不断,写都写不赢,这是自《沉论》以来又一个写作高潮!”

“正在写什么呢?”

“除了一些零星的散文与杂论之外,正在写长篇小说《迷羊》。”

“表面上你隐居简出,实质上你正以文字介入社会,而且一点不悲观失望,难得、难得!”孙大可说。

“在上海闲居半年,看了些愈来愈险的军阀的阴谋,尝了些叛我而去的朋友的苦味,本来是该一沉到底,不去做和尚,也该沉大江的了。可是这前后却得到了一种外来的助力,把我的灵魂,把我的肉体,全部都救度了。”说着,郁达夫深情地看了王映霞一眼。

“据我所知,你还不止于写作,还办了一个叫《民众》的月刊?”孙大可问。

郁达夫点头:“是与几个青年朋友办的。多数的民众,现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受的苦,受的压迫,倒比未革命之前,反而加重了。办这么一份刊物,意在唤起民众,反抗迫害。”

“唔,不错,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联合起来做些事的……你和创造社的朋友们还有来往吗?”

郁达夫摇头:“暂时没有了。”

“都是朋友,走到这一步真遗憾!”

郁达夫笑道:“没什么,是真朋友的话,还会走到一起的。沫若曾批评我《广州事情》写得不好,给当时的广州革命政府抹了黑,现在他也看清蒋介石的面目了,还发表了讨蒋檄文,结果被迫逃亡!我们这不就殊途同归了么?”

“看来爱情不仅使你快乐,而且使你变得豁达开朗了,来,为你们俩的幸福干杯!”孙大可将杯子高高举了起来。

孙大可走后,郁达夫兴奋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在这幢僻静的屋里,他是憋得太久了。他虽然性格孤僻而忧郁,从本质上来说,却又是一个少不得朋友的人。

2

更让郁达夫高兴的是,鲁迅先生带着许广平女士从广州来上海了。在北新书局宴请鲁迅的酒席上,他们不期而遇。分别多年,郁达夫有满腹的话和鲁迅说,可碍着席上还有外人,许多敏感的话题就只能闷在肚子里了。当天晚上,郁达夫就兴冲冲地带着王映霞去旅馆拜见鲁迅。要见中国的大文豪了,王映霞兴奋而慌张,在梳妆台前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衣服换了一身又一身,直到郁达夫等得实在不耐烦,扬言再不走就一个人去了,她再才作罢。

郁达夫领着王映霞一进门,鲁迅就起身迎了过来,笑眯眯地看着王映霞:“这位女士就是密斯王吧?”王映霞慌忙握住鲁迅伸过来的手点头称是,她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鲁迅将一旁的许广平拉过来:“这一位是密斯许。”许广平笑笑说:“大家都请坐吧,我去给你们沏一壶龙井茶来。”

郁达夫恭请鲁迅先坐,自己才和王映霞落座。鲁迅觑着郁达夫:“达夫,许久不见,你神态仍是那么稳健平和,气色却比过去要强多了呢!”

郁达夫笑道:“这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蒋某人,他的高压政策让我疲于奔命,锻炼了身体,强健了筋骨;另一个人是她,”他指指王映霞,“是她激发了我的生命力,安妥了我的灵魂!”

鲁迅笑道:“照你这么说来,我也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蒋某,另一个则是她。”说着指了指许广平。许广平端上茶来,沉静地一笑。

“看来,我和达夫又有了新的共同之处了。”鲁迅眯起了眼睛。

“能和先生有共同之处,我感到十分荣耀!不知先生在广州这段时间,境况如何?”郁达夫欠身问道。

鲁迅操起烟斗,吐出一口烟:“广州与上海无异,也是充满镇压和血腥,我除了愤而辞去中山大学教授的职务,没有别的事好做。闲居的半年中,我譬如是一只雄鸡,在和对方呆斗。这呆斗的方式,并不是两边就咬起来,却是振冠击羽,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的对视。因为对方的伪君子,背后是有政治力量的,你若一经示弱,对方就会用无论哪一种卑鄙的手段,来加以压迫……有一次,大学里来请我讲演,伪君子正在庆幸机会到了,可以罗织成罪我的证据,但我却不忙不迫的讲了些魏晋风度之类,而对于时局和政治,一个字也不曾提起。”

郁达夫说:“可是在你文章里,只要有机会,你就会把恶势力的代表押解出来,刺上一枪!”

