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有些失望道:“外甥女哪知道再有丘壑也不能凭空变出银子来。所以这才想起大姑娘不是手里还有八十万两银子,外甥女现在吃穿不愁,一时也用不到这些钱,因此想着从大姑娘这先支二十万用着,等租子上来了再补还给姑娘。”
黛玉听了默然无语,只两眼如清泉一般定定看着贾母。贾母被这样清澈无垢的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了一声垂下混浊的眼睛。那王夫人见黛玉不说话摸不清黛玉的意思,有些急迫道:“大姑娘到底有什么想法,咱们一家子很不必藏着话。”
黛玉轻轻一笑,仿佛春雪乍融,歪头翘着嘴角道:“不知外祖母是什么意思?”
贾母愈发尴尬,竟不太敢看黛玉清丽的容颜,笑说:“玉儿也知道若不是真没办法咱们也不会想动玉儿的银子,只玉儿放心,外祖母定不会白用了玉儿的银子,等来年租子银钱收上来就连本带利还给玉儿可好?”
黛玉看贾母和王夫人都一脸期待的望着自己,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道:“外祖母太客气了,还说什么利钱不利钱的,好歹我是外祖母的亲外孙女,虽不是贾家的人也是亲戚,总不会要利钱的。”
贾母和王夫人大喜,不敢相信黛玉竟这么轻易地松了口,看来真是小孩子,不知人间疾苦,根本没把银子放在心上。王夫人不禁懊悔,早知道就多要点了!
黛玉看着两人喜悦的神情,冷冷一笑,扶了扶发间银步摇,笑道:“只是不知外祖母带了借据请了保人在官府备了案没,若都齐全了玉儿这就派人回去取银子,外祖母家这么急的事情玉儿可不能耽误了。”
什么是风波乍起就是如此了,贾母愕然,王府人愣愣盯着黛玉道:“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黛玉浅笑道:“这有什么不对吗,自古民间借贷尤其是无息的都要请保人并在官府备案的,玉儿这么说有什么问题吗?”
贾母尴尬道:“玉儿,咱们是一家人若经了官府面子上多不好看,难道玉儿还怕外祖母不给你作主不成?”
黛玉挑了挑眉,笑如浮云,道:“玉儿并不是不相信外祖母,只是这事情并不像外祖母想的那么简单。若以玉儿是您外孙女的身份来说这事确实不妥,可外祖母和二舅母别忘了,玉儿除了是贾家的外孙女外还是林家的子孙,玉儿这些银钱虽说是爹爹留给我的,可也是林家几代人加上爹爹辛辛苦苦积攒下的,怎么着也成不了黛玉的私产,黛玉作为林家子孙动林家的财产还是需要走些形式和过场的。自然外祖母不会赖玉儿的银子,可若我就这么借给外祖母不免藐视了林家祖先的辛勤汗水,那就太不孝了。不过是个过场外祖母还在意什么?再者虽说是亲戚,可亲兄弟尚且明算帐,玉儿如今孤苦只这些银子傍身还是得精打细算些才好。这里人人知道玉儿是最小气的,比不得那些大家闺秀大方爽快,可谁让玉儿如今父母双亡,哥哥又年轻只会读书别无他才,只这么些家产花销,不得不多考虑一些。外祖母觉得可是这理?”
贾母怔愣听完,看向黛玉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惊愕之色,再想不到黛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自己家里的千金小姐哪个有这份周密思虑和伶俐口齿,怕是比凤姐都不遑多让,心中有一份欢喜,看来自己眼光不错,把黛玉给了宝玉绝对斗得过那王夫人,到时候贾府大权还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可转念想到黛玉驳了自己的话又有些恼火,总不能真去官府备案吧,那贾府在官场上丢的人可就大了。
她默了片刻笑道:“玉儿虽如此说可理不外乎人情,终究咱们是一家子亲骨肉,若也那么分明就显得咱们不亲近了,人家闲话还不说玉儿竟是那样小气之人,连自己亲外祖母家都这样生分。虽说也只那起子小人会这么猜想可难保不对玉儿和林家的声名造成影响,到那时玉儿本来的周全想法竟是变得得不偿失了。咱们贾府宫里有娘娘,在官场上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穷官,真备了案面子上不好看不说,也没什么太大的必要,总不会赖这点钱丢了体面。依我说不如让你舅母打个借条,等来年自然还上就是了,若你舅母不还还有外祖母呢,难道玉儿真就信不过你外祖母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吗?”
