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和陈公公都点头,有些感叹,正待开口,外头回李纨已经过来,让大家直往贾母那里去,别在这里碰头了,免得被有心人看见,又要多事儿。
凤姐儿打发那婆子出去,便拉着黛玉的手起来往外走,一边儿笑道:“还是大嫂子说的是。如今一家子骨肉都已经不是乌眼鸡,而是贼,动不动就得盯着防着,否则指不定就能丢个什么或者被算计了。你也别担心,左右你不是贾家的人,早晚都是要走的。”
陈公公吃了一惊,心下已经有些明白,叹道:“二奶奶也别太哀伤了。曾有高僧说过,人可叹的是死到临头还稀里糊涂,如此便是死了,也是白死一回,下辈子依旧如此。若是能了悟,就能有所更改,自然一世比一世好,慢慢的就积下功德来。我原也不大相信,但后来跟着太上皇时日久了,渐渐的也改了好些。往事不可谏,来者不可追,因此只管现在。”
凤姐儿似乎初次听到此话,低头咀嚼了半天,暗暗点头,众人逶迤来到贾母房里,李纨随后也就到了,至于四处的喧嚷声,似乎一直就没停过,全然没了往日的肃穆样儿。
贾母这几日稍稍好了些,便出来坐在荣庆堂内她往日常坐的长榻上,身上穿着银色缂丝褙子,地下一条深青色裙子,头发梳理整齐,插着一对发簪,额上一条福寿镶珠抹额,看样子是精神多了,气色也好些。见了黛玉忙招手道:“玉儿。来,坐在我这儿。”
黛玉行过礼依旧坐到贾母旁边,此时惜春也过来了,在一旁坐着,看着这几个孙子辈,个个气正神情,印堂鲜亮,必定是正直之人,贾母心下也高兴。看看凤姐儿今儿气色也不错,便笑道:“你总算有点儿样子了,再好好养养,过一两年再添个哥儿,就周全了。”
虽是多年的媳妇儿,听得这话凤姐儿还是忍不住脸红。李纨瞧在眼里,打趣儿道:“林妹妹和四妹妹脸红还罢了,你姐儿都那么大了,还脸红什么?越大越害臊了?还是歇了些日子就当自己是大姑娘了?不如你再回去歇歇,让琏二爷再娶你一次、再坐回花轿,如何?”
凤姐儿啐道:“呸,亏你说得出口,两个妹妹坐在这里,你这个大嫂子不说避忌着些,还这般没皮没脸的。”心下想的则是近来贾琏也这么说;又感慨过几次尤二姐怀的是个哥儿,就那么没了,着实有些可惜;而且女人就算再有能耐,没个儿子,终究是个缺憾,到头来免不了低声下气任人摆布。虽然想过将平儿收房,兴许还能添个哥儿,但后来和贾琏商议,想着如今府里情形这般,又何必将她一个大姑娘连累了?若果真能逃过这一劫,日后再说不迟。
贾母笑道:“罢了,我们不说,你自己看着办,我只管抱重孙子。”
众人看着凤姐儿的样子,都忍不住笑起来,李纨还要打趣儿她,却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哭啼说话的喧嚷声,急急忙忙的往正堂而来。众人都吃了一惊,李纨凤姐儿等都醒了下神,心道:来得好快!
