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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新欢

1

1927年1月的一天,郁达夫身着皮袍,袖着双手,穿过上海街头凛冽的寒风,来到位于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买书。他埋着头在书柜前挑了一会,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孙大可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你呀大可!你是什么地方蹦出来的?”郁达夫喜出望外,与孙大可热烈地拥抱,互相拍打着。寒暄之后,他们找个地方坐下来。郁达夫看着孙大可眼角的皱纹,感慨地说:“一晃几年不见,岁月都在我们脸上留下痕迹了!”

“是呵,岁月不饶人啊!”孙大可问,“还是在创造社?”

郁达夫点头:“创造社成立了出版部,但是长期无人管理,帐目不清,经营状况非常不好。而沫若呢,当了国民革命军的政治部副主任,北伐去了。仿吾也当了黄埔军校的政治教员,他们都忙于革命,只好派我来收拾乱摊子,担当总务理事,半个月前才从广州赶来呢。”

“哦……广州那边现在情况怎样?”

郁达夫摇摇头:“说是革命中心,可混乱得很,也是你争我斗,腐败丛生。孙先生逝世后,右派对左派排挤得更厉害了……总之,这一次的革命,仍复是离我们的理想很远。不说这些了,这些年来,你怎么样?”

“一言难尽!你呢?”

郁达夫苦笑道:“我更是一言难尽了!安庆、北京、武汉、广州、上海,南北奔波,漂泊不定,四海为家处处家,处处又没有家!”

“常在报刊上读你的文章,所以对你的行踪还是略知一二的。夫人呢?孩子不小了吧?”

提到家人,郁达夫脸色黯然,低声告诉孙大可,夫人住在北京,他的大孩子患病夭折了,不过还有一儿一女,前不久妻子来信说,可能又怀上了。

孙大可同情地:“你真是经历了不少磨难啊!看来,你的负担也越来越重了。”

“经济上倒有所缓解,不像过去那样拮据了,现在虽然薪水菲薄,到底也是一份收入,不像在泰东书局时那样,给赵南公白干活了。现在出书也有版税,自己再勤奋一点,多写点文章,挣点稿费,生活还是过得去的。呃,大可,你也来创造社吧!欢迎你归队,我们联手大干一场!”郁达夫热切地望着孙大可。

“达夫,难得你还有这么大的热情!可惜我暂时来不成,这些年我漂来泊去,现在杭州一所中学教书,聘期未满,不好擅作主张。这次学校放了寒假,所以把妻子带出来散散心的。”

“是嘛?你也成家了,恭喜你呀!”

“我们住在马浪路尚贤坊四十号,我先告辞了,有空来玩吧!”

“好的,我一定前来拜访!”

孙大可抽身欲走,又回头道:“对了,我还带了一个郁达夫迷出来呢!到哪她都带着你的书!”

“是嘛,是谁?”

“你来就知道了!”孙大可说着笑了笑,转身走了。

2

郁达夫第二天下午就跑到尚贤坊四十号去拜访孙大可。这是一幢普通的上海弄堂房子,孙大可租居在前楼,卧室、膳厅、书房、客厅等等,倒也一应俱全。郁达夫进门时院子里阒无人声,他朝楼上叫了一声:“大可!”没有人应。他稍作思忖,便寻到楼梯,拾级而上。

或许是不想打破那种寂静吧,他把脚步放得很轻,以至于走到楼上客厅的门口,也没有惊动那个坐在里头看书的年轻姑娘。他倚在门边,有些惊奇地瞟着她。他虽然只看见她的侧面,就已察觉了她的年轻美丽。她的神态是那样专注,两条修长的腿交迭在一起,仪态优雅。

他礼貌地叩了叩敞着的门。

姑娘抬起头来,嫣然一笑:“你好,请问找谁?”

他瞥见她的面容,目光一颤,一时为她的美貌所惊呆:那清澈波动的眼神,那柔嫩白皙的肌肤,还有那线条优美、微微翘起的红唇……她简直就是刚从月历牌上走下来的美女!

她似乎觉得他的神态好笑,问:“先生您是——?”

他这才觉出自己失态,脸一红,嗫嚅着:“我……我,是着孙先生的朋友。”

“孙老师和师母出去了,马上就回的,要不您进来等一会?”她随和地说。

“好的。”他进入客厅,拘谨地坐下,四下打量屋里的陈设,同时窥探姑娘的面容,但只要她一看他,他又立即把眼睛闪开。她的目光明亮而锐利,似乎可以穿透他的内心。

姑娘大方给他沏了一杯茶:“先生请用。”

“谢谢谢谢,不用客气,”郁达夫试探着问:“请问小姐是……?”

