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德忙行礼笑道:“不敢当太夫人劳问,当日说好定会将林姑娘好好儿再还给太夫人,自然说到做到。林姑娘聪慧伶俐,知书达礼,深的皇太后的心意,因此略略多留了几日,还请太夫人见谅。这位陈公公在宫里掌管林姑娘的饮食起居,十分细心。皇太后有口谕:林御史于朝廷有功,不想英年早卒,甚为惋惜;如今林姑娘寄居于此,特赐陈公公并宫娥二名,来服侍林姑娘,一应起居用度,务要细心。另每月赐银百两,作为林姑娘使费。这里人已经送到,话也带到,我也该回去交旨了。”戴德传完懿旨,便起来准备出去。
贾母等众人皆大吃一惊,更是云里雾里不知道皇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黛玉好好儿的去了一趟,回来又是东西又是人的带,还赏赐银两,不多不少的,也不知道是体面还是羞辱。贾母也顾不上多想,忙吩咐人将戴德领出去让贾琏好生招待,又悄悄让鸳鸯拿出一千两的体己来让贾琏给戴德,就算辛苦他一趟。
陈公公既然是太监,与女眷倒是无多大忌讳,贾母忙将邢夫人王夫人等都指给他认过。又吩咐将东北角上那个院子收拾出来,给陈公公和两个宫娥住。又觉得三人乃是皇太后所赐,便又给他们添了几个丫头婆子洒扫院子等做些粗活。如此吩咐完,才吩咐摆饭,让黛玉和惜春一块儿吃,三人也都吃不了多少,饭毕见黛玉有些恹恹的,等她将给各人的礼物送出去,便让她先回去歇着。
且说指派给陈公公他们的院子,原先给薛姨妈住过一阵子,后来薛蟠要娶亲,总不能夹在贾府中间,既没个独门,出入也不便,只得又搬到梨香院去。这院子空下来也有些时日,且自有角门出入大观园,到潇湘馆也不过盏茶功夫,极是便宜。陈公公让人将他们的东西送到院子里,又交代一番,依旧去潇湘馆服侍,自是尽心尽力。
贾母这里看着黛玉走了,鸳鸯和婆子依旧搀扶她到床上躺着。望着邢夫人王夫人背影,贾母叹道:“你都看见了,皇太后赏赐的银子也交给她了,还那么不高兴。别说皇太后果真赏赐了,就算没有,多这三个人是多大的体面,而且也吃不了多少。就算尽着他们花用,一个月也不过三五两银子。再不然将院子和婆子丫头都算进去,有十两银子就足够了,唉……”
贾母无奈的叹息,无奈又苍凉,听得鸳鸯心里也不大好受,想了想应道:“兴许太太是不愿见到林姑娘太好。如今娘娘才没了,她和林姑娘原就相左,刚还说林姑娘服侍皇太后,这会儿见姑娘好好儿的回来,还赐了这么些东西和人,心下自然不痛快。”
“这倒也罢了,她左右就是那样。只是你说皇太后怎么巴巴儿的还给玉儿还赐太监和宫娥?若说怜恤玉儿,不过赏赐些东西,这赏人,也有点儿……”贾母似乎已经不愿意跟王夫人那种人一般见识,倒是皇太后的意思,让她愈加琢磨不透。虽说赏人也是常有之事,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再则看陈公公的服色,还是个内官,而非寻常太监,就算在宫里,也是大可不用做粗活的,如今却要如此屈尊服侍黛玉,又没什么额外的进益,也是个迷。
“回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陪着神医来了,请老太太示下。”正想着还没得头绪,就见婆子进来回话。这才想起今儿可不止黛玉那一头的事儿,还有这头。
“让老爷陪着他先歇息一会儿,吃回茶再来。”贾母吩咐道。这里鸳鸯等便忙收拾起来。
老妈妈想将帐幔放下来,被贾母止住了,只拿过一张小桌来放在床前,又在一旁安放了个椅子,准备就绪,便让人去候着,待神医吃过茶便领他们进来。一时只见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簇拥着佛爷往贾母上房而来。刚上了阶矶,又有宝玉迎了出来。佛爷只当不认得,依旧低着头随众人进去。
到得贾母房内,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靠在床头,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佛爷心下了然,只作不知,看了看贾母的神色,也不行礼也不问安,直接问道:“太夫人是想去症,还是想治病?”口气倒也谦恭。