还没等贾母责问,谁在她堂前如此失礼,就见王夫人带着宝钗袭人等主仆一二十人进来,声势浩大,边行礼便边迫不及待的道:“快了,老太太就快要抱上重孙子了。”口气颇值得玩味儿,也说不上是喜还是怒,亦或是讽刺挖苦或者告状。
贾母愣了一下,眼光扫过众人,又见李纨等神色有异,心下猜到几分,与其由着王夫人她们胡闹,有失体面,还不如一会儿问李纨她们,因此淡淡的问道:“哦?那是好事儿,赶紧赏下去。鸳鸯,快去备份儿厚礼。”
这下倒是王夫人袭人等吃了一惊,脸色大变,过了片刻才镇定下来,赶紧拦住道:“老太太还是先别急,等弄清楚这孙儿到底是谁家的孽种再赏不迟。”
“谁家的孽种”?众人又是一惊,黛玉也有些变色,再不想她们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心下也有了准备,一边儿想主意,一边儿打量凤姐儿,暗想难怪凤姐儿要让大家都来,否则还真要让黛玉势单力孤,再加上姑娘家脸皮薄,有些事儿又不便出口,到时非吃哑巴亏不可。如此想着,便不由得感激也胆大起来,既然有这么多人帮着,她也不肯再忍气吞声。
贾母迟疑了一下,看王夫人等的气势,大概想息事宁人都不行了,只得先问道:“看你带着这么多人有备而来,想是有什么事儿,说吧。”
王夫人等的就是这一句,也不管贾母的意思,还有别人严阵以待的架势,只想着她有了这么好的把柄,很该借机咸鱼翻身出一口恶气,只可惜,咸鱼,翻了身还是咸鱼。当下也不顾得那许多,王夫人忙应道:“回老太太的话,媳妇儿一早听说,紫鹃已经有了。”说到这儿又停下来,且看贾母的反应,再想对策。
果真贾母大吃一惊,登时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李纨和凤姐儿忙过去给她顺了半天的气,鸳鸯给她倒了盅茶吃了,才渐渐缓过来,但早起的那点儿精神头已经没有了。贾母重重的喘着粗气儿,半闭着眼睛,将才刚的事情想了一下,大概李纨和凤姐儿是知道的,那就……还是照着这两个孙媳妇儿的意思,先稳一稳,弄明白王夫人的意思再作打算。如此打定主意,贾母才又强作镇定的道:“去将宝玉和紫鹃叫来。”又问王夫人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见贾母背过气去,王夫人心下很是得意了一下,知道贾母在意这事儿,那就有门,谁知这会儿又好起来了,而且好似有些不在乎,不由得愣了一下,想想还是赶紧说,先入为主,她既然已经占得先机,就该继续下去,于是开口道:“我原也不知道,近来总有些风言风语,我也只当是下人谣传,要坏了宝玉的名声。昨儿想起夏天快到了,园子里花草多,虫子也必定多,一早让人去给他换窗纱,却听得他们两个吵嘴,一个说要一个说不要,这……这么大事情,媳妇儿也不敢做主,便赶紧来回过老太太做主。她们几个也是才听说,想着屋里就该添人了,一块儿来给老太太贺喜。”
贾母听了个大概明白,但到底有几分可信,就不得而知了。想了想冷冷的道:“这原是好事儿,这么大的事情,你很该先来和我商议一下的,怎么如此失礼不知规矩?”
王夫人道:“这事儿如今已是人尽皆知,媳妇儿想瞒也瞒不住。而且另有一事儿,媳妇儿不敢私自做主,还请老太太定夺。”
贾母鼻子里冷哼了一下,知道她是恨不得天下人都看着她出糗,便依旧淡淡的问道:“说吧,别吞吞吐吐的,你既然都想好了,就一块儿说出来。”
王夫人也不管那么多,赶紧说道:“要说原也是好事儿,因此大家都高兴。谁知有人说,这事儿只怕未必真。想紫鹃服侍大姑娘这么多年,深受大姑娘的熏陶,很该稳重本分才是,又怎么会让她服侍宝玉几日就有了?而且宝玉一向懂事知礼,怎么就会有这种事情,又闹得那么疯疯癫癫,必定是被谁带坏了。或者是有人有心要骗他,定下此计好能降服他,因此将她别处带来的孽种偷梁换柱给宝玉,让宝玉戴一辈子绿帽子。若果真如此……”
这下子大家更是吃惊,也亏得这么个稳重的大家太太,能当众说出如此不知轻重的话,除了受人挑唆,就是被嫉妒憎恶冲昏了头,已经失去理智。贾母气得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指着王夫人发傻。凤姐儿义愤填膺,蓄势待发;李纨则小心的看着贾母和黛玉,唯恐她二人被气不过,晕倒或者奋起反击,反而中了别人的圈套。
正是如此,贾母也想到了,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责问道:“这事儿和玉儿又有什么干系?”既然她们打定主意要这么针对黛玉,贾母不如干脆挑明,免得躲躲闪闪反而让人生疑。
王夫人道:“我原也不信,但紫鹃是大姑娘的大丫头,日夜服侍在侧。如今做下如此轻浮之事,难免大家会怀疑。此前宝玉就一直不大喜爱读书,想来也是大姑娘劝导的吧?宝玉能做下这些事情,不知大姑娘知不知道?”
黛玉已经想明白,冷笑道:“舅母如此问我,我倒是觉得新鲜。桔生淮南为桔,生淮北则为枳。我听外祖母的话借个丫头给宝二哥使唤,如今是在他跟前做下这些事情的,兴许是他带坏了我的丫头,我还想问个清楚明白呢。宝二哥读书,自有外祖母和舅母及宝二嫂子督导,与我又有何干?我每日不过和姐妹嫂子她们针黹诵读,哪里还管宝二哥读书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