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正好和水溶打了个照面，连忙屈膝为礼，一声王爷还没叫出来，水溶已经与她擦肩而过，神情如故的矜傲冷冽。
颀长清朗的身影，没入夜色，利落的消失。
月影有些错愕，站在那里楞了一会儿，直觉告诉她，刚才的王爷有点反常，可是究竟是怎么反常，她又说不上来，自笑笑，可能是她多想了吧，便进屋伺候黛玉服药。
夜色浓酽，府院深寂。溶溶月，淡淡风，满庭树影横斜。
推开书房门的瞬间，水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头，他刚才离开的仓促，或者根本就是狼狈。
难道他在躲什么？
剑眉狠狠的皱起，紧阖的薄唇有着冷峻的弧度，可能吗，从那日从扬州回来，他再也没有允许自己的生命里出现逃避这两个字。
不能，也不可以。
若是逃避，只待一死。
黑暗中，深瞳清晰如天边清冷的孤月。
这时屋檐上，几条黑影倏然落下，黑寂寂一片，跪倒在水溶身后：“王爷，已经查到了。今日挟持长公主的人是一伙儿来自西域的杀手，这些人对外以江湖组织身份出现，号称鬼域修罗，行动诡秘谨慎，若不是今日主动现身，属下等亦难查明……”
“我要的不止这些。”水溶并不回头，只是冷冷打断道。
“是，属下明白。”
“去查查宁荣二府这些年的账目，一应执掌俱为何人。”水溶的顿了顿：“全部。”
他的声音不高，却是出自内力，出口入耳，旁人莫想听见。
“是。”
应声之后，滴墨入夜，瞬间无踪。
水溶踱入书房，眉头却始终未曾展开。
今日所中之毒，原无蹊跷，已经给她用了解药。可是施针之后，又咳出黑血，明显是宿毒存留体内所致。虽说这毒性已经极浅，但可以断定，先前昏迷是两种毒性意外相累的缘故。脉象细而生涩，虚浮无力。气血亏柔并非不治之症，却缠绵不愈。两下印证，说明是有人刻意在她用的药中加了向左的成分，分量极小，虚耗而已。
不过是个闺中弱质，却有人要费这样的心思，置她于死地？
灯台下散落的些许焚烧过后的灰迹，被穿窗而入的风随意的飏起。
水溶心中微微一动，提起狼毫湖笔，略一沉吟，便在铺开的纸上写了下去。
遒劲有力的笔锋濡满浓墨，速度并不快，一笔一笔却尽是伤悼。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风刀，霜剑，花落，人亡。
毫端一顿，水溶执笔的手莫名的颤动了一下。
我没有哥哥。
纷扬的桃花里，面对刀锋的淡定自若，还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眸深处那一片凉薄，倏然出现在眼前，如幻影不褪。
风无声的经过，拨乱了灯影，墨迹由淋漓到干涸。镇纸下单薄的纸页，被风刮的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色里分外清脆。
水溶从镇纸下抽出，折起，夹在了手边常看的几本书里。
不看，不想，纵然心如冰潭，还是起了漪痕。
这一夜，真的是很长，天将明时飘起了雨，丝丝缕缕，织成轻罗薄纱。
黛玉是在雨滴敲打窗棂的一片凄清声韵中醒来的。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守在自己床边，眼圈微有些黑的雪雁。
雪雁一见黛玉醒过来，欢喜道：“姑娘，你醒了。”
黛玉的点点头，半侧起来道：“什么时辰了。”
雪雁道：“卯时三刻了。”
黛玉沉吟了一时道：“雪雁，伺候我梳洗更衣，谢过长公主和王爷，咱们便回去，已经出来的太久了，始终是不妥当。”
“可是姑娘你……”雪雁迟疑的看着黛玉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
“不碍的。”黛玉道，起身时太阳有些眩晕，行动亦有些气促，缓了一时，仍旧撑着起来。
雪雁闻言眸中一暗，这一夜，那边府中的人还不知道会怎么嚼舌头呢，想到这里面露忧色，上来帮黛玉梳头换衣。
一时收拾的停当了，黛玉便扶着雪雁出来。
雨丝依旧是缠绵不尽。
白蒙蒙、淅沥沥，似雾又非雾，将远近的亭台轩榭晕染成了淋漓的水墨图画，在雨中，显出几分孤冷。
好一座规整又雅致府邸，黛玉在心里轻叹，只是清静的不像是一座王府。
不由得想起那位一身白衣的王爷，亦是一副孤清傲然的模样。
雨雾中月影同着一个王府的侍女擎着伞急匆匆的走来，看到黛玉已经收拾的齐整，像是要准备离开的样子，先是一怔忙笑道：“林姑娘怎么起来了，多歇一时不妨。”
“我已经无碍了。不知王爷和公主现在哪里，容我拜谢了好去。”黛玉微微一笑道。
月影略一迟疑，还未开口，不期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宁儿昨夜已经回宫去了。”
黛玉转眸，阶前青砖铺成的甬道上，多了一个清颀孤朗的身影。一身白袍，简单而利落，并没有撑伞，额发由被雨水打的微湿。点点冷雨，让他的眼眸显得更加冷冽，更加深邃，仿佛深寂的夜，能彻悉一切，却无法让人看清。
这本就是冷雨淅沥的清晨，他的出现更令一股寒意萦绕不散，幽幽徐徐，若冷落清秋节。
月影忙回身行礼道：“王爷。”
水溶只是下巴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示意她起身，目光却落向黛玉。
黛玉便微微前行一步，从廊下走下台阶，屈膝，行礼，不卑不亢：“小女林氏谢过王爷救命之恩。”
雪雁也就在后随着黛玉行礼。月影赶紧上前，将伞给黛玉撑着。
水溶站在原地，点点头：“不必。”
黛玉起身，眼眸微垂道：“叨扰王府，小女惭愧。现在已无大碍，本欲谢过王爷和长公主之后请辞，既然长公主已经回宫，不得面谢，还请王爷转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