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
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道:“这也罢了。”
黛玉忙起身道:“外祖母,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玉儿和二哥哥都大了,住在一处恐有不便。”看贾母神色似有些尴尬,忙窝道贾母怀里撒娇道:“况且玉儿舍不得老祖宗,竟想扰外祖母呢,闲了也好给外祖母解闷,您可不要不闲玉儿粗笨吵闹呀。”
贾母呵呵一笑,摩挲着黛玉柔柔的青丝笑道:“到底是玉儿,是个又知礼又孝顺的好孩子,知道想着我。唉,当年你娘也是这个样子,总吵着和我睡,给我解了多少闷呢。”
黛玉心下酸甜,汲取着贾母身上的温暖,身上似有春水柔柔荡漾,暖暖的让人心安。
宝玉看贾母已经同意,无精打采得说了几句话便同着姐妹们一起告退了。
却说王夫人饭后回房,紧攥着茶碗面上阴冷。未见黛玉时她的心思很复杂,想着是林如海的血脉有些酸涩又有些亲近,但转念想到是贾敏的女儿又觉得可恨。当年她本来听说贾敏是生不了孩子的了,哪知道过了十几年竟传出贾敏怀孕生女的消息,她那时真是又恨又惊。这次听说黛玉来了她就一直心思起伏,竟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待见到黛玉,她的心里就只剩下冰寒的霜雪了,黛玉很美,却几乎和贾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不同于贾敏的温柔高雅,她的眉眼间有林如海清逸飘渺的气质,风流婉转,比之当年贾敏更胜一筹。家里人谁都知道,王夫人最不喜的就是那种纤弱袅娜的女子,不觉已经把黛玉归到狐媚子的行列了。
一会又听丫鬟报说宝玉为了黛玉要摔玉,又说黛玉驳了宝玉住在一处的提议,更加恼怒。想不到黛玉一来就惹出宝玉的痴病来,真是个狐媚祸人的妖精。本来听说黛玉不愿和宝玉住,有些喜悦的,可又一想,这丫头不是明显看不上宝玉吗,自己孩子金尊玉贵,一个乡下丫头竟还敢小视,因此那一点喜悦也就没了。又琢磨黛玉和贾母住在一起,岂不是抢了老太太的宠爱,本就白吃白住的还要来抢老太太的关心,越发有气。
她心里时而恼时而怒,竟是越发觉得黛玉可恶。这便是人心的偏见了,纵你有千般好处她也可视而不见并挑出错来。若说王夫人对林如海,怕早没了爱恋,只心底还偏执的记着那份羞辱。况且失去了贾政的爱,她便只能把对林如海的情搁在心里以填补自己的失落。这些年贾珠死后只剩了宝玉一个儿子,不觉把宝玉当成唯一的依靠,因此这复杂心思才把一颗心搅得一团乱麻一般。
正想着,宝钗莲步轻移走了进来,王夫人勉强笑道:“我的儿,怎么还没家去睡。”宝钗道:“这就回,看姨妈还没睡便过来看看,今天事情也多,姨妈可累着了。”
王夫人笑道:“到底你是个知礼可人疼的,不像那狐媚子刚来就闹个天翻地覆。”
宝钗见王夫人如此直白说黛玉,感到很诧异,再不想王夫人竟这么恨黛玉,微微一笑道:“林妹妹刚来,未免大家脾气秉性都不甚大合,时间长了就好了,姨妈也不必为此忧心。”
王夫人也发现自己说得过了,见宝钗给自己台阶下,且神色沉静稳重,浑没有在意自己刚才的话,满意点头,慈祥道:“还是你懂事。不过也不怪我说,终究那丫头有些轻狂了,或许真是年纪小吧。但钗儿来时何曾惹出这么多事情来,这才是千金小姐的体统呢。”
宝钗绯红了脸,微垂粉梗,如半开牡丹,艳而不媚,温雅雍容:“姨妈谬赞了,宝钗粗粗笨笨的,哪里及得上林姑娘一零。看姨妈也累了,宝钗告退。”
薛宝钗回了梨香院,薛姨妈道:“我儿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宝钗卸着簪环道:“林姑娘来了,老太太高兴,我们自然要在前面凑趣的。”
薛姨妈叹道:“委屈我儿了。唉,你哥哥要是争气些咱们也不至于依着你姨妈,他们的亲戚还要咱们费心费力奉承着。”
宝钗也轻叹一声,宽慰道:“妈也别那么说。那林姑娘也怨不得人喜欢,小小年纪一身才气,长得又好。咱们再忍些时候,明年开春选秀过了也就好了。”
