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道:“我虑着姑父也不会没有安排。他们家可是大富贵之家,干脆你把那明面古董什么的的换成银子带回来个三四十万两,也就交差了。”
贾琏蹙眉道:“怕不成,你别忘了姑父现在任的可是那天下最肥的缺,姑父家又是几代列侯,人口又少,哪会就那么点子钱。”
凤姐“切”了一声:“你也傻了,你不会说姑父是风流雅士,不惯持家,银子都败光了。反正除了你谁也没亲眼见他们家什么样。”
贾琏听了豁然开朗,见凤姐轻嗔薄怒,娇语莺声,俏丽动人,不由心痒难挠,搂住凤姐笑道:“真真娘子是个女诸葛,我得了你便是有千万两银子搁眼前也不在乎了。”
凤姐噗哧一笑:“你也就嘴上说吧,谁不知咱们家二爷油锅里的钱还想捞出来花呢。对了,我可告诉你,到了那江南可把自己眼睛腿子都管好了,不许见那江南美女就迈不动步,回来带几个小老婆来我是不依的。”
贾琏一笑:“凭那外边有什么佳人,还比得过你?我只守着你。”
二人正调笑,平儿在外道:“二爷,大老爷派人来叫您。”
夫妻二人眼看要远别,正黏糊着却被打断,贾琏不禁恼起来,又不敢不去,气哼哼起身蹬上靴子道:“又什么事情。”
凤姐笑着给他整整衣服道:“还能有什么,还是那银子事呗,你可真成了香饽饽了。”
贾琏撇嘴嘟囔道:“什么香饽饽,我看我是那手里一文钱也没有的散财童子!”
相比王夫人的半吞半吐,贾赦的话就直白多了,大咧咧道:“外甥女年纪小不会管钱,咱们家先收着。她一个小丫头要那么多钱也没用,咱们一家子骨肉就给了咱们就行了。她那嫁妆银子不动就是了。再说老太太肯定给她留着体己呢。”颠三倒四一通说,核心不过也是要银子罢了。贾琏心中哭笑不得,自己爹爹倒是无耻在表面上呢,他林家和贾家什么时候成一家子了。
次日清早贾琏早早地拜别贾府,凤姐一双丹凤眼依依不舍地看他走远了才黯淡下来,悄悄瞪回眼睛里不知何时起来的薄雾,挂上爽利的笑容往贾母的屋子去了。
再次走上京城与江南之间的水路,黛玉忽然觉得似乎已经过了一生的时间,见识了人心的丑恶与善良,人事的复杂与纯真,自己不再天真,亦不再懵懂。
春日的景致如诗如画,可黛玉一点心绪也没有,透过窗子看着船外的浩淼烟波与远天连成一片,只觉得那水似乎没有尽头一般。清风入怀,明月在窗,心早就乘了翅膀飞往那烟氤水润的江南。
黛玉这次带了红嫣、雪雁、春纤和月华,露清则留在家中主持日常事务。四个丫头看着黛玉日渐憔悴,心中焦急,打叠起百样言语劝慰又哪里管用了。水溶自是在暗中跟随,并没有露面。
路上倒是顺风顺水的,贾琏也知道黛玉心中急迫,令船手每日加紧时间赶路。毕竟山高路远,待到江南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江南温暖,此时已是柳絮飘飞杂花生树的三月暮春时节了。
到扬州码头时已经是下午了,码头上早有林府的人来接了,船靠了岸,黛玉匆匆上了轿子,贾琏骑马在旁跟随,急匆匆往御史府奔去。
来到御史府,贾琏一路往后宅走,暗暗打量,见林府一色江南建筑样式,表面看去并不华丽,但处处透着精致典雅的气息,一看就是书香门第,与自己家里的建筑那种刻意追求奢华富丽反到落得俗不可耐是截然不同,心中赞叹,林姑父家不愧是六代书香传家,那骨子里的典雅是别家比不了得。而且一草一木看似简单淡雅却都是珍稀非常,林家财力可见一斑。贾府如今外表看着体面,内囊已经渐渐空了,也难怪贾府当家人如苍蝇盯血一般把手爪伸到这迢迢千里的江南了。他深深一叹,对自己的家感觉有些无力。
黛玉远远看见林如海居住的流云斋哪里还忍得住,早没了平时的从容意态,三步两步跑进门里扑到床边,见林如海脸色枯槁,形容消瘦,正半倚在枕上,看她进来轻轻叫了声:“玉儿。”
黛玉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扑到林如海怀里哭着唤道:“爹爹。”然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过姑丈。”随后而进的贾琏向林如海施礼道。
林如海忙道:“贤侄请起,恕我身子不好怠慢了。”和贾琏说了几句闲话,贾琏知他们父女久别,必有许多话,便告辞出去了,自有家人招待他。
林如海看贾琏出去了搂住黛玉纤若杨柳的身子叹道:“玉儿见了爹爹不高兴吗,看怎么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回来爹爹就骂你呢,若你娘还在岂不心疼骂我。”
黛玉身子一震,泪珠却更加汹涌了。
林如海抚摸这黛玉的青丝轻叹道:“玉儿在京里过的不舒心吗?”