鲁迅笑道:“那是自然的,谁让他们当那活风车,因为我就是那个堂吉诃德!”

郁达夫关切地:“先生身体还好吧?”

许广平插话说:“身体不如从前了,老是咳嗽,烟又抽得多!”

郁达夫:“先生要多保重呢!”

鲁迅笑道:“没事,胸中郁闷一多,免不了要拿烟斗熏一熏!达夫,还记得那年在北京,我们选辑青年作家作品的计划么?”

“记得,可惜未能实施。如今沈从文他们也慢慢成名了,不过,还有许多未成名却有才华的青年需要扶持呢!”郁达夫说。

鲁迅沉思着:“或许,我们还能联手做些事情,比如办个刊物什么的……哦,我还在编着《语丝》周刊,你给我写点稿子吧!”

郁达夫爽快地:“行啊!”

许广平见两人谈得热烈,怕冷落了王映霞,便拉着她到一旁拉家常去了。王映霞与许广平轻声交谈着,耳朵却听着鲁迅和郁达夫的谈话,生怕漏掉一言半语。离开旅馆时,她满心愉悦地挽着郁达夫的手臂,步履轻盈地走在马路上,感到自己罩在一层荣耀的光晕中。

3

原本写作计划就庞大,编刊的事务也多,再加上鲁迅约稿,郁达夫的写作就更勤奋了,时常是左手一支烟,右手一支笔,直忙到凌晨才休息。熟睡中的王映霞经常被灯光刺醒,这时她就爬起床来,为他披件衣服,或者夺去他的烟代之以一杯热茶,再半嗔半怨地嘬起嘴,与他亲热一下。

郁达夫与鲁迅过往甚密。这日,他又来到闸北景云里的鲁迅寓所。一进客厅,许广平就说,郁先生来得正好,先生正在生闷气呢!郁达夫忙问:“为何生气啊?”许广平说,收到一些报刊,几乎每一份上都有攻击先生的文章,先生就有点沉不住气了。郁达夫连忙踅进书房,只见鲁迅先生手持烟斗站在窗前,面色冷峻。郁达夫便笑道:“先生,堂吉诃德是不是有点招架不过来了?”

鲁迅转过身,一见他,脸色便开朗了:“没有,只是有点不习惯打群架而已,不过以我的脾气,是一个也不饶恕,一个也不放过,统统的要回敬的!”

“先生不必太在意,跟他们生气没意义,也划不来。这几个月,攻击我的也不少,罗织的罪名也与先生大同小异。”

“我注意到了。其中几个,还是你创造社的朋友,以革命文学自居,骂你是个人主义者,是颓废派,说我则是‘有闲阶级,封建余孽。’”

“我也回敬过几篇文章,但文章写过之后,感觉有些无聊,有些悲凉,曾经的战友居然反目成仇!应当同仇敌忾,将火气对准头上的政治迫害和文化压迫才是啊。”郁达夫说。

“有些是非与岐见还是应当厘清的。也好,笔尖多经磨励,便会变得无比锋利!哦,骂上阵来的人中,还有个叫吴若愚的,这个人倒是没见过!”鲁迅眯眼道。

郁达夫笑了:“他呀,我倒认识,真正的前朝遗老,封建余孽的帽子扣在他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当年,就不遗余力地攻击《沉沦》是诲淫之作,说我是堕落文人!”

鲁迅惊奇地:“是吗?他也说我是堕落文人,这么多年,他连罪名也创造不出一个新的来?”