“我是孙老师的学生,是跟随老师和师母来上海玩的。”她的眼里似有电光闪烁。

他点一点头:“哦……”

姑娘重新拿起书来读,神态仍然专注。四周仍是那样寂静,可他觉得这寂静里将有事情发生,或者说已经发生了。他有些紧张,手一阵阵发凉。他将那杯热茶捧在手中,没话找话:“小姐喜欢看书?”

姑娘头也不抬:“嗯。”

“喜欢哪一类书?”

“文艺书籍。”

“是吗?”他感到眼前一亮。

姑娘亮亮手中的书:“像这本《鸢萝集》,我就非常喜欢!”

“是吗?”他心中一跳,顿时一阵欣喜,因为这本书正是他写的。他赶忙问,“为什么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还要别的理由吗?”姑娘调皮地一扭头,盯着他问。

“是不是,看这个作者小有名气,才喜欢他的作品?”

“才不是呢!他写的文章就是好看,十六岁的时候,我就看过他的《沉论》了!”姑娘说。

他故作不屑:“是吗?这个人的小说,有什么好的!”

姑娘惊奇地:“嚯,好大口气,难道你写得出来?你还能强过郁达夫?”

“我只是不写,若是写,肯定比他那些颓废的文字强!”他说。

姑娘两道青眉立时竖起:“胡说,郁达夫只是苦闷、伤感、愤懑而已,他并不颓废!”

“嗬,看来,小姐不是他的知音,也是他的崇拜者了?”

“知音不敢当,崇拜却是真的。”姑娘认真地说。

他心里窃喜,脸上却假装严肃:“小姐千万不要随便崇拜什么人,特别是郁达夫一类人,是最不值得崇拜的!郁达夫的作品不但有颓废色彩,还写了一些别人不敢写,不敢道的东西,就连周作人也说,《沉论》是受诫者的文学,对于你这种年轻小姐,是很不相宜的!”

姑娘睁圆大眼:“你小看人,我都二十岁了,什么都懂,还有什么不相宜的?他写别人不敢写、不敢道的东西,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心灵!这正好说明,他是一个坦诚、真挚的作家!”

他一震,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嘴里却说:“嘿嘿,你如此高看郁达夫,他会窃喜不已呢!其实,他哪能有你说的这么高尚?不过是低级趣味,有伤风化而已!”

姑娘生气了,站起身:“你这位先生,好没道理!简直是个伪道学家!我不允许你当我面诋毁郁达夫!”

他开心极了,忍俊不禁,笑道:“小姐这么护着郁达夫,他是你什么人啊?”

姑娘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是我精神上的朋友!”

他继续诋毁自己:“我看他没资格当你精神上的朋友,他不过是一个无聊的文人……”

“我不许你再诬篾郁达夫,否则就请你出去!”姑娘气愤地伸手指着门外。

孙大可和妻子张华正好进门来,一见这阵势都愣怔住了。他对孙大可挤挤眼,笑道:“大可,这位小姐要赶我走呢!”

姑娘噘起了小嘴:“孙老师,你这位朋友太可气,有意找我抬杠,说郁达夫的不是!”

孙大可顿时捧腹大笑:“哈哈哈……!”

姑娘莫名其妙:“怎么啦?”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先把人物关系弄清楚再说,这位,是我太太张华。”孙大可揽一下张华的肩,又指一下姑娘,“这位是我的学生,杭州名士王二南先生的孙女儿,王映霞小姐。”

郁达夫微笑颔首,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映霞。他不再惧怕她那电光似的眼神,他的目光已经舍不得离开她了。

孙大可指着郁达夫说:“而这一位,正是我们映霞小姐竭力维护,却又要赶他走的郁达夫先生!”

王映霞一愣,眼光如电,直奔他而来:“你,你是郁达夫?”

郁达夫微笑着反问:“不像吗?”

王映霞涨红了脸,一跺脚:“你是郁达夫,你还要逗我,郁先生,你太坏了!”

郁达夫赶紧陪笑脸:“和小姐开开玩笑嘛,如果冒昧,还请鉴谅!”

“一个崇拜者,一个被崇拜者,你们这样相识倒很有趣,如今的社会,有趣的事情不多了!”孙大可兴奋地说。

郁达夫更是兴奋异常:“是呵,今天我非常高兴!因为在人的一生中,这样的时刻是非常稀罕的。这样吧,晚上我请客,一来祝贺我和大可重逢,二来庆祝我和张华女士、王映霞小姐初次相识,三来向王映霞小姐赔礼道歉!”

孙大可击掌:“好!大家畅饮一回!”