当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碧纱橱后甚至有窃窃私语,直说古怪。贾赦等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下只想着果真是“神”医,不仅行事与别人格外不同,这说话也古怪。原想叱责他无礼,却也不敢。别说神医是皇上下旨差来的,也担心他动怒,不给贾母诊视,就麻烦了。如今贾府上下形势不容乐观,原还想着贾母能支撑一二的,偏在这种时候倒下,哪里还敢再耽误?自从那日被撞到现在半个多月,贾母最多只能让人扶着勉强下床到榻上坐会儿。
贾母心下也奇怪,眼睛扫过众人,又再打量了一下佛爷,客气的问道:“都说神医病看的好,今日既蒙皇上恩典,劳烦神医,来给我看病。只是这去症和治病,有何不同?”口气中的敬意显而易见。这也怪不得贾母,想她一生经事阅人无数,何曾见过这等样人?只需往你跟前一站,甚至都不用开口,就有一股势,让人死心塌地的臣服。额角眉眼的慈悲凌厉,颇有些庙中菩萨的感觉,大概他也是菩萨的三十二身相之一吧。这么想着,出口自然尊敬。
佛爷将贾母的神情尽收眼底,口中则依旧淡淡的道:“若是想去症,我这就给太夫人号脉开方配药;若是想治病,还请将里外之人悉数遣退,待我看完,自然会对症下药,若能遵从医嘱,则必定药到病除。如若不然,我宁愿不看,免得误了我的名声。”
贾赦道:“哪里有这种道理?老太太看病我们怎么能不在跟前孝顺?便是神医有个什么需要的,我们也好及时拿来。否则,虽说你是皇上圣旨差来的……”到底不放心。
“你们都出去吧,神医既然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只当是圣旨如此,遵旨便是。”老太太想了想,忽然觉得佛爷似乎话中有话,而且他给黛玉看病的时候也这样,黛玉的病也这样好了。或许此人果真有些过人之处,或是看病之法与众不同,不想泄露,也是有的。
贾赦等没办法,后面鸳鸯等也带着人散开,佛爷看着小丫头和老嬷嬷道:“你们也出去。”
只等众人都走完了,佛爷才缓缓开口道:“太夫人的症,并不要紧,御医开的要我也看过了,要说也就该好了。只是太夫人心中有事,药不入理,因此药到病不除。如今若要去症,我已经带了药来,只需十来日,定能下床行走;若是要治病,不妨将心事说出来,兴许不用我再行开方拿药,只需吃御医的要再好生调养几日也能好起来。”
贾母吃了一惊,心下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又勉强压抑着心思道:“要照神医的说法,太医或者别的医生只管号脉开方,也只能去症,并不能治病了?”
佛爷道:“多数时候所谓的病都是心病,因此不过三言两语,患者自己又肯打开心胸,自然不治而愈。如果不然,便是用尽天下神药,只怕也无济于事。看太夫人慈眉善目,向来行善积德,大概也知道,贪嗔痴三毒,而诸般病困大多源于此。太夫人不妨自己先想想,最近是否心事重重?或者有没有犯了哪一毒?
《大乘义章》卷五说:‘于外五欲染爱名贪。’因此又以贪与爱为同体异名。《大乘五蕴论》中有:‘云何为嗔?谓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成唯识论》中则说:‘嗔者,于苦、苦具,憎恚为性,能障无嗔,不安稳性,恶行所依为业。’《俱舍论》中说:‘痴者,所谓愚痴,即是无明。’《唯识论》卷六中说:‘于诸理事迷暗为性,能碍无痴,一切杂染所依为业。’
多少人心性明慧,然而红尘多惑,以致明珠蒙尘,到头来,无病的生病,有病的亡身,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万间宫阙都做了土,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何须自苦?
慈能生爱,滋长万物,草荣花茂,树木成荫;若有千年慈爱树,又何惧风吹雨打雷电鸣?即便是霜雪降,又怎敌东风吹来又一春?我言尽于此,还请太夫人三思。”
三思,贾母三十思都有了。只是,神医说的看似有理又无理,若说无理,似乎又有理,她到底该怎么办?
贾琏道:“这个无妨,只是老太太的病到底怎么样?”
佛爷道:“无甚大碍,我先去给林姑娘看看,一会儿再来给太夫人看,到时候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