“哈哈哈!”郁达夫开心大笑,“真没办法,让先生戴我戴过的旧帽子,恐怕都没洗过,有点脏,只好委屈先生了!”

鲁迅笑道:“既然达夫也戴过,我再戴也不足为奇了,就欣然受了吧!嗬嗬,请坐。”

二人入座,许广平端上茶来。两人慢悠悠地品着茶,天南地北地聊着,随意而闲适。聊了一阵,鲁迅望着窗外,似乎在想什么很遥远的事,却话锋一转说:“骂人是世上最简单的事,骂人者之所以气势汹汹,是自认真理在他手中。我有个想法,办一个月刊,偏重译作,旨在介绍国外的无产阶级文艺理论与作品,不知达夫有兴趣否?”

郁达夫欣喜地:“好啊!非常高兴与先生联手做这件事!”

“刊名嘛,我想就叫《奔流》。”

“日月经天,江河奔流,此乃自然之态,无产阶级的文艺也有它自己奔流的规律,这刊名好!”

“那,我们就立即开始筹办吧。”

“嗯,我会不遗余力!提供一批译稿是没问题的。”郁达夫从皮包里拿出一迭文稿来,“这是我给《语丝》的稿子。”

“好,你总是有求必应啊!”鲁迅欣慰地道。

郁达夫又拿出一幅字:“我的涂鸦,让先生见笑了。”

许广平接过去,将纸在桌上展开。这是郁达夫题写的一首墨迹朴拙的诗,诗中嵌入了鲁迅两部著作《彷徨》与《呐喊》的名字。鲁迅默读着诗句,一缕笑意从眼角皱纹里流了出来。

诗曰:“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群盲竭尽虫比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

4

郁达夫不知道,吴若愚一直对他耿耿于怀,一直惦记着他,他就是气不过他。甚至偶然地想起郁达夫那不太明晰的面容,吴若愚就心情郁闷。气不过郁达夫的吴若愚从北京回到杭州,又搭许绍棣的便车来到了上海。到了上海,他就不打算走了。许绍棣说:“吴老,您这个孔孟的信徒,也对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感兴趣了?”

吴若愚一吹胡子:“怎么,没喝过洋墨水就不能来了?他郁达夫来得,他鲁迅来得,我吴若愚就来不得?”

“来得来得!这么说,您是冲这两个人来的了?”

“一看这两个人的名字我就有气,没想到,现在他们搞到一起去了,愈发令人气上加气!我一向以反对郁达夫的堕落文字为已任,没想事隔数年,他倒愈来愈嚣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明天,我要制造一个轰动上海滩的事件,放把火烧一烧郁达夫的屁股!”

“您准备怎么做?”

“到明天你就知道了。”

“您这把年纪了,可别有什么闪失啊,说出来,我给你参谋参谋。”

“我不说,我说了你肯定阻止我。”吴若愚摇头。

“吴老,我看就算了吧,任何针对郁达夫的举动,都只会使他扬名。”

“我就是气不过,我不能让他高枕无忧!”

“其实,扬汤止沸,不如斧底抽薪。”

“我若有能力抽薪,还用得着来扬汤么?这都是上海当局失职所致!所以,明天我在烧一烧郁达夫的同时,也刺一刺市党部,提醒他们的职责所在!”

“吴老,你千万谨慎,不要乱来。”

“我的事,你无庸置喙,有兴趣的话,你来市党部看看吧!”