郁达夫瞟见王映霞红了脸,并且悄悄地瞟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全身一阵酥麻,差点瘫软倒地……他明白,他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隆临了。

3

傍晚时分,郁达夫与孙大可领着两位女士下了楼。走动的王映霞又是另一番仪态,腰肢扭动,婀娜动人,身体的曲线起伏不已,令郁达夫喉头发紧,目不转睛。来到马路上,郁达夫殷勤地叫了一辆出租车,大家坐上去,直奔小有名气的新雅酒楼。

要了一个包厢,点好菜,斟上酒,郁达夫举起杯,左顾右盼:“来,今天高兴,我敬三位一杯!”说着兀自干了,目光灼灼地看着王映霞。王映霞脸色徘红,避开他的目光,浅浅地抿了一口酒。敬完酒,郁达夫想给王映霞夹菜,菜都夹好了,却竟有点胆怯,于是筷子一拐,将菜放进了张华的碗里。他涨红着脸说:“孙太太,不知上海菜对你的口味么?”

张华点头道:“上海离杭州不远,口味也差不多的。”

郁达夫又问:“城隍庙、外滩都去过了?”

“去过了。”

“可惜季节没到,龙华的桃花也是很好看的。”

张华笑道:“郁先生,你别光和我说话,把你的崇拜者冷落了呵!”

孙大可也说:“就是,你本来是来向她赔礼道歉的哟!”

“是啊是啊,只是……”郁达夫窘得竟不知说什么好。

王映霞凝视着他问:“只是什么?”

“只是我这人遇到女士就口齿木讷,在漂亮女士面前就更是如此,所以……”他紧张得额上沁出了细汗。

张华立即打趣说:“原来,你是见我不漂亮才和我说话呀?”

郁达夫更窘了,慌忙摆手:“不不,不是这意思,怪我词不达意,多有得罪,多有得罪。罚酒一杯,罚酒一杯!”说着自己倒了酒,一口喝了下去,由于过于仓促,呛得连连咳嗽,脸于是就更红了。桌上的人见状都笑了起来。

王映霞面若桃花,轻声道:“其实,郁先生先前和我打嘴仗,贬低自己的时候,倒牙尖齿利的。”

“那是因为我暂时摆脱了郁达夫这个角色的缘故,以别人的身份说话,那是极容易的。”他说,心里总算平静下来了。

“不知先生有何新作问世?”王映霞偏着头问。

“唉,杂七杂八的文章是写了不少,只是好长时间没正儿八经地写小说了。”

“为什么?”

“心情恶劣,进入不了创作状态。”

王映霞咬咬嘴唇,不作声了。她斯文地吃着菜,郁达夫瞟见了她细密雪白的牙齿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转向孙大可:“大可,你最近写什么了?”

“我也好久没写了,离开了创造社,离开了朋友们,好象就没提笔的冲动了。”孙大可说。

“郁先生,您要是不写小说,太可惜了,好多我这样的青年崇拜者,都等着看您的新作呢!您可是我们的偶像呵!”王映霞说。

“文章当然是要写的,除此之外,我也不能替社会做别的什么了。不过我可不愿当偶像,板着面孔,高高地坐在神龛之上,不食人间烟火,那有什么意思啊!”他说。

孙大可笑道:“就是,还不如做个凡人痛快,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谢谢王小姐,你的期待是对我最好的鞭策!”郁达夫抿了一口酒,若有所思,“看来,我是该奋发努力了……来上海之前,在广州时,我去看望过安娜夫人,她拿出沫若在北伐途中的戌装照给我看,还嘱托我,也要像他的男人一样,能够做一点事业才好!她是关心我,可这话却让我心里顿感悲凉,难道在别人眼里,我已成了不务正业的闲杂人等?”

“不能这么说,写作不就是你的事业吗?”王映霞直视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他嘴里忽然挤满了话,诉说的欲望在胸中拱动不已。他眼中一热,感慨地说:“并不是别人都像王小姐这么看我。就连我的家人,虽然关心我,却并不能完全理解我,都希望我升官发财,真是使我难为好人。我不屑与俗人争,我尤不屑与今之所谓政治家争。而今幸遇知我者,今后当努力创作,以笔墨来愉已悦人,抒心底之情感,发民众之呼声!”

孙大可举杯道:“好!小弟也须向你学习,有感即发,形诸笔墨,来,干!”

郁达夫站起身来,喝尽杯中酒,目光四顾:“离开广州前,仿吾等诸位朋友在粤东酒楼为我饯行,正值我三十岁生日,席间我朗诵了一首即兴做的词《风流子》,大家想不想听听?”

王映霞清亮的嗓音银铃般叫道:“想听想听!”

