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平衡,要知道,这些人将是我们这一茬老兵留在部队的最后的革命火种了,能为他们做点事,也算是份老兵的心意。”
说这话的是那个既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不漂亮的姑娘,说她不是最不漂亮的,是因为她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水灵黑亮,说她不是最漂亮的,是因为她的脸蛋很圆,圆得有些胖乎乎的。
“嗬,楚兰你可是胸怀大度啊,纯粹的布尔什维克,崇高的无私奉献。我把你安置的那张床做个记号,没准那个家伙就是你的初恋呢。”
“柳潋你可真不要脸,动不动就是恋爱那一套。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你可再不要随便拉关系了,别再弄出了一个蒋志强的悲剧,蒋志强是个志愿兵,走了就走了,这些人可都是未来的军官,别让人一失足成千古恨。”
楚兰毫不客气地往柳潋的痛处踢了一脚。
蒋志强是上一届三中队的学员,就是因为跟柳潋闹恋爱,没毕业就被退回了原部队。
柳潋瞪了楚兰一眼,大大咧咧地说:“我可不像你那么假正经,只要遇上我喜欢的,我就不客气。提干提不成,连恋爱自由也剥夺了?我没那么高的觉悟,说不定我还真要拉一个下水,谁让他们不给我们女兵办个预提培训队的?我报复他们一下。”
“我看你有反革命嫌疑,你是不是想通过拉他们下水而达到拉组织下水的目的啊?”
最漂亮的姑娘没有吭气,在唇枪舌剑中始终保持缄默,不动声色地并且是认真地干着活。因为沉默,脸上就多了几分成熟的庄重。事实上,她也的确比另外两位姑娘大两岁。她叫丛坤茗。
在这个阴阳怪气的上午,丛坤茗突然有一种感觉——后来她闹明白了,这种感觉叫做酸楚。尽管在抬床板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尽心尽力,可是内心的波动却实实在在地拍打着她心灵的堤岸,她没有理由拒绝这些繁重的体力劳动,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对诸如此类的公差勤务持抵触态度。
女兵也是兵,当兵的嘛,服从命令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是没说的。
但是,她却无法强做笑颜,她有理由在这个灰蒙蒙的天气里保留一片不好的心情——这一段时间,大队部超期服役的老兵们心情都不怎么好。
算起来,丛坤茗也是N—017的元老之一了。她从十七岁当兵那天起,就把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交给了别茨山下这所偏僻的军营,从一个少不经事的女孩,成为一个思想稳定业务熟练的老兵,可以说这里凝结了她青春期最美妙阶段的最虔诚的努力。在干部制度没有变化的那些岁月里,部队医院的护士甚至军医,都有很大一部分是直接从士兵当中提拔的。实践证明,这些人同样可以开处方可以做手术,同那些没有经过院校的干部能够带兵打仗一个道理,借用一句伟人的话说,这叫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像丛坤茗这样的,在一个卫生所里当卫生员,提干的机会应该更多。由于人员奇缺技术力量薄弱,这些卫生员当中的每一个都必须能够独当一面,既当护士又当医生。她先后在友邻独立师的卫训队里四次受训,也曾到军区总医院学习过,护理保健那一摊子自然是得心应手,一般诊断治疗也不在话下,她甚至还独立地为一个急性病号做过阑尾切除手术,抢救过食物中毒病人,每年数次为驻地百姓的产妇接生,从无一例失手。
当然,由于条件局限,她不太可能成为某一方面的尖端专家,但是自己掂量,按她现在拥有的理论和经验,当一个担任中转医疗机构的医生,她是绝对绰绰有余的。她热爱自己的这份工作──一般说来,一个人精通什么,他就会热爱什么,热爱什么,他就会把什么当成自己的艺术,只要他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自己的艺术,那么,创造力便会应运而生并无限拓展。
委实,丛坤茗是把自己的工作作为自己的艺术的,她一直期待她能像以往许多人曾经得到过的那样,得到一个公平的认同。她想成为一个女军官,一个从事救死扶伤高尚工作的女军官。以前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奢望,那时候一切迹象都表明,她当个军官是天经地义的,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个时间问题,可是现在,这个并不过分的愿望却变得十分遥远了。
她恍惚是在突然间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是一个老兵——一个有着六年兵龄的老兵了。随着那项新政策的颁布,她曾经无数次企盼的无数次等待的希望,转眼之间就成了泡影。而在三个月以前,她还充满了自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凭借自己点点滴滴的积累,她所追求的,终归是会属于她的。而现在,现实无情地宣告了她梦幻的破灭,这不是她一个人遇到的坎坷,几乎是整整一代人都被再一次坎坷了一下。