许绍棣知道他的劝阻只会是火上浇油,让吴若愚烧把火也好。郁达夫与王映霞的幸福生活让他隐隐心痛,这把火一烧,或许他的心痛会减轻一些。许绍棣公事已完,本该返回杭州的,可是许绍棣留了下来。许绍棣想可能有好戏看了。

5

消息是孙大可带给郁达夫的。

这天孙大可匆匆来到郁达夫住处,给他念了一则报纸的报道:“以抨击郁达夫成名的国学大师吴若愚昨日抵沪,下车伊始,即对本报记者发表声明,言泱泱神州,乃道德之源,伦理之邦,如今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些腐化兼赤化的不良文人要负责任!其中,以郁达夫为首要代表,他的《沉论》、《茫茫夜》等有伤风化之作至今没有得到禁止与清算,实乃文坛之耻辱,国家之悲哀!有鉴于此,明日上午十时,吴若愚先生将在市党部门口跪请禁绝郁达夫所有文字,以正视听。吴若愚年迈体衰,乃郁氏文坛宿敌,此举必将受到各界的极大关注。”

郁达夫毫不在意:“嘿嘿,这个姓吴的,又要跟在国民党屁股后打太极拳了。”

“达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公不可小觑。”孙大可道。

“没事,随他去好了。”他问王映霞,“你看,我像不像个腐化分子?”

王映霞抚着大肚子,嗔笑道:“笑话!我堂堂杭州一枝花,会有眼无珠,嫁给一个腐化分子?赤化分子倒有点像,酒总是喝那么多,一喝就是虾公脸,不是赤化是什么?”

她这么一说,郁达夫和孙大可都笑将起来。

孙大可还是有点担心,提醒道:“达夫,此事不可大意,说不定真做出什么奇文来呢,你千万不要好奇跑到现场去,免生不测!”

郁达夫说:“我才懒得去看呢,哪有这闲功夫?”

6

话虽这么说,可是一到第二天上午,郁达夫的好奇心就压抑不住了。他戴上一顶礼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再往鼻子上架了副墨镜,还把上衣领子竖起来掩住腮帮,悄悄地去了市党部。远远地,他就看到一些黑色人影簇拥在台阶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市党部的大门紧闭着,门口站岗的士兵持枪肃立,视若无睹。

郁达夫侧身挤进人群中。吴若愚果然跪在台阶上,他身穿黄袍马褂,双目紧闭,两手高举着一块纸板,纸板上用红笔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跪请禁绝郁达夫!可能由于跪了一段时间了,吴若愚头上淌着汗,五官挤作了一堆,显得非常痛苦。他的身子也在颤抖,摇摇欲坠的样子。

这是何苦呢?郁达夫觉得他既可怜,又滑稽,差点动手去抚他起来。但这样做显然是不明智的。他立即转身往外挤。刚出人群,他就仰天透了一口气。这时又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跑过来,撞得他身体一晃,接着又有一只手从他脸划过,将他的墨镜打掉了。他赶紧捡起墨镜戴上,但有个记者认出了他:“呃,这是不是郁达夫先生吗?”郁达夫急忙低头往外走。几个记者闻声追了过来,其中一个拦住他:“郁先生,面对此情此景,请问作何感想?”

他正正眼镜,边走边说:“言论自由乃公民自由的基本前提,也是社会公正的起码条件,我尊重吴先生的言论自由,但他决不可以用自己的自由来剥夺他人的自由。他跪请市党部禁绝郁达夫所有文字,先不说是否禁绝得了,但我想问吴先生一句:他是不是想让我们回到焚书坑儒的秦皇时代?!”

又有记者问:“那,您是不是觉得吴先生此举有哗众取宠之嫌?”

郁达夫反问:“你觉得呢?我倒愿意相信吴先生是认真的,我佩服他的道德责任感,不过以我看来,对自己认为离经叛道的文字大加挞伐,而对民众的苦难和知识阶级所受的政治压迫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才是真正的不道德,最大的不道德!”

立即有人鼓掌:“说得好!”

记者又问:“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感想?”

郁达夫本来还有话说,但他不能说了,人越聚越多。他赶紧分开众人,一走了之。

7

与此同时,郁达夫的朋友许绍棣就在市党部里。他和周士杰站在窗前,透过窗户,看着楼下跪着的吴若愚和聚集在四周的人群。许绍棣皱着眉说:“周部长,你们就听之任之,不闻不问啊?”

