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大雪荔挺出。亥时。
元帝风光下葬。
此时飘起了细碎的雪,纷纷扬扬洒下来。如同碎絮一般落在阁楼亭台上。大殿前的广场上,文武百官如数整齐排列,处处是触目的白色,连绵的白帛随风飘扬,更衬得几分苍凉。
高台之上,刘焕一袭白袍身披孝服。负手迎风而立,深邃的双眸比飞来的寒雪还要冰上几分。原本素爱玄色的他,穿上白衣也显得如此英挺,只是那份淡漠变成了冰冷。
元帝驾崩之后,刘焕已经迅速控制了整个京师。现在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就算刘昭已经接到消息,他也无法在此刻赶回来。他知道,要把握时机,让一切成为定局。刘焕嘴边噙着一丝浅笑,仰头看着连绵几日未曾停歇的雨。父王,您不能怪我,怪就怪您对我们母子的无情,怪您没有慧眼,不知谁才是君临天下。怪就怪您,在那日告诉我,你有意传位于十一。
他俯视着文武百官,面上哀容,哭嚎一片,就差躺在地上不起了。刘焕心里一声冷哼,几人真心?他挥了挥手,一声响炮直射天空。随即所有人都不再发出声音,看向了台上玉立的男子。
刘焕嘴角勾勒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负手而立衣袂翩翩,一派君临天下的气概。“如今先帝驾崩,一切军事要政还需处理。不知各位大人如何看待?”
众人三三两两密语起来,却见莫齐言站出了行列,莫齐言环顾众人朗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大熙局势仍然不稳,不可没有领袖埃各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他扬声问,有眼色的大臣纷纷复合:“是是是,莫将军所言极是。”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些政事还需要有人打理。”
“可不是吗?先帝在时,最勤勉于朝政。这朝事万万不可耽误了。”
不禁微微点头:“罢了,罢了。众位大人。且听本王一言。现在先帝已去,万事还需有人做主。需选出一任明君来打理国事。 本王在这里就自荐了,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王爷文韬武略,见多识广。自然是最佳的人眩”莫齐言作揖道:“臣以为,王爷是最佳的人眩臣,鼎立支持您。”
刘焕微微颔首,看向众人。众人当然是不能让这功劳被莫齐言一人给占了,连忙应和:“是是,王爷曾为大熙立下大功,自然是最佳的继承人。”
“王爷足智多谋,骁勇善战。如果王爷登基,我们大熙一定是国泰民安呐。”
……
刘焕含笑默默不语,瞧了瞧这说话的和不说话的,慷慨激昂的一言不发的。心里描绘出了一张谱。他笑笑,扬声说道:“既然各位如此说,那么本王就……”
“慢!”刘焕话未说完就被人硬生生打断。刘焕眼眸冰凉循声望去,却不由得愣祝他微微拢眉,五分恼三分不可置信两分淡漠。他静静盯着这个缓缓走来的人,而这人亦是静静盯着他,冰与火的对峙。
众人不由得让开了道,却不由得议论纷纷:“这不是颂王殿下吗?大军不是五日后才回京吗?”
“太好了!颂王回来了!”
“天啊,这下子可怎么办埃”
刘昭连续奔波了五天五夜,不眠不休。此刻白色衣衫有些凌乱,染了些尘埃,可他那脱尘于世的气态悠然自得,不见狼狈神色。他此刻登上了高台,与刘焕对视良久,终是抿唇一笑:“八哥,这么重要的场合。也不知会十一一声。”
刘焕亦笑了:“十一的速度真是快,远远超过了本王的预想。”
刘昭微微侧身,看向场中央的灵幡在风中飘扬,眼中是点点难尽的哀伤,喃喃道:“父王,儿臣来迟了。儿臣……没有见上您最后一面。”
刘焕轻声说道:“十一弟,人已逝,节哀。”
刘昭看向台下众人,说道:“可是八哥这一出,似乎……别怪十一不请自来了。”他微笑着凝视着刘焕愈发深邃的眼睛,转向众人,朗声说道:“先帝在世是提起过,要比试比试来定太子之位。如今先帝驾崩,这个比试依旧要进行。各位,意下如何?”