她想她的愿望没有错,一百个女兵当中,至少会有九十九个想当女军官,恐怕很少有军官愿意退回去再当士兵。军官和士兵有多大的区别呢?也许有时候就是一步之差,甚至是一个偶然的因素导致美好的前程失之交臂。
她曾经失去过多少机会啊。那时候之所以失去这些机会,是因为她敢于失去这些机会,自信和自尊像一双敏锐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她提醒着她,促使她寻找一种最为磊落和纯洁的道路。
自信和自尊在造就她的同时也使她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远的不说,就譬如去年提干的康霏霏,比她还晚一年入伍,在卫训队里成绩平平,工作上也是得过且过,学员们闹点毛病,到卫生所多数要找她丛坤茗或者柳潋,连打针都不愿意让康霏霏插手,可是提干指标还没下来,康霏霏的父亲就在军区活动好了,教导大队连一点自主权都没有。
大队领导也知道这件事情不合适,会挫伤好兵的积极性,当时,余副政委说了一大堆安抚丛坤茗和柳潋话,说是山不转水转,说是今年情况特殊,说是之所以提了康霏霏是上面的意思,说是明年还有机会,等等。
可是丛坤茗和柳潋心里清楚,什么情况特殊?无非就特殊在康霏霏的父亲是军区司令部的副参谋长,她丛坤茗和柳潋比父亲是比不过人家的,柳潋的父亲是个离休的副师长,而丛坤茗的父亲则是个老军医。无论是副师长还是军医,当然都是不能同大军区现职副参谋长相提并论的,尽管理论上大家都是人民的勤务员。
那时候她没有想到要比个高低,如果撇开个人素质真要比背景的话,她丛坤茗也未必就没有门路。她的父亲在朝鲜战场上救过那么多伤员,其中有许多已经成为军队的高级将领。章阿姨那双漂亮的眼睛就是父亲给她精心保全的,而如果没有父亲高超的医术,章阿姨的爱人、当时的师长贺伯伯恐怕早已不在人间了。
丛坤茗记得她小的时候,贺伯伯一家已经搬到北京了,当时贺伯伯在总部工作,是总参某部中将部长。章阿姨有一次到W城,还专门到她家里看望父亲,把七岁的她拉到膝前,说好漂亮的孩子,等长大了我们让豹子来求婚。父亲说那怎么敢当啊,豹子是将门之后,坤茗是个医生的孩子,门庭悬殊太大。
章阿姨说,老丛也亏你是老革命了,还有这么封建的思想,什么悬殊?我们都是革命家庭,还搞封建社会门当户对那一套?门庭是不存在的,就怕孩子大了不依娘。我们现在也不搞包办婚姻指腹为婚那一套,等孩子大了让他们自己选择。但是这个孩子眉眼清秀,细皮嫩肉,确实让我喜爱。我看这样,就先给我当个闺女吧。我和老贺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一生四胎都是秃小子。我们想女儿想得慌。
章阿姨当时说这话是认真的,后来居然提出来,说老丛我看你们现在挺困难的,不行我就把坤茗带走,户口入到我那里,在北京上学总比W城条件要好。
可是这个提议被父亲客气而又坚决地推辞了。父亲的指导思想很明确,条件再好,也没有在父母身边放心。实际上,他有另一层顾虑,把自己一个医生的孩子送到那样高贵的门庭里,会产生攀龙附凤的嫌疑——一个知识分子的清高秉性不支持他这样做。
荒诞岁月开始后不久,贺伯伯和章阿姨就被发配到南方某地改造去了,那个比丛坤茗大四岁的豹子哥哥在一次学生兵团的造反活动中被打折了一条胳膊,由贺伯伯的老战友、丛教授的另外一名老上级也是老伤员秘密将贺先豹送到W城,在丛家养了半年伤,跟坤茗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当然,那时候还没有上升到恋爱这个高度,一是因为年龄小,二是因为生活在一起,亲如兄妹,反而没有其他想法了。以后贺伯伯官复原职,不久又进了中央,丛教授一家就同贺家稀了来往。直到有一年贺伯伯到W城视察,再一次携夫人亲自到丛家做客。那天章阿姨看到小姑娘长大了,长得更鲜亮了,也更懂事了,喜不自禁,拉着她的手说,乖乖,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我们的豹子哪里配得上,算了算了,让豹子去跟他那个工人阶级小姐妹山盟海誓吧。这孩子的终身大事交给我,没有个当中央委员的爹,没有个当科学家的头脑,没有个当肖飞郭建光的人品,我不会把我们的女儿嫁给他的。
那时候,大家都是一笑了之。
以后丛坤茗甚至不愿意再见到章阿姨了,生怕她再提出个肖飞郭建光什么的。她当兵的事,章阿姨也知道,还专门打了电话,问什么兵种,在什么地方,说贺伯伯也很关心这件事情,如果需要,她就让老贺给军区打个招呼,分个好点的单位,要保证孩子能够顺利进步。
可是章阿姨的这些好心无一例外又被婉言谢绝了。十七岁的丛坤茗和她的学究爹同样心高气盛,在他们的意识里,个人的一切都要凭自己的努力,靠关系找后台硬往上面镀金,那算是怎么回事?非读书人所为,更非君子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