郁达夫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吟道:“小丑又登场。大家起,为我举离觞。想此夕清樽,千金难买,他年回忆,未免神伤。最好是,题诗各一首,写字两三行。踏雪鸿踪,印成指爪,落花水面,留往文章。明朝三十一。数从前事业,羞煞潘郎。只几篇小说,两鬓青霜。谅今后生涯,也长碌碌,老奴故态,不改佯狂。君等若来劝酒,醉死无妨!”

话音未落,他的眼中已盈满了泪水。他好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他迅速地瞟一眼王映霞,只见她两眼晶晶发亮,景仰地注视着他。他感到一股暖流顺着她的目光注入到了他的心灵深处。

“好一个醉死无妨!达夫,来,为你干杯!”孙大可举起杯子。郁达夫便又干了一杯。酒液从他的嘴角淌了下来,他赶紧掏出手帕揩干净。

“郁先生,别喝多了。”王映霞在一旁轻声说。

他感到了她声音里的关切之情,心里十分受用,嘴巴却故作豪爽:“酒逢知已千杯少,这点酒算什么?”

“映霞,你这个崇拜者又有幸听到先生的新作了,印象如何?”孙大可问。

王映霞想想说:“我希望郁先生从今往后要快活起来。”

郁达夫一怔,马上说:“王小姐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到了我骨子里的不快活!来,为了这一点,我也要敬你一杯!”

王映霞忙说:“我不能喝了,你也不要再喝,别伤了身体。”

“没事,”郁达夫将王映霞杯中的酒倒入自己杯中,与她碰一下杯,仰头喝尽。王映霞有点无奈,又有点着急,手足无措地注视着他,好像她做错了事一般。有酒壮胆,郁达夫敢给她夹菜了。当他的筷子往她碗里去时,她举手欲推辞,于是两人的手碰了一下。他的手像触电似的一麻,心里就有一团火轰然燃了起来。

就在这个妙不可言喻的时刻,张华忽然想到似的问:“郁先生,郁太太是不是在上海?”

就像一盆冷水劈头泼下,郁达夫心头的情焰立时就熄灭了大半。他情不自禁地打个冷颤,脸色也不自然了。他飞快地说:“她是乡下人,我没带在身边。”不待张华回话,他话题一转,对王映霞说:“王小姐,你祖父二南先生的诗,我从前在杭州的报纸上常读到,我一向敬佩他老人家的。”

“他现在年纪大了,不常作诗了。”王映霞淡淡地答道。

“我以前似乎见过王小姐呢。”他陪着小心说。

“也许在杭州什么地方碰到过吧?”王映霞敷衍道。

一时,几个人缄默下来,桌面上只听见碗筷之声。郁达夫不时地觊觎王映霞的脸色。她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了,代之以一种没有活力的苍白。她仿佛遭受了打击,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了。她的眉梢流露出淡淡的怅惘与哀怨。他明白这都是因为什么。他忍不住忌恨地瞥了张华一眼。

吃完饭夜已降临,出了酒楼,郁达夫提议道:“今日相聚,余兴未尽,不如我请大家再去看场电影如何?”

孙大可说:“好呵!看电影好,不过这回由我请客吧!”

张华挽起王映霞的手说:“映霞,难得郁先生如此盛情,去吧?”

“师母,你们去吧,我身体有些不适。”王映霞蹙起了眉头。

郁达夫关切地:“是不是酒喝多了?”

“可能吧,头有点晕。”

“哎呀,都怪我……这如何是好?”他自责道。

“没关系,我自己回去休息,你们去吧,别扫了你们的兴。”王映霞说。

“这怎么行?让你一个人回去,叫人不放心!”他说。

孙大可说:“既然如此,电影就下次再看吧,我们送映霞回去。”

“对对对,电影以后有得看,我去叫黄包车!”

郁达夫走到街面上,扬手叫了车来。四个人便分别坐了车,回到尚贤坊四十号。下车后,郁达夫抢先付了车费。他正想着好不好再上楼陪陪王映霞,孙大可说:“达夫,再上来坐坐?”他急忙顺水推舟,说:“好啊!”于是就又随他们上了楼。

郁达夫和孙大可在客厅窗前坐下。张华给他们沏上茶。王映霞过来,礼貌地说:“郁先生、孙老师,你们慢慢聊,我去躺一会。”郁达夫忙说:“去吧,好好歇着。”王映霞便步入隔壁卧室,随手掩了一下门,和衣上床,背朝外侧躺下来。

郁达夫悄悄瞟瞟隔门,门并未掩紧,透过门缝,可见到王映霞丰腴的背。隐约的,他看到她的身子在起伏,他甚至听到了她细微的呼吸,闻到了随那呼吸吹来的若有若无的温香。他的心全在她的身上,可他还得应付孙大可。他只好没话找话:“大可,住在这个地方还方便么?”