周士杰苦笑道:“怎么闻?怎么问?众目睽睽之下,嘘寒问暖,拍照留念,让报纸去大做文章,说我们已接受吴若愚的跪请,准备禁绝郁达夫的文字了?传到南京,上峰又会骂我们不会办事了。文章可以查,书也可以禁,但这些事还是只做不说好!”

“那就让老先生这么跪在那里,未免太残忍了吧?”

“那没办法,这是他自讨苦吃。”

“周兄,你这么说未免有失厚道,不管如何,他替我们查处赤色作家提供了口实,制造了舆论吧?他是在帮党国的忙啊!”

“帮什么忙啊?纯粹是添乱!我们要查处赤色作家,还用得着他来提供口实?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但这查处是得讲究方式方法,还得看时机和火候的。看来许部长对政治还是不太懂啊!嘿嘿,我看你呀,还是专心当好厅长吧,部长一职还是让别人去干算了!”

许绍棣恼火地:“什么不懂?不就是多费点心机么?你呀,不要为你们的无能找借口了,你们若早抓了郁达夫,釜底抽了薪,还用得着老先生来扬汤止沸,受这皮肉之苦?”

“这就奇怪了,你怎么对没抓郁达夫耿耿于怀?你们不是老同学、老朋友么?据我所知,你还吃过他的喜酒啊!”周士杰盯着许绍棣说。

“这有何奇怪?交情归交情,责任归责任,私人友谊与党国利益,孰轻孰重,我心里很分明,一个党员的忠诚,足可以解释这一切!”

“可我怎么老觉得,这忠诚的后面,有一个美人的影子在晃来晃去啊?”

“你是不是看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看多了?什么事都往男女私情上扯!”

“罢,罢,在我面前,老兄没必要戴那假面具,我也是男人,爱之愈切,恨之愈深,妒之愈烈!我衷心祝老兄心想事成啊!”

“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若老是无所作为,我们浙江省党部就会有所动作,也许会呈请中央缉拿鲁迅、郁达夫等归案,到时别怪我们管了你们辖区的事,有损你们的面子噢。”

“行呵,你代我们讨一把尚方宝剑来,求之不得呢!”

“我毕竟是吴若愚的学生,让他的耄耋之躯无休止地跪在那里,于心不忍。你们真的不打算过问?”

“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么是政治艺术吧!这不过问,就是过问呵!他要的不就是影响么?跪的时间越长,影响越大。当然,我们不会让他无休止地跪下去的,他就是有两只铁打的膝盖,我们也不会让他跪。你等着瞧吧!”

话说到这一步,也没必要再费口舌了。况且,许绍棣关心的并非吴若愚的膝盖。吴若愚这样做除了给上海滩上增加一点笑料和谈资之外,毫无别用。他愿意自讨苦吃,就随他去吧。

许绍棣悻悻地从市党部的侧门出来,上了自己的那辆半新不旧的黑色福特轿车。司机欲开车,许绍棣却要他等一等。静等了片刻,警笛声骤然响起,几辆警车疾驶而来。车上跳下数十名黑衣警察,手持警棍开始驱散围观者。一警官站在警车上,手举喇叭筒,扯着喉咙大喊:“非法聚会,有碍观瞻,影响公务,法纪不容!所有人请立即散去,否则一律拘留!”

围观者们立即作鸟兽散。一名记者欲对警车拍照,一个警察夺过相机,啪一声摔碎在地上。眨眼之间,人们悉数散去,只有吴若愚还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车里的许绍棣挥了挥手,司机便启动了引擎。他的福特车从吴若愚身边迅速地驶了过去。

8

1928年冬天,王映霞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郁达夫给他取名飞,又因为生在“十月小阳春”的时节,小名就叫阳春。郁达夫很喜欢这个儿子,写作之余,逗孩子玩成了他最大的乐趣。儿子一哭,郁达夫就抱着他颠着哄着,“莫哭噢莫哭噢,再长大一点,我还给你买酒喝呢,你陪爸爸一起喝酒好吗?”