黛玉哭道:“爹爹,玉儿没事,只是担心爹爹。好不容易回来了,爹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
林如海拉住黛玉的手道:“人老了总会有些大病小灾的,草木尚有荣枯时,你也别太伤心了。”
黛玉忍住泪道:“爹爹哪里老了,玉儿这次再也不走了,就在家好好陪着爹爹。”
林如海叹道:“傻丫头,爹爹也舍不得你走。看这一身的风尘,快回去歇歇吧。”
黛玉不从,却不忍父亲担心,又看父亲面色疲惫,只得退了出去,来到流云斋小客厅对雪雁道:“去请林安伯伯过来。”
很快管家林安走进来施礼道:“姑娘好。”
黛玉忙道:“伯伯快请座。”
林家待下人很是宽厚,林安又是家里老人,便也不客气告了座坐下。黛玉问道:“爹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到底得了什么病症,为何不及早医治。”
林安轻叹一声,略显苍老的面容挂着浓浓的忧虑:“说来老奴也是有些不解。老爷虽然公务甚忙但身子骨一直很好,哪知两个月多前的一天清早脸色便有些苍白,当时也没在意,可是晚上从衙门里回来就说身子倦怠不想动,第二天竟就躺倒了。请了大夫来也说不太明白,只说什么长期过度劳累,心思郁结,开的药也不管多大作用。老爷觉得不好,就赶紧打发人叫姑娘回来了。”
黛玉怔怔呆了半天,夕照余辉绚丽,霞影漫天,斜斜照进来,黛玉头上水晶莲花簪在傍晚的余辉下映出柔和的七彩光芒。她唇边溢出浅浅叹息:“爹爹竟是心思郁结吗,怎么会?”她闷闷地回到自己碧云轩的房里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又来到流云斋。
此时下人刚好送过饭来,黛玉忙接过道:“我来吧。”说着接过饭走进卧房。黛玉把饭菜放到床头几上,亲自捧饭喂林如海吃饭。
林如海不过吃了半碗冰糖燕窝粥几口小菜便不吃了。黛玉忍着心痛把饭撤下去,对林如海道:“爹爹,您给我安排的月华丫头医术最好,让她给您看看吧。”
林如海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爹爹知道心病终须心药医,如今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黛玉眼泪立时滴下来。
林如海看着黛玉忧伤的面容,叹道:“傻孩子,你这个样子让爹爹怎么放心呢。看你越发消瘦了,原说送你进京城是求医的,怎么这身子竟是没什么太大起色。”
黛玉勉强笑道:“怎么会,玉儿在京城过得很好。倒是爹爹为什么会心思郁结,爹爹有什么烦忧也该告诉玉儿。”
林如海眼里划过淡淡的寂寞和悲伤:“爹爹今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你娘为妻和有你这乖巧懂事的女儿。本想着这一辈子咱们一家三口过着闲云野鹤般的快活日子,哪知道你娘竟是早早抛了咱们走了。她这一走把爹爹一半的命也带走了,这几年爹爹虽然长长宽慰自己,可每每总是梦见你娘,梦见咱们过去在苏州的日子。玉儿也别怨恨爹爹,你娘走了爹爹的生命就像失去了方向的船,我自以为无碍,可结果注定还是搁浅。如今玉儿也长大了,这么懂事,爹爹也不再担心了,或许真该去了。玉儿也不要伤心,爹爹只是要和你娘团聚去了。好在你还有你外祖母和北静王,他们都是真心疼爱玉儿的,有他们在爹爹也放心。”
黛玉的心如浸在冰雪中一般,绞着手中冰绡帕子默默无语。眼睛如一汪幽深的潭水,深沉无波。眼泪一滴一滴滑过白玉似的小脸,那暖洋洋的烛光也变的苍白寥落。
许久黛玉才抽泣道:“爹爹竟是不要玉儿了吗?玉儿会很听话,会替娘亲好好陪着爹爹照顾好爹爹。”
林如海一叹,握住她攥成拳头的小手道:“真个是个傻丫头。”
黛玉的手轻轻一颤,低声呢喃:“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