“还不错,映霞住这一间,我和张华住左边那间,此外还有专门的小餐厅。”

“这次来上海,打算呆多久?”

“这要看两位女士的兴致了。不过,说不定,我以后也会来上海做事。”

“那好呵,我们又可以经常在一起了,”郁达夫又往隔门那边瞅一眼——王映霞还是那个睡姿——压低嗓门说,“这王小姐现在没做事?”

“哦,她从杭州女子师范毕业了,是考大学继续读书,还是去教书,还没拿定主意呢。”

“人倒是挺聪明,也挺漂亮的。”他淡淡地说。

“那当然,人称杭州一枝花嘛。”孙大可一笑。

张华怕他们的谈话影响王映霞休息,轻手轻脚地过去,将半掩的隔门拉紧了。郁达夫朝那扇关上的门溜了一眼,起身道:“大可,孙太太,你们休息吧,我也该告辞了!”孙大可也起身:“好的,你也早点休息。”张华笑吟吟地:“郁先生慢走!”

郁达夫下了楼,出了院子,走了十几步,脚走不动了。他回到院子里,往楼上望去,只见孙大可夫妻俩已入房就寝,而王映霞的房间还亮着灯。她还以那样的姿态躺在那里吗?他极想听听她的呼吸,极想再闻一闻他想象中的温香。他没有多想,像个小偷似的,轻手轻脚地重新走上楼梯,沿着楼廊向她的房间摸过去。

但是只到了孙大可夫妇的窗前,他就停住了。因为他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你看出来没有?”

“看出什么?”

“郁先生似乎对映霞有意思。”

“你多心了吧?”

“反正,我觉得他对映霞的热情异乎寻常,女人的感觉是很灵敏的,你不是女人,所以你觉察不到。”

“我看你是神经过敏。达夫是个性情忧郁,内心寂寞的人,老友重逢,又遇到年轻漂亮的崇拜者,所以才如此快乐热情。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剂治疗苦闷的良药呢!”

“可是我觉得他也是一个内心浪漫的人。”

“浪漫是浪漫,可达夫不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他已经有妻室儿女,怎么还会追求一个小他十岁的千金小姐呢?”

“我还注意到,听说达夫有妻室之后,映霞的情绪就低落了,这说明,她对郁达夫的崇拜之中夹着一种微妙的感情。”

郁达夫不敢听下去了。他仿佛被当众揭穿了心中的隐秘,羞愧得脸皮一阵发烧,连忙蹑手蹑脚地退下楼来。

他回到宝山路三德里的创造社二楼的住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满脑子都是王映霞美丽的面容和她清脆的声音。她竟然说他写别人不敢写,不敢道的东西,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心灵!她竟然还不允许他当她面诋毁郁达夫!特别是,她居然还声称他是她精神上的朋友!他从没想到会遇到过这样女子,特别是这样美丽的女子!这是天意,是命运,是绽开在他荒漠一样的生活里的一朵绚丽夺目的小花啊!

他的心悸动着,他起床披衣,拿出日记本,窸窸窣窣地写了起来:“……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4

只过了两天,郁达夫又匆匆来到尚贤坊,在院门口,差点与正要出门的王映霞撞个满怀。郁达夫又惊又喜,说话也结巴了:“映、映霞小姐,出、出去啊?”

王映霞也红了脸:“嗯,师母他们会朋友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想出来走走。”

他说:“那,那好呵,我陪你逛逛?”

王映霞垂下头:“……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我怕别人……”

“你怕别人误会?不会的。”

“你怎知不会?”

“在世人眼里,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是应当有个漂亮年轻的男子陪伴左右的,而我又老又丑,别人只会以为我是你的叔叔……”说着,他心里就难受起来。在她面前,他确实自惭形秽。

“可你的文章漂亮,你的名声也漂亮啊,这些不比面孔漂亮更重要吗?”

“这要看你怎么看了。”

“好吧,咱们逛逛去。”她说。

他一喜,随着王映霞往弄堂外走:“你不怕别人误会了?”

“别人误会不误会关我们什么事啊?”她妩媚地瞟他一眼。

他眉开眼笑:“说的是嘛!”