大臣们频频点头:“先帝遗训,必须遵守!”
刘焕却缓缓说道:“好埃但不知十一弟想比什么?才情本王可不如你。”
刘昭笑道:“八哥说笑了,不是才情好就可以统治江山的。统治江山最重要的是能力和权利。八哥你说呢?”
刘焕心里一紧环顾四周,轻轻笑了:“十一弟难道忘了?本王掌握着的可是京城十二万兵力。而十一弟不过六万而已。不知怎么和本王比?”说这话时,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微微发虚。可看起来依旧是一派淡然。刘昭微微低下头,父皇战前给他了十二万兵力,战后的确减少了一半有余,只是刘焕怎么知晓的如此清明?
刘昭盘算于心头,刚刚张开嘴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人群后传来一腔清亮的声音:“怎么不能比了?”
众人疑惑扭头,却见到一个如雪佳人。她微提着青莲色长裙,步态优雅穿过人群。松散的发丝挣脱了发簪垂在花柔雪白的肩上,她微微昂着头,脸上是长途奔波浮起的红晕。
“她是谁?”
“怎么一个女子也可以上朝?没有规矩。”
“她真是美若天仙埃”
素栀坦然接受着众人的打量。她秋水的眸子一直含笑看着微惊的刘昭,缓缓走到了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昭,我说过,我会帮你的。”素栀克制自己不去在意身后那灼热的视线,却还是不由自主对上那人的眼眸。
四目对视,她心里漏了一拍。那深邃的眸子包含了所有的情感,打量,怨恨,不甘,眷恋和淡漠。几乎要把她吞噬进去。素栀定了定心神,扭头看向众位还在猜测她身份的大臣。
浅浅一笑:“不知各位大人是否知道,七十万的无名军队?他们只听命于军符。得军符者得天下,各位应该明白吧。”她说完,看了看台下面面相觑的众人,继续说道:“而这个兵符现在就在颂王的手里。”此言一出,全场都是抽气声。
刘昭不禁轻声唤道:“素栀?”
素栀从怀里取出一个木匣,胸有成竹取出七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那闪烁着的光芒生生刺入刘焕的眼底。
“这就是消失了二十多年的七珠?”下面的大臣们瞧着这光彩夺目的珍珠目不转睛。如果这样,那皇位就非刘昭莫属。
刘昭掩不住脸上的惊讶,走上前一步:“素栀?你……你怎么?”
刘焕却淡淡笑了:“这位姑娘,你凭什么说你手上的就是兵符?”素栀微微挑眉说道:“那你又凭什么说这是假的?”这是从你那里拿到的?素栀心里说。
刘焕却微微带些自得地说:“谁人都知道,七珠链内嵌着水银制兵字,还另有其他玄机。哪位大人上来辨辨真伪?”
三品御史大夫周已当了三十的官,他上了台小心接过素栀手中的七珠凝视了许久。素栀始终浅浅笑着,她微笑着看着刘昭,刘昭暖暖地看着她,却有些她并不明白的情感。
“这是假的!姑娘,你怎么可以这样戏弄于殿堂?”周已的话语让素栀惊愕不已,她不可置信地抢过七珠,仔细打量:“不可能,这明明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你看,这里有兵字啊!”
周已说道:“姑娘你可知道,真正的兵符,不光有兵字,还会在中心嵌一个字‘月’。”
“月?”素栀一愣,她想到那把古琴,果真,和她的姑姑有着关系。只是,她手里的真的是假的吗?刘焕一直防着她,带着的是假的?不可能,那七珠链她带了十余年,不会认错的。那么就是她的父亲给她的就是假的?
