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桩痛苦的事情,折磨着人的意志,矛盾与挣扎。
恩雅一直在等着昀哲,她知道,他会来见她的,那时,她也会得到一个结果,只是那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不敢去想,天堂与地狱其实离得很近。
所以,当她在学院门口看见昀哲的时候,她的眼里再也看不到别人,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的那个身影。
他竟然会来学校,他是来找她的!
昀哲停在那里,看着恩雅。现在是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衬着她的温婉和那份宁静,他很远就看到她神情恍惚的样子,眼神黯了几分。
恩雅加快了脚步,想走近他,这样与他面对在校园,竟如隔世。
刺耳的铃声打断了她的恍惚,在他身后,一辆车子正要驶入,甚至按了喇叭要昀哲让路,惹得旁边的路人都纷纷回头。
昀哲听不见,全部心思又都在恩雅身上,对周围人的反应也全然未觉。眼见他就要被车撞到,恩雅飞扑过来,一使劲将他拖到路边,昀哲这才发现身边险险开过的车子。
那司机因为他一直挡路不让非常恼火,打开车窗吼了句:“你是聋子啊,按了喇叭还不让?”他骂了一句。
这话让恩雅白了脸,抓着昀哲的手蓦地紧了几分。
昀哲看看那开远的车子,又看看恩雅,就算他没看清司机的口型,也猜到他说了些什么。心轻轻一颤,抽回被她握住手。
恩雅坚持谈话的地点是她和他的家,他们过去的家。
昀哲看着屋子里的每一件摆设,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似乎和他离开时一样没有一点改变。
他有些震动,回过头,看身后的恩雅,变了的是她和他。疼痛的感觉又上心头,他低了低头。
恩雅一直在看着他,为了他,她一直维持着这个样子,就像他从来没离开过一样,连他的衣服她都一直会拿出来清洗,如果他回来就能穿啊,她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这里一点都没变,是吗?”
昀哲点点头。
恩雅看着他:“这里是我们的家,以前是,以后也是,我一直维持这样,等你回来。”
他看着她,眼睛又有点湿润。
“我很傻,是吗?”
他们对面坐了下来,昀哲取出纸笔,写了起来,这样和她“交谈”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他写道。
恩雅看他,“这几年你都在哪里?”
“我在东京,和纪云学长一起经营建筑公司。”
“你是刻意避开我,是吗?”恩雅注视着他的眼,清晰地张口问。
他眼神微黯,点点头。
“因为你出了事故,因为你现在说不出也听不到,你就要离开我,是吗?”她又说,声音有些颤抖。
昀哲的眼睛露出悲伤,低头写道:“恩雅,我们都不再是过去的模样了。时间变了,很多事情也改变了……”
他没写完,她修长的手盖在他的手掌上,“改变了什么?是你的心还是我的心?”她盯着他的眼睛,“我爱你,你呢?我知道你还爱我,这样还有什么改变吗?”
昀哲只是摇了摇头,忽然抬起双手,对她比起手势。
恩雅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他在比什么,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她,然后,他有些凄凉地笑了,又提笔写道:“你瞧,这就是改变。我很努力才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知道你会说不在意,可是……”
恩雅阻止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写下去。
昀哲怔怔地看她,恩雅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抛下我一个人,是对我的残忍,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我有多想念你?却只能抱着回忆活下去,你有想过这样悲惨的我吗?”
昀哲无法全部读清恩雅的唇语,只是她脸上深切的悲伤,还有眸中盈满的泪水,都仿佛烫到他心上,让他僵硬地无法回应。
他这样懵懂又无辜的神情,让恩雅滚烫的心仿佛被摘了一半,戳到那些最柔软的地方,是疼痛而温柔的刺。
恩雅拿起笔,轻轻地写道:“我知道日常生活会有很多不便,但是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她写完,泪珠盈亮的眼看着昀哲,那目中的信任与深爱,是昀哲所承受不起的。
他低下头,快速地写着:“对不起,我做不到,不想让你参与我的生活,也不想让自己的心总在煎熬里,这是我的自卑也好,自私也罢,对我来说,想一个人平静地生活下去,我能承受的也只有这些了,经不起再多,你……明白吗?”
艰难苦涩的往事让他的眼睛蒙上沧桑与凄凉,作为残疾人的悲哀在过去的三年里,他已经体会得够透彻了,这个深渊他不能把她拉进来。
他这样的表情直接刺痛着恩雅的心,湿润的眼中泪光闪闪,“你连尝试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要放弃?”