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眼睛一暗,贾母话里竟是软硬兼施,先告诉黛玉贾府的势力弄个契约到官府也没什么用。再以亲情关心诱惑,让黛玉不得不乖乖就范,好厉害的招数。心下不由惊惧,自己只当贾母是个安享富贵的老太太,此时才发现自己浅薄了,这老狐狸怕是自己不花点心思根本斗不过啊。
黛玉冷冷听着,越发如浸冰雪之中,不愧是贾家的老祖宗,既以亲情诱之又以势力压制,莫非她真觉得家里出了个娘娘那官府就是他们家开得了吗?若真如此想可是自取灭亡了,自古皇家最忌讳的就是外戚谋权。又觉惆怅无奈,说亲道热的,可这副侃侃而谈的嘴脸和那些仗势欺人的无赖有何区别,外祖母啊,你竟是一点亲情也不念吗,难道我林黛玉生来就是让你算计的不成?!
黛玉平静的脸上露出极轻的讽笑,道:“还是外祖母思虑周全,不是玉儿这样的小孩子比得了的。既如此就不用去官府备案了,只是这借据和保人还是都要有的。虽然钱是玉儿的,可现在家里的事由哥哥作主,外祖母也说了一家人不用分那么清楚,我的钱也就是哥哥的钱,若玉儿只一个借条拿回去哥哥可是会生气的,外祖母也不想看玉儿为这样一点小事和哥哥有分歧吧。”
贾母看黛玉淡然的脸上隐隐带着坚持的神色,知道这已是黛玉的极限了,若自己再不同意难保黛玉不会翻脸,她可还记得黛玉是凝馨郡主,真惹恼了也不好。因此点头道:“很该如此,那就让你二舅舅做保人怎么样?”
黛玉微笑道:“二舅舅自是极好的,只是现在建园子的事情主要是荣国府在管,二舅舅身处其中不免不妥。玉儿倒是想到个更合适的人选。”
王夫人眼睛如雪般清亮,急问:“是谁?”心中却在暗暗谋划,最好落到薛家头上,想来黛玉也就认得那几个人,还能想到别人不成,因此那眼睛越发渗透出喜悦的光辉来。
黛玉瞟了一眼王夫人,暗自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玉儿想这事旁人身份也不好管,若让外人知道了仍是不免传出去,那时对外祖母家声誉也不好。莫不如就让宁国府的珍大哥哥作保,他现在是贾家族长,身份足够高,又不是荣府的人,外祖母意下如何?”
王夫人的心咯噔一下,说实话自可卿死后她见过贾珍一两回,总觉得那贾珍的神态不阴不阳的颇意味深长,那眼睛偶尔掠到自己身上竟跟盯上猎物的鹰隼一般,阴冷阴冷的,让她不禁怀疑贾珍是不是知道他的儿媳妇是她害死的。因此现在如无必要几乎不和贾珍来往,此时黛玉提到他莫非是知道什么,可见黛玉平淡如水的目光又不像。不禁把目光投向贾母,面带不赞同之色,指望着贾母能看明白可别答应了。
贾母沉吟半晌,想想也不错,终究贾珍是贾家的人,怎么也得向着自家,因道:“玉儿眼光果真极好,那就让珍哥作保吧。”王夫人立时泄了气,想说话,蠕动了下嘴唇终究没能说出来。
黛玉笑道:“既外祖母同意就把家里主子和管事都叫来吧,当着家里所有人面把契约签了,也省的家下人心里猜疑怎么账上忽然多了银子,是不是管家人以前私吞了现在不得不吐出来,那可就搅得家口不宁了,这么大的罪过黛玉可不敢担。”
贾母和王夫人都皱眉,王夫人道:“这却没必要了吧。”
黛玉扬眉坚定道:“二十万两终究不是小数目,若是小数目太太也不会开口的,突然多了这银子太太能保证底下人不猜疑,每每我风闻下人们说当家管事的中饱私囊什么的,咱们私下操作难保不生出口舌是非,那时黛玉好心却办坏事了。外祖母最在意的就是家族和睦,想想可是这理。如今未雨绸缪才好,反正都是家里人难道还会有人传出去打自家人的脸面吗?”
贾母和王夫人哑口无言。贾母心中不悦起来,怎么这黛玉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吗,所谓人心不足,她只想这黛玉完全听命自己却是早把黛玉的退让忘了。黛玉也不急,默默品着等贾母和王夫人的回话。雪雁等看贾母阴晴不定的脸和王夫人越攥越紧的手,心中既佩服又好笑,这王夫人这次可该看清了吧,这天底下可不仅有她是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