王映霞这时就出来干涉:“这还用你教?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还想培养出一个酒鬼呀?拜托你教他点真本事吧,比如写写文章什么的,别跟他提酒了,你也要少喝点!”

可也怪,他一提酒,小阳春就慢慢地止住了啼哭,睁大眼睛望着父亲。郁达夫就乐了:“嘻嘻,你看,一听有酒喝他就不哭了呢!小阳春啊,你看妈妈又说爸爸了!告诉我,你是喜欢喝酒呢还是喜欢写文章?李白斗酒诗百篇,所以呢,有时候酒就是诗,诗就是酒!知道不,爸爸喜欢写文章,写文章就是爸爸的命,可是爸爸一看到酒呀,就命都不要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哪有这样教孩子的?幸亏他还听不懂!不过我得跟你约法三章,喝酒可以,再也不许喝醉!万一喝醉了,也一定要让你的朋友送你回来,莫像上次那样,喝醉了躺在大街上吹风,若不是那个好心人送你回来,你的命呵,真的丢在外面不要了!”

王映霞说的确有其事,那次郁达夫本来是应朋友之约外出洗澡的,不料就喝上了酒,一喝就喝到了半夜,他踉踉跄跄地还没走到家,就醉倒在马路上了。王映霞自然有许多的怨言,可他有他的道理,他认为人须有一嗜好,才好对付寂寞与苦闷。王映霞一生气,他就答应以后少喝或不喝,但只要一说到酒,他的眼睛就发亮,一有酒,他就总还是十分的贪。

有了小阳春之后,他就更有了喝酒的道理了:“喝酒嘛,就是要尽兴,人生有酒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呵,呵,有这么美丽的妻子,这么可爱的孩子,酒不醉人人自醉,岂有不醉之理?阳春你说是不是呵?”

9

终于,因为饮酒,郁达夫与王映霞起了争执,并导致他们的感情出现了第一道裂痕。这天二哥郁养吾来上海购药,顺便来看望他们。郁达夫让王映霞炒了几个菜,他要陪二哥喝几盅。既然是陪客,又是陪二哥,王映霞也就失去了反对的理由,只好替他们温了酒。

哥俩有滋有味地喝着酒,慢条斯理地聊着天。

二哥说:“哎,三弟,阳春别的都像妈妈,唯眼睛像你!”

郁达夫笑道:“映霞不满的就是这一点呢,老自怨自艾,说没有把自己一双美目遗传给阳春,其实有什么要紧,男无丑貌嘛!”

王映霞见郁达夫一杯接一杯喝个没完,心里本来就不高兴,鼻子一哼:“哼,纯粹是自我安慰。”

郁达夫毫不在意,与二哥碰了一下杯:“二哥,又有很久没见面了。妈的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一天到晚守着她的炒货摊。”

“二嫂和侄子们都好?”

“都好,都好!”

郁达夫还想问什么,看看坐在一旁的王映霞,又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去了。此时,孙荃已经带着孩子回到了富阳,他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况。王映霞很敏感,一瞧他的神态,就明白了几分,装出懵懂的样子到厨房去了。

郁达夫便抓紧时间压低嗓门问:“她还好吧?”

二哥也低声回答:“还好的。”

“我那几个孩子呢?”

“也都好,放心吧,我和母亲照应着的。”

郁达夫喝了一口酒,眼有点红了:“真过意不去,留给家里一堆麻烦事,尽不到我为夫为父之责……明日你回富阳,替我捎点钱去。”

二哥点了点头。

郁达夫想了想,又问:“她,怨我了吧?”

“有些事,是可想而知的。不过,她口头上,从没说过你半句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二哥叹了一口气:“唉,从北京回富阳之后,就几乎看不到她的笑脸了,而且她开始吃斋了,在家里设了个小佛堂,每天烧香、念经、拜佛……”

郁达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好又喝了一大口闷酒。他怔怔的,眼神迷茫,似乎觑见一缕青烟从面前袅袅升起,木鱼声声,不绝于耳,而孙荃的一双泪眼,正在那烟雾后面凝视着他。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脊背流了下来。

二哥朝厨房里呶呶嘴:“她现在不说要你和孙荃离婚的事了吧?”