她瞥见刘焕眼中的一丝嘲讽和自得,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不然在军营的时候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不会这么安然地让她呆在刘昭身边。原来,她又被玩弄了。
素栀自嘲地笑笑,身子不住地颤抖。刘昭伸手扶助了她,素栀垂下眼睛不由得滑落出泪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以为这是真的,我以为我可以……”
“没事。素栀,谢谢你。”刘昭柔声说道,他的眼眸里有疼惜有欣喜。素栀紧紧凝视着他,不由得柔柔笑起来了。
“咳咳。”刘焕在一旁咳嗽起来,正色说道:“好了,十一弟。现在不是你儿女情长的时候。现在,我们继续比试好吗?”
素栀眼神一暗,她知道,比兵权,他们没有资本了,一场战争,消耗了太多。而且,连她自信满满的七珠都是假的。
谁料刘昭依旧淡然说道:“好。”
“好?”刘焕轻挑眉,“十一弟你想用什么比?”
刘昭扬起微笑,缓缓吐出两个字,却让全场都愕然:“真正的七珠。”
素栀不由得一愣:“刘昭?你?”
不光是素栀,就连刘焕也一阵错愕:“十一,你……”
声音一下子沉寂了。素栀的耳边在没有什么声响,在一片寂静之中,她看见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探入怀中。然后,展开拳头,那是,那是……真正的七珠。原来,原来……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素栀无法回过神。她看见了刘焕眼中那丝悲哀和凄凉。
刘焕心里微微抽搐,面上却是平澜无波。他想起了父皇的话:“你的野心太大,如果朕将皇位传于你,朕怕你会……朕不想你们任何一个来陪朕。但是,十一朕明白他,他宅心仁厚,会善待你们的。所以,很早之前,朕就给了他……老八,请你原谅我。”
原来,刘焕微微扬起头,抑制住眼眶的酸胀。漫天纷纷扬扬的雪片飞入他的眼中。刘焕缓缓闭上了眼,手紧紧握成拳,颤抖泛白。那雪,在眼中化了,顺着眼角流淌出来。
过了良久,世界有了声音。众人跪地大呼:“吾皇万福!”
刘焕看着衣袂翩翩的刘昭和一边面色惨白的素栀,自嘲笑笑:“十一弟,你赢了。 本王……”他没有再说下去,没有行礼,没有福言。只是甩袖转身,留下他们一个萧瑟的背影。
在转身之际,他深深看了素栀一眼,那眼中有伤有痛有哀也有恋。素栀想到了那个夜晚,他悲伤地为她讲了一个故事,让她从那时起,对他竟有了深深的怜惜。
为什么会有一种心痛的难以呼吸的感觉,他的眼神这样扎在她心里。为什么?素栀,你明明期盼了这天很久,你明明可以狠狠打击他报复他,可是为什么有些后悔,心好痛,那个落寞的身影烙印在她心里。
如今的天下,是刘昭的。他说,亦是你的。
素栀笑笑,望着他的颀长的身形,心里却有着难言的不安。今后的他们,到底会是怎样的。而刘焕,真的就会这样罢手吗?