他们来到街头,并肩漫步,喁喁而谈。太阳很好,没有风,虽然正是隆冬,郁达夫也感到全身心都是暖意。她温馨的体香一波一波地向他涌过来,他不时地做着深呼吸,想让那香味一点不漏地吸入他的胸腔里去。当有情侣勾肩搭背从旁边走过,他就饶有意味的瞟一眼她的脸庞。他相信她也会有美好的联想,因为她的眼里流出了羡慕的光彩。他很想像别人一样搂住她的腰肢,但那太唐突了,他不敢。他不能不想到欲速则不达这句话。不过,很快就有一辆汽车成全了他。车从近旁过时,他很体贴地揽住王映霞的腰肢,往路边靠了几步,用身体护住她。而她也显得十分温顺,车过去后,她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他和她似乎就此连成了一体!她的胳膊柔软而温暖,就像一圈阳光套住了他!他们的身体和衣服亲热地摩挲着,似乎在窃窃私语,说着外人所不知的情话。而他们自己,反倒沉默了。是的,这个时候语言是多余的,只要用心感受到对方的存在,这就够了,这就够他们快乐地品味了……但是,这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她颤抖一下身子,似乎是要系那颗大衣的领扣,她将手抽了出去。不过他并没有失望,快乐还在他心里持续着,他今天收获得够多的了,他要感谢命运,更要感谢她的垂青。走了一程,他亲昵地看看她,说:“去创造社出版部,看看我工作的地方怎么样?”

“嗯。”她默契地点点头。

于是,他领着她来到了他的工作地点。一进门,几个年轻人都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投来惊异的目光。有人说:“哟,郁先生,带这样漂亮的客人来,我们这就篷筚生辉了。”他不无自豪地笑道:“那当然!这位是杭州的王女士。”而她则落落大方地一笑,朝众人点点头。很轻易的,她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

他把她带到办公室一隅,拍拍桌子:“这就是我的办公桌。”

她好奇地观察着桌上成摞的书、报纸和稿件,两片红唇微微地张开着。他将椅子从桌下拉出:“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我不渴,”她缓缓坐下,翻翻摆在桌上的一份杂志。那是他刚刚编辑出版的新一期《洪水》,上面登载着他的一篇叫《广州事情》的文章。她指着那篇文章:“这是你写的?”

“是呀。”

“小说还是散文?”

他笑笑:“都不是,不过是就时局发的一番议论。”

“没想到你还关心时事与政治。”

“不当政客并不意味着不关心政治。毕竟,政治事关国计民生。再说,政治这东西,你不招惹它,它也会招惹你,还不如主动去关心它。”

“我也没想到,你那么多好文章,是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写作出版的。”

“人们总以为,作家的生活很浪漫的,富有诗意的,其实,既要苦其心志,又要劳其筋骨,有时是非常枯躁、乏味、揪心费神的。”他说。

“我常想,您一定有着非凡的经历,不然心灵不会那样丰富。”

“看了我的文章,对我的经历你会略知一二,不过……哦,这地方太杂了,我们还是到外面找个地方谈吧?”

她点点头,站了起来,温顺地随他往外走,同时不忘与办公室的其它人打招呼告别。她是有礼貌的,礼貌加上美貌,她的魅力就愈发的动人了。这愈加让郁达夫自豪,她的光彩照亮了他,也使他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不少。

天色已经不早,郁达夫便带她去了酒楼,进了一个僻静的雅座,要了些菜,又叫了一壶酒,两人边饮边聊。他主动地说了自己的家庭情况。他知道,对这件事,他越主动越好,越坦诚越好。说到动情处,他眼里泛起了泪花。

“我的婚烟状况大致就是这样,”他呷一口酒,感概道,“就像这杯中物,苦里面还带点涩。”

她同情地瞥他一眼,默不作声。

“说来也没什么特别,在中国,这种包办婚姻遍地都是!我是这样,郭沫若是这样,就连鲁迅、胡适这样的大文豪,不也是这样?就冲这点,我们这个社会也得革它一命了!”他说。

她若有所思,沉默了很久才说:“其实,你妻子也挺可怜的。”

“是的,她也是受害者,也让人怜悯,正是这样,我背上的十字架才愈发沉重!”

“所以,我觉得,你也着实可怜。”

他看看她,眼睛忽然红了,摆摆手:“不说这个了,说就让人伤感……”

他举杯欲饮,她把酒杯抢了过去:“别喝了……郁先生,别让酒伤了你的身子。”

“唉,酒不伤人人自伤啊!”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郁先生,为了喜欢你的读者,你也该保重自己才是!”

他面色赤红,额上青筋突起,颤声道:“映霞,谢谢你在我们相识之前,就把我当作了你精神上的朋友……我极希望,在以后的生活中,我们也是极好的朋友。”

她两颊绯红:“可我,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子,哪有资格做先生的朋友?”