“时不时地,还要暗示几句的,这是她心里的结……现在这种状况,我怎么和孙荃说得出口?她太可怜了……恐怕,到头来我两个人都得罪……”

“但愿,映霞慢慢地接受这个既成事实。”

“但愿吧。”郁达夫倒了一满杯酒,仰头便喝。

“三弟,别喝了。”

“没事。”郁达夫抹抹嘴巴,又倒了一杯。

王映霞过来,夺走他手中的酒杯:“二哥来了,你这是浇的哪门子愁哇?”

“浇什么愁?我高兴,我喜欢。”他硬梆梆地说。

“高兴也好,浇愁也罢,反正不能再喝了,都喝成红虾公了!”

郁达夫伸手去夺酒杯,王映霞不给,酒洒了一地。郁达夫脸一板,就起了高腔:“怎么,我在自己家喝酒都不行?我连喝酒的自由都没有了?国民党不给我自由,你也不给我自由吗?”

王映霞委屈地对郁养吾道:“二哥,你看他!”

郁达夫愈发生气:“你把二哥扯进来做什么?不喝就不喝,这世界上还少了酒吗?家里不许我喝,我到外头去喝!”说罢,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走了出去,砰地将门摔上了。

王映霞冲到门口:“你给我回来!”

他感觉她的声音砸到了他的背上。那声音里有愤怒,有恐惧,也有哀求,都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令他心惊胆颤。可他不能回头,另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拽着他一直往前走。他感到身不由已。他的身影迅速隐没在上海的夜色里。

王映霞急得团团转:“二哥,这如何是好?”

二哥安慰道:“别担心,没事的,他就这犟脾气,自己会回来的。”

王映霞说:“我得找他去。”

二哥说:“偌大一个上海,你到哪去找呀?再说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妇道人家,太危险了!等会回旅社,我顺便到附近找找,你就在家等着他,他会回来的。”

也只能样了。送走二哥后,王映霞无奈地在家里等着。她时而打开门往漆黑的夜色里看一会,时而掩上门坐在椅子上发呆。等着等着夜就深了,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笛的鸣叫,显得格外凄清。此时母亲王守如已来上海,就住在离他们不远的后弄,王映霞把她叫了过来。母亲得知情况后,唉声叹气地陪着她一起担忧。墙的的自鸣钟响了,指针已指向凌晨一点。王母劝道:“映霞,睡去吧。”

可她怎么睡得着呢?说不定他又喝得烂醉如泥,躺在什么地方不醒人事呢!她忧心如焚。王母叹气道:“唉,你急也是白急呀!他又不是小孩,不会出什么事的。睡去吧,明天再说。”

王映霞已经头晕脑胀,昏昏欲睡,难以支撑,只得回卧室躺下了。这一夜她做了许多梦,其中一个梦是郁达夫蜷伏在冰冷的水门汀地上,她双手去摇他,用脚去踢他,他双眼紧闭,就是不醒。最后她冲着他大叫了一声,却把自己从梦中叫醒了。

10

王映霞醒来时窗口已透进晨光,她往身边床上一摸,空空荡荡的。他一夜未归!她急忙爬起床,草草地洗漱一番,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外出寻找郁达夫。

她先到了内山书店,向内山完造夫妇打听。内山先生说这几天都没见郁先生来。她又急急地找到鲁迅先生家。也没有他的踪影。鲁迅笑眯眯地安慰她:“不要心急,达夫呵有点小孩子脾气,气消了就会回来的,说不定,还会向你磕头求饶呢!”

但是她怎能不急?她又跑了几个他常去的地方,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各种可怕的猜测涌上她的心头。她真后悔,昨晚不该抢他的酒杯的。她心里明白,他的负气出走不单是酒的原因,可她若不抢杯子的话,他就没有生气的理由了。要是他出了事,她该怎么办啊?