已经入夜。止凤阁。
素栀披着件元青色披风立在窗前默默看着那如水夜色,她的神色隐在暗夜中,看不清楚。
雪一直没有停歇。她伸手,看那雪片落在她的手心,竟然比她的手暖些。她暖不热它,却依稀记得,那双眸子,将它们融化了。
好累。
现在感觉到的,只有空。空荡荡的,那双眸子带着不明的情愫在她心里剧烈地撞击着。
“翠屏。”素栀轻唤一声,暗中马上有一个粉衣女子出现。当素栀看见她的第一眼,就马上想起了曾经那个一直陪伴着她的小丫头,那眉眼,那神情,竟是像极了。而她,竟然也叫做翠屏。一声轻唤,好像回到原来的生活。
却可笑地发现,只是空想罢了。
“我想见皇上。”素栀仰望着墨色苍穹,淡淡说道。
大殿上黑地绿彩的三足香炉里点上了龙涎香,递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毯,就算赤着脚也不会觉得冷。刘昭一袭银白暗纹便服,端坐于龙椅之上,案台上堆积着一些关于登基大典的要议批奏。心里一阵叹息,有些疲 惫地揉着太阳穴,放下了点了朱砂的笔。
窗外,雪粒纷纷。
他略微有些失神。飞翎轻轻打开了门,说道:“皇上,祝姑娘来了。”
“快请。”他微扬起笑意,站起了身。素栀拂了拂身上的雪进了大殿,那暖意扑来,将她的脸染红。素栀见了刘昭屈膝施礼道:“皇上万福。”
刘昭笑意融融扶住她:“这是做什么?打趣我吗?”他触到她冰凉的手,眉头拢起:“怎么手这么凉?穿的也这么少?”说着,将那冰凉握在手心。
素栀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说道:“皇上,素栀有话要和您说。”
刘昭微微一愣,空中的手僵了片刻缓缓收回,脸上依旧如沐春风一般:“但说无妨。”却把外衣解开披在了她身上。
素栀张了张嘴,犹豫了半晌复又闭上了。
刘昭眼眸温和:“有什么话就说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她浓密的睫毛轻盈扑闪着,声音轻到极致但他却听得格外清楚:“我……我想我该离开了。”
窗外清泠的风吹来,阵阵凉意。刘昭却轻轻笑了,伸手握住了她消瘦的肩:“我和你说过,这个天下是我的,亦是你的。”温润的声音却有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素栀垂着眼睑:“可我,我没有什么帮到你什么。我没有资格和你分享这天下……刘昭,你应当知道我的过往。我……”
“说什么傻话。”刘昭淡淡笑着打断她的话,“你的过往怎了?这样传奇的故事。这样的皇后,是我的幸运。”
素栀抬眸,眼中秋水盈盈:“可是……”
你要以怎样的身份让众人接受?相府千金祝素栀?她原本就不该存活在世上的。歌女阿凉?那样让人不耻的身份怎么可以母仪天下。军医凌霖?这样来历不明且卑微的身份。先皇亲封的安华郡主?这样一个从胡地回来的青氏又如何可以?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境地,一直是这样的凄苦。
见她兀自沉思,刘昭轻柔将她耳边碎发绕于耳后:“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想当皇帝。那时我没有告诉你。其实……那是为了我的母亲。”素栀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
“她受宠这么多年,平日也不将别人放在眼里。 必然积了不少的怨气。我怕她以后过得凄苦。不管怎样她终究是我的母亲,我不想她日后受苦。所以一定要让自己有这样的权利……”
“依你淡泊的性子不愿理这些事情,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寄情山水之间。你的母亲一定很欣慰有你这样的好儿子。”素栀说道。
“嗯。”刘昭却苦涩地笑了,“可我今天才知道。早在前几个月,母亲就死了。是我父皇亲手……”话至此,再无声音了。素栀心里一震,她抬眼看这刘昭满是伤痛的眸子,先帝有他的打算,怕是担心太后干政。
“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害了母亲。”刘昭苦意荡然。
“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素栀连忙出言安慰。
“其实我一直在想,既然如此这样的身份对我来说便没了意义。我一直憧憬的便是和心爱之人一起住在田园,守着一间小屋,半亩闲田,种着几盆莲花。还可以开个医馆为别人治玻闲暇时一起携手去看夕阳西下云卷云舒看溪流汪洋。可是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了。这幽幽深宫,我想……只要有你就好了。”他眼中有些光彩复又黯淡了,“之前种种,就如今日死。之后种种,就如今日生。素栀,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给你幸福好吗?”
素栀说不说出话来,他直直看着她,她所读到的是不加掩饰的情愫和眷恋。他心中的痛和矛盾她几时了解过?其实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孤寂的伤心人,为何,自己还要给他这样的打击。
素栀终究还是心软了抑或是终究顺从了自己的心,叹息着点头,将头埋在他怀中的清淡香气之中:“以后你不再孤单。我会……一直陪着你。”
后来,她有些后悔了。
如果早知今后结局,她就不该这样心软。不然就不会有今后痛彻心扉的痛楚无休无止了。
这个天下,是他的,亦是她的。可痛苦,却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