心好苦涩,她抓住他的手掌,将它贴在自己的脸庞,埋头低声说:“但是,我却不能勉强你,我不想再让你因为我而有一点的痛苦,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见她这样埋在自己的手掌低垂着头,昀哲有些不安。
恩雅的眼泪湿了他的掌心,他可以感觉得到她在说话,但是她在说什么?看不到她的口型,他不知道。
昀哲抬起恩雅的脸颊,细细看着她,想知道她刚才说了些什么。
接触到他关切的视线,恩雅再也忍不住,俯身向前,紧紧投入到他怀里,抱住他,任泪水在他怀中肆虐。
“让我这样抱着你,好好抱着你,以后再也没有了。我会放你走,我好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爱得心都痛了,为什么你不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的爱呢?而我,却不能逼你。”
昀哲按了谊冰家的门铃。对即将面对的好友,他竟有些紧张。但是,在他离开前,该给他们个交代不是吗?三剑客的岁月虽然遥远,但所有与青春梦想连在一起的记忆是人生中永不可磨灭的,他们的存在对他来说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啊。
开门的是芷悠,一如从前,温柔美丽,她看着他,脸上绽出甜美的笑容,对他比说:“昀哲,你来了啊,快进来。”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她比手语,但随即想到她和谊冰的往事,是了,芷悠是会比手语的,她过去也曾靠手语生活过一段日子。
芷悠的亲切让他放松了下来,他随她走进屋里。屋里,谊冰和浩然见到他,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三个男人就这么站着,互相凝视。
然后,三个人几乎同时重重地抱在了一起,芷悠看着他们,微湿了眼,有时男人的友情比女人的更让人动容。
拥抱了好一阵,浩然才一把推开昀哲,然后作势就是一拳送上,他的眼有些晶亮,喊着:“臭小子!你这算什么?抛弃朋友吗?你小子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
昀哲看着他的口型,略有些腼腆地笑笑,他只是摇了摇头,他知道浩然的玩笑,他从来没想过抛弃他们,分开的这几年,他比任何时候都想朋友。
谊冰这次也不手软,接着给了昀哲一拳,动容道:“你小子是该打,就这样把我们抛下了,你是故意折磨我和浩然吗?”
昀哲迟疑了一下,看了眼旁边的芷悠,比起手势来,“我很想念你们。”谊冰和浩然同时看向芷悠,芷悠微微一笑,“他说,很想念你们。”
她将昀哲的意思传递给那两个像孩子似的带着眼泪的男人。
“想念?”浩然忍不住瞪了昀哲一眼,“想念的话,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昀哲的眼神有些黯然,“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刚开始,我很难接受自己的改变。”他比着。
浩然听芷悠解释了他的意思,立刻走上前来,他看着昀哲,凝声问:“我们是兄弟吗?”
昀哲有些怔然,谊冰也走上前来,两人握住他的手,“兄弟不分彼此,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啊!”
昀哲看着两人,湿了眼睛,兄弟,这两个字带着浓浓的情义暖了他的心,他再度重重抱住两人。
浩然笑着打了他一下,“臭小子!别那么用力,要把我勒死了!”恩雅独自对着窗棂,芷悠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她怔怔凝视的神情,这样的恩雅让她难过。
“恩雅,”芷悠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昀哲……好像是明天的飞机,你真的要让他走吗?”
她好不忍,恩雅只是一个女人,痴痴等爱的女人,为什么要让她那么残酷地承受这些?
恩雅的笑容里有着浓浓的寂寞,“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我不能再让他因为我而痛苦,他希望我连爱他的事实也一并忘掉,这是他想要的,我知道。”
“恩雅……”芷悠红了眼眶,她可以了解现在恩雅心里有多痛,这个时候她忍不住怪起昀哲的狠心来,他真要这样放弃她吗?
“老师,这位女士说要找你。”晓吟忽然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恩雅抬头看她,觉得自己不认识她啊,这女子看上去很娴静,比自己略大些,微笑看着自己。
“你是……”恩雅迟疑地问。
“恩雅,你好,我是方纪云的妻子,林羽萍。”
她怔了一下,看着羽萍。
羽萍微微一笑,“你知道,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在走之前,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芷悠和晓吟很体贴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你要和我说什么?”
“你就这样放昀哲走吗?”羽萍问她。
她的话又让恩雅神色一黯。
“如果是他先失去了勇气,你也不应该和他一样失去勇气。难道他对你而言只是这样吗?”