“你有、有,我还从未遇到,有哪个女子这样懂我的小说,懂我的心!”为掩饰内心的冲动,他端杯饮茶,手一抖,茶水洒了大半。他屏住气息,低沉地说,“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我的心像是一只冬眼的蚕,冰凉僵硬,行将死去。我多么渴望有一位你这样的朋友来激活我的生命力!”

她垂下头,嘤嘤低语:“可是……”

“可是什么?”

“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呢?我会非常、非常尊重你的!”他恳切地说。

她低头不语。显然,在她那一头黑发覆盖着的小脑瓜里,有着许多的顾虑,许多的想法。稍许,她起身,央求道:“我有些不适,送我回去好吗?”

她那无助的眼光弄得他心里一颤,急忙点头:“好的。”

他带她走上街头,远处霓虹灯暧昧地闪烁,黑糊糊的树影凉凉的掠过他们的身体。他们不再说话,她也没有再挽住他的胳膊。可身体不时的相碰让他心跳不已,他感到他们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5

郁达夫送王映霞回到尚贤坊时,孙大可两口子正在客厅里坐着。见他们进门,孙大可两眼一亮,说:“达夫来了?”

他莫名地有些慌乱,急忙夸张地一笑,说:“古人说得好,‘出门无知友,动即到君家’,下午来找你,你和太太出去了,我就和王小姐到外面逛了一圈。”

张华热情地让座,给他们沏上茶,笑问:“映霞,和郁先生玩得快活吧?”

“还好。”王映霞淡淡地一笑,将脸扭向一旁。

“他们呵,一个见到了偶像,一个是遇到了知音,自然是聊得很开心的啦!”孙大可笑道。

“是啊,我们的确很开心,”郁达夫瞟瞟王映霞,心里有股温泉在往外涌。时候已经不早,按说他该告辞了,但他拔不动腿。他忽然有种预感,好像今晚他不明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思,就有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了。既使不好直接向她说,他也必须立即间接表达出来。他胀红了脸,鼓足勇气,用日语向孙大可说道:“大可,一直以来,我寂寞得如同在沙漠中行走,前无去路,后失归程,只渴望有一片绿洲出现。现在,它好像就在我眼前。”

孙大可诧异地看了看郁达夫,也说起了日语:“是吗?你能够确定?”

“我的心不会欺骗我。这两天,也不知何故,我几乎神魂颠倒了,作事无心,吃饭无味,梦见的是她,想念的也是她,她的影子总在我面前晃动——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他说着瞟了瞟王映霞。

孙大可错愕片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看了王映霞一眼。王映霞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意识到话题与自己有关,便打个呵欠作掩饰,走到自己卧室,顺手掩了一下门。门仍敞着一条缝,从门缝里可以看见,她和衣躺在了床上。

郁达夫继续说着日语:“你不要感到惊讶,坦白说,我是一见钟情了!见到她,我的灵魂似乎找到了归宿,和她在一起,即使不说话,我也觉得很欣慰……我心里有一股快乐的泉水,怎么也控制不住,咕嘟咕嘟往外冒险。”

孙大可也以日语作答:“其实,我们已看出苗头来了,也替你们担扰。你是一时感情冲动,还是要作长久打算?”

“我的恋火已经燃起,它无法熄灭,我也不想熄灭,或许,它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爱情了,我当然要作长久打算。”

孙大可严肃地说:“恕我直言,这种情感,对你们俩是很不相宜的!我劝你理智一点,冷静下来,如果实在冷静不了,先回北京去,你的妻儿会让你理智的。”

“不,现在要我离开,简直是要撕裂我的灵魂!其实我对她的情意,已有所表达,有所暗示了。”

“她的态度?”

“她应该了解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只是态度含糊不清。我理解她,她有少女的羞涩,还有对世俗的顾虑,可能还感到突然……但无论如何,我不想放弃!所以,想请你太太在适当的时候,替我问一问她的意思。”说着,郁达夫为掩饰内心的激动,大口地喝着茶。

孙大可忧虑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郁达夫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孙大可的沉默更是叫他心慌,他于是瞟一眼壁上的钟,起身道:“哦,不早了,不打扰你们休息,告辞了!”他径直下楼去。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黑夜里。他还感到背上落有两缕灼热的目光,当然,那一定是他心爱的王映霞的目光,她肯定透过夜色凝视着他。

6

郁达夫一走,张华就问孙大可:“你们叽哩哇啦说了些什么?”

孙大可将通往王映霞卧室的门关严实,轻声道:“你的感觉应验了!”

“郁先生真的看上映霞了?”

“他还想请你探探映霞的口风呢。”

“那,怎么办呵?”

