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老何来说,此人够老气但不够老练,官场手段不能驾轻就熟。前年校长的小儿子考上大学,点名让这位明年即将被自己擢升为年级处主任的何东方去家里热闹热闹。当时老何丧妻在昨,老伴尸骨未寒,正伤心欲绝,实在无心应酬别人喜事,于是就当面推辞。但校长又说这次去的全是年级主任或者更高层的领导人物,此行是去走走人脉。他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老何不但是去了,而且还是两手空空而去,更甚便便满腹而归。此人少了前去下面打点的“另一半”的在侧指点,心眼全无,只好拿拿了十几年的奖金陪了这死心眼的葬。
可是这世上偏偏有那样一些不识时务的人,脑筋转死。发奖金的当晚这个老家伙就去大闹校长办公室,闹着要跟别人比贡献,论资历,一把鼻涕一把老泪的诉说着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这些年算来何老的确是劳苦可嘉,但成绩寥寥,实在无法多做恭维。校长原瞧他退休将届,就打算给他升个官,一来免他抱恨终身,二来也算抚慰他的丧妻之痛。但别人送礼太多,于是这个官便给他升的又于心不忍,心里仿佛当年主考官看在蒲松龄屡试不第花甲无成的份上送他一个第一一样的无奈和怅然若失。今见其不顾晚节——当然他的晚节并不重要,可这样一闹,万一这个老东西言有所失那就是对自己晚节的威胁,料定他最终也难成大器——当然大器晚成的有之,不过就老何这样的无德无能之辈,即便是等到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阵阵夏雨雪想也不会有所建树,心下有了堂皇的借口,尽管老何丧妻在昨无儿无女只剩下事业肯与其相依为命,但他还是鼓足了当这刽子手的勇气,杀一儆百,在良心发现之前迅速提拔了一个送礼最多的摇钱树顶了老何的欲温之位,以资大家鼓励,望财源滚滚,三代无忧。
那次校长亲点了名让他去,个中意味已很清晰,但老何丧偶之后,心里很不清晰。
老何同志以为老妻虽故,前程犹好,此身即贵,不值欲绝伤心,没想到引来了不单之祸,终于知道了贤良内助的作用,一时丧妻之痛痛上加痛,以至无以复加。
就在我拿鄙薄的目光环顾了一周的时候,我看到了何老头桌下的一个空空如也的二锅头酒瓶和一根一米左右的钢管,于是我肃穆了。
众所周知,酗酒的人暴躁易怒,情绪稳的像秋季的天气,动辄狂风,动辄雷雨,他若是像李白那样就好了,醉了狂了顶多也就是举杯邀月数落炎凉,可他不是,这家伙发起酒疯来像武松一样,井阳冈上的吃人猛虎都未必会瞧在眼里。我心虚了。身体也虚了。虚的像单衣瑟缩在冬风里,脸白齿颤。
大家知道人在激动的时候会血液循环提速新陈代谢加快,我早上多贪了“一点”水,无奈此时又蓄尿待发。
老何同志即便已是身经百战千战之身毕竟也已老到了某个地步年盛体衰了,我再有所畏惧逻辑上是不支持的。可这种处在回光返照年纪的人冲动起来是无可救药的,这让我多少有些担心——他万一冲动起来给我一闷棍我花样年华身体壮硕发育优良意志坚强倒是还可以勉强接受一下摧残的,可万一他一冲动给自个儿一闷棍来个三长两短我可就不摧即残了。做几年牢没问题,漫漫人生路,转身英雄,可没准人们要追溯我上五辈挨个问候教子无方道德沦丧,我爷爷是老党员,晚节看的比我爹的晚婚还重要,万一他老人家也来那么个三长两短,我欺师的帽子上再扣一顶灭祖,那我苦心经营的一世英明可就全部毁于一棍了。
坐下吧!
郝华赌气应声而坐,顺便拉了我一把做她旁边。
分开点!
我手一哆嗦,赶紧向旁边挪出一米远。一时三人“T”字而坐。这正和我意,旁边是女魔头,对面是老武松,靠谁近了都不划算。
你们……你们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迟到了还碰巧赶一块了,就这么回事!
我听了急忙在一旁替郝华后悔,因为老何已经激动地要抄电话了。这意味着一场格斗。不是我跟何老头,就是我跟我爹我妈。要知道那部电话可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可以打外线的电话之一。我权衡一再,发现跟谁格斗都不会划算,于是有些紧张。
老师,我错了!
我说完也急忙为自己后悔了。因为老何突然醒悟了,郝华那骨头难啃,又是女流之辈,还是对我下手比较方便。天地良心,我并没有逞一时大男子主义的想法,突然为郝华背了黑锅,实在无心。
一个多钟头的时间里,老何声情并茂讲了许多关于艰苦求学感人至深的故事,最后差点把自己感动的老泪纵横。大概也只有膝下无后炎凉半百的人民教师,才有这样谆谆不倦的育人情怀。而他大概还不知道形势,孔老夫子的那套育人哲学,早在当年的“批林批孔”斗争中,身价像林彪同志的飞机一样跌的粉碎了。即便你仍可以勉强诲人不倦,但凡愤青,已普遍无法再勉强接受不倦被诲。现在这个年代,还有几个人民教师会一如传统的诲人不倦,都当一厢情愿了。老何跟年轻人打了半辈子交道,到底还是落伍了。
我被老何的故事们感动地很疲惫,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