王映霞寻找了一天,担忧了一天,傍晚回到家中时,收到了郁达夫的电报。她的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不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但一看电报内容,不禁又气不打一处来:“钱和手表被窃,速送一百元来宁波顺天旅社。”你替他担心受怕,他竟跑到到宁波去了,还让人偷去了钱物!一生气就不计后果离家出走,在外面一遇到为难事,倒晓得要依靠家人了!不管,随他去!她将电报扔到了地上。

可是她不管,谁管他呢?她不去宁波,他回不来呢。想到他的安危,王映霞也顾不得生气了。手头钱不够,她将手镯当了,凑齐一百元后,买了当晚去宁波的船票。深夜,王映霞孤单地坐在船舱里,听着轮船的轰鸣声,闻着船上特有的气味,心里如同打翻了一只五味瓶。

11

次日早晨,船抵宁波,王映霞找到了顺天旅社。这是一个很简陋的旅馆,到处弥漫着一股烟和酒的味道。她问门房,有没有个叫郁达夫的住在这里。门房摇头说没有。她让他查登记簿。门房说是没有,只有一个叫于质夫的。她忙说:“哦,那就是他,于质夫是他小说主人公的名字。”门房说,那就是了,他们这住了好几个文人呢。

门房带着王映霞来到客房前,她举手叩了叩门。门开了,露出一张惊讶的脸。王映霞认识这张脸,他是郁达夫的朋友楼适夷。

“哟,王女士来了。”楼适夷回头道:“达夫兄,太太捉拿你这个逃犯来了!”

屋里立即迸发出一阵哄笑声。王映霞进门一看,屋里男女七八个,坐的坐躺的躺,都好奇地看着她。郁达夫笑眯眯地迎上来:“你来了?刚我还在掐算,这个时间你该到了呢!”

王映霞心里有气,却也只能扮出笑脸:“我要是不来呢?”

“你怎么会不来?你是我太太呀!”

“你就这么有把握?”

“那当然,知妻莫过其夫嘛!”

她瞥一眼桌上的酒瓶与残羹剩菜:“又喝酒了?你倒过得有滋有味嘛!”

“嘿嘿,我这人,就是有朋友缘,一到宁波,就遇到这一群文学朋友!刚才,他们正要拷问我,如何当了逃犯了呢!”郁达夫说。

楼适夷叫道:“现在好了,映霞女士来了,达夫就不好虚构了,从实招来吧!”

郁达夫毫不在意地:“从实招来就从实招来。”

王映霞急忙冲郁达夫使眼色,不让他说。哪有人愿意家丑外扬的?但郁达夫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兀自侃侃而谈:“说起来,事情也是因酒而生。前夜二哥来沪,说起家乡人事,感慨良多,我不觉就想多喝两盅,可我家娘子铁面无情,硬是不准再斟,居然夺走了我的酒杯!弄得达夫煞是恼火,一气之下,弃家出逃!踉踉跄跄,晕晕乎乎,漫漫长夜,找不到我的归途!只好倒在码头水门汀地上酣睡了一夜;窃贼光顾,也一无所知,幸好另一口袋尚有余钱,便买了船票来到宁波……现在太太追踪至此,我只好俯首就擒,听从发落了!”

众人哈哈大笑,王映霞却羞得满面通红。

当天夜里上床之后,郁达夫脱光衣服搂着王映霞,想和她亲热,她却将身子扭向一边。他欲亲她的脸,她也用手护住了面颊。他说:“你还在生我的气啊?”她仍不理他。郁达夫只好平躺下来,惘惘地瞪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夜深人静之时,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王映霞眼角滚了下来,接着,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开坼的声音……如果说,他们的爱情是一只原本就有一条看不见的裂纹的玉镯的话,现在,那裂纹延伸到了表面,她看得见它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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