“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的学生,怎么办?该提醒的提醒,该告诫的告诫,到底怎么办,还是由他们自己决定。毕竟,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

“那,我替不替他去问映霞?”

“问一下吧,也好知道她是什么态度……唉,但愿达夫妥善处理,不要伤了自己,更不要伤了他人!”

张华点点头,随即推开王映霞卧室的门,蹑手蹑脚来到床边,轻声唤道:“映霞,睡着了?”

“没有呢。”王映霞坐了起来,揉揉眼,“……郁先生走了?”

“嗯,说了一大通日本话,就走了。映霞,这两天你和郁先生相处得挺不错嘛!”

“还好。”

“我看,你对他也挺不错的。”

“他是我崇拜的作家,我对他自然要热情周到一点,他盛情邀我出去玩,我也不能不应酬。”

“郁先生对你有意呢,还让我来探你的口风,看你是什么意思。”

王映霞咬着下唇不作声,脸颊慢慢地被羞涩洇红了。

“他是有妻室儿女的人,当然要慎重考虑……我的意思,你要是无心,就减少和他的来往,不要让他误会。”张华说。

王映霞点头:“师母,我知道的……我是看他可怜。”

7

因为与王映霞交往,郁达夫开销大了起来。这天他打了张支款条,想提前支五十块钱薪水。年轻的黄会计说:“郁先生,你好像花钱突然多起来了?”他颇为不快:“怎么,我花自己的钱还要你来审查?”黄会计说:“嘿嘿,自古文人多风流,不过为女人挥霍,实在是划不来咧!”他说:“你少罗嗦,快签字吧。”黄会计签了字,郁达夫去找出纳支钱。出纳边数钱边说:“呃,刚才我从外面回,看见上回来过的那个王小姐站在街口,好像在等什么人,又好像在犹豫上不上我们这儿来呢!”他心中一跳:“真的?”出纳说:“我看没错,就是她!”

郁达夫接过钱,都没来得及数一遍,就兴奋地跑出门去了。他一阵小跑来到街口,左顾右盼,只见电车来往,行人匆匆,却并无王映霞的踪影。他向左侧的街道跑了几步,觉得好她不太可能在这一边,就退了回来,再朝右侧街道跑去。他瞪大两眼,紧张地搜寻。前面有个婀娜多姿的背影,颇像王映霞,郁达夫一喜,快步过去欲招呼,那背影转过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各种可能都思想到了,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终是没有她的踪影。郁达夫回到街口,呆立着,惆怅不已。零星的雪花从头顶飘了下来,一粒一粒的冰凉落到他灼热的面颊上,发出嗤嗤的细响。不知不觉中,雪越下越大,一头乱发上沾染了一层白色,他仍呆立不动。来往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似乎懵然不知。

“达夫!”随着一声呼唤,孙大可撑着伞从雪中走来,“你站在这干嘛?”

郁达夫忸怩一笑:“我听人说王小姐在这儿,特意来找……”

“映霞在家和张华围炉聊天呢,这么冷的天,她出来干嘛?你上人当了!”孙大可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哦……”

孙大可将伞移过来,两人共着伞边走边聊。郁达夫问:“大可,那事,张华替我问过了吗?”

“达夫,听我几句忠告吧,我们都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写小说不妨奔放不羁,随心所欲,但对自己心中的情爱之马,不可没有一根理智的缰绳。你想过没有,你倘若与映霞结合,势必要损害你完整的家庭?还有,你也得设身处地替映霞想想,以她的年龄、人品、学识和家庭背景,很容易找到比你更合适的对象,她何必自寻烦恼,去找一个必须要先毁了家,才能和她结婚的有妇之夫?你若真爱她,就必须考虑到她的前途和幸福,以及她的名誉。况且,你们年龄相差太大,现在无妨,时间一长,必有影响……我是旁观者清,希望你多方权衡,慎重考虑!”孙大可郑重其事地说。

“王小姐是不是明确地拒绝了?”郁达夫问。

“没有表示拒绝,可也没表示接受。”

“那就是说还有希望。”

“看来,我的话你根本没听进去。”

“大可,谢谢你的忠告,可我的情爱之马,已经无法勒住!爱,现在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我希望你不要加以阻挠。”他执拗地说。

“这是你的私事,我无权阻挠,但我也不会鼓励。”

“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就不能帮我一点忙?”

“正因为是老朋友,我才不能帮这样的忙,让你在岐途上越走越远!”

郁达夫停住脚:“在这件事上,看来我们是没有共同语言了,再见吧!”说罢,兀自走进纷飞的大雪里。孙大可望着他那顶着风雪毅然前行的身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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