“这绝不是分离的理由,幸福应该自己掌握不是吗?我实在不明白,昀哲就在你面前,你竟会因为他的话而迟疑?他说得那些都不重要,你是这么想的吧?如果是这样,你就应该让他明白这点!”羽萍看着神色不定的恩雅,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我……真的可以逼他吗?”恩雅问得迟疑。
“这不是逼迫,相信我。”羽萍握住她的手,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这是我们在东京的地址,如果想清楚,就过来,我一定会帮助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有些茫然地问她。
羽萍凝视她,微微一笑,“我?只是不想看到有情人不能相守,这是你们该得的,不是吗?”
夜色深沉,昀哲整理好东西,坐到床边,眼神落到不远处静静躺在桌上的机票。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他想着,淡淡一笑,起身撩开落地窗纱,走到阳台上,窗外明月正亮,慢慢仰起头,昀哲深深吸了口气,默默凝视着月光。
过去这些年,他也时常这样发呆,与恩雅的重逢在意料之外,她美丽如昔,甚至比从前更触动他的心弦,但是怎么可以自私地让她和自己在一起生活?
他不想害她,四年前的事故,他不幸在那次爆炸中爆震性耳聋,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因为听不到,所以连话也无法说了。能够想象一个听不到声音的人,如何发出节奏吗?
昀哲有试过讲话,但是从周围人悲哀的眼神里,他也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如何古怪不堪,难以分辨。
所以他放弃了说话,他也害怕自己那样可笑的声音。三年的时间,残疾人的生活也并不能适应的很好,曾经因为不便也发生过很多危险的事情,这样的世界又怎能把恩雅拖进来?
但是,为何眼前总闪过她悲伤的眼睛那样凝视着自己,她想要说什么?
她对自己的感情又是如何的变化,这一刻,昀哲发现了自己的懦弱。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季昀哲了,甚至连所爱女人的心声都不敢去听。
也没有那种能够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勇气了。
机场,谊冰和浩然不舍地看着昀哲。
昀哲微微一笑,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告诉他们不要再送了。
浩然忍不住一把抱住他,“臭小子,一定要常回来!”虽然他知道昀哲听不到,但还是想对他说。
昀哲放开他,又看看谊冰,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他放开了他们,抱起小灵犀,握着孩子胖胖的手,向好友们示意告别。小宝贝在他怀里冲着这两个陌生的叔叔直笑,想是觉得这种招手游戏非常好玩。
小孩子天真的笑颜,让浩然和谊冰也笑了出来,把离别的不舍冲淡不少。
浩然看一眼时间,是登机的时候了,他忍不住环视四周,茫茫人群,却看不到恩雅。
昀哲仿佛知道他的意思,他的神色有些黯然,对两个好友比起手势。
羽萍将他的意思告诉他们,他是在拜托他们多多照顾恩雅。
“好了,走了走了!别这么婆婆妈妈的!”浩然动手赶人起来。
昀哲微笑笑,又向远处看了一眼,神色中有些复杂和失落,他在盼什么,是在盼她来吗?连他也觉自己的可笑,明明是他将她推开,现在却又痴痴盼着她?季昀哲,你真是幼稚得可以。
视线中出现了那个身影,不自禁睁大了眼睛,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朝自己奔来的,是恩雅!
她跑到他面前,脖子里挂着的蓝色丝巾,让她飘逸得就像天堂里跑来的精灵。
他甚至不敢眨眼,害怕那只是自己的幻想。
恩雅什么也未说,倾身向前,就紧紧地抱住他。这举动让昀哲僵在那里,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被紧紧系住般,竟再不想迈动半步。
怀里还抱着的小宝贝,被他俩围在中间,小家伙不舒服地动了动,“哇”一声哭了起来,惊散了两人。
恩雅执起丝巾,径自围到昀哲脖子上,轻轻地,温柔地,她凝视着他的眼,却一字不说。
然后,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胶着在那里。
昀哲只能感觉她细腻柔软的唇瓣微动,那种温暖柔情的感觉丝丝扣扣缠绕住他的心间,他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和自己怦怦的心跳叠加在一起。
恩雅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留下来,不要走!”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么坚定、那么强悍的眼神震撼到他,昀哲可以读出她的唇语,因为她说得缓慢而清晰。那是讲给自己听的!
他浑身一震。
“不要走!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恩雅水润的眼眸溢满恳切,用尽她所有的坚决在对他说着这句话。
不远处的谊冰和浩然都忍不住要为她喝彩。
昀哲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眼前恩雅执著的脸,那张美丽温婉的面容,她的声音似乎是通过空气传递到他心里。
他明明是听不见的,却在这一刻似乎又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动听的嗓音。
“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