薛姨妈看着女儿换上家常衣衫,笑道:“钗儿也不差,我原听你哥哥说有些吃惊的,如今看那丫头神态清高的很,待人接物上哪里能像钗儿这么大方得体。就是单论容貌钗儿比她还盛一筹,再加上钗儿的德行,绝对能压得过她去。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终究一个女孩子最后还要看德行的。”
宝钗微微一笑,也觉妈妈说得有理。自己端庄大方,容貌丰美,才学也是广博得很,因此那一点刚有的自卑心也就如烟云般飘散了。
黛玉带了奶娘王嬷嬷和雪雁、春纤,本已经够了。但贾母见雪雁不过十一岁,一团孩气,春纤虽大两岁却很瘦弱,王嬷嬷又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暂时使唤。黛玉便给她改名为紫鹃。又见紫鹃敦厚温柔,便也当亲姐妹来看待。
第二日早起,宝玉早忘了昨日的不快,早早跑到贾母屋里请安。黛玉已醒,刚要起身,见宝玉大咧咧跑进来,心中不悦,忙又闭上眼睛装睡。贾母道:“宝玉,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宝玉笑道:“昨儿睡得早,今天就醒得早了,就来看看老祖宗和林妹妹。”
贾母笑道:“去见你娘吧,你妹妹还睡呢。”宝玉悻悻出去。
吃过饭黛玉等都在贾母处凑趣,今天黛玉穿着月白兰花刺绣上襦,白色百褶裙,天蓝腰带,头上只簪了一支白珍珠的小簪子,一朵白色绢花,清雅淡然,不染纤尘。宝钗是粉色折枝牡丹刺绣长袄金色撒花百褶裙,大方中带着娇艳,三春则一色豆绿底子折枝花卉刺绣对襟褙子,米黄长裙。满屋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宝玉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终是黛玉宝钗风采更盛。忽瞥见黛玉腰上挂着一个紫色玉莲花,指着道:“妹妹昨天怎么说没玉,那是什么。”昨天黛玉挨贾母坐着,他竟没瞧见。
黛玉见他要看玉莲花,只得解下递给他。这是水溶送给她的,说是替他陪着自己,她一直戴在身上。
宝玉接过捧在掌上,只见玉质温润,晶莹剔透,仿佛笼着淡淡紫烟,一看便知珍贵非常,赞道:“好漂亮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妹妹可不就是一朵水芙蓉吗。”
众姊妹也凑上前看,宝钗赞叹道:“紫玉乃祥瑞之物,已经很少见了,林妹妹这玉莲花竟是用紫玉之精雕刻的,而且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可称得上是稀世之宝了。”
宝玉笑道:“我倒不大懂这些,只觉得林妹妹这么清雅飘逸,正配这莲花。那些金银俗器只会玷污了妹妹,唉,这些灵秀女儿才正需用无瑕美玉来配,偏我有个什么通灵宝玉。”
宝钗眼眸一暗,胸前明晃晃的金锁越加灿然。她本是为待选而来,亦觉胜券在握,可妈妈偏要做两手打算,闻说宝玉有玉,早早弄了个金锁来,和自己说万一失败了也可有条后路,做成“金玉良缘”。她本不愿意的,那宝玉虽好却不是她心目中的良人,可一个女孩家又不该去辩驳这些,只得依了。虽然她不曾远着宝玉却也没套什么近乎,倒是宝玉自打自己来了便每日里腻在梨香院,她虽然不喜欢他,却也有着小女孩爱虚荣的欣喜。可自昨天黛玉来了,那宝玉眼睛竟像是生在了黛玉身上,她不由感到失落,如今又听了宝玉无心之言,异常刺耳,他原先不是还赞自己的金锁精致吗,今天竟又这样说。好在她涵养深厚,风轻云淡地一笑也就罢了。
黛玉想到那温和热心的溶哥哥,柔柔一笑,眼底恍如有清泉流过,涤尽俗世尘埃。
宝玉一呆,脱口道:“林妹妹真好看。”
黛玉眉峰一皱,夺过玉莲花转过头和三春去说话了。宝玉讪讪绕到宝钗处和宝钗玩笑,心中闷闷的,很不理解这个淡泊的妹妹为何唯独对自己冷冷的,爱理不理,以前他见过的哪个女孩不是一见自己就欢欢喜喜的。
王夫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神态恼怒,她想想压住怒火,不经意向凤姐道:“凤丫头,这个月的月钱放过了不曾?”
凤姐怔住,莫名其妙,现在还没到发月钱的时候啊,见王夫人似不高兴,忙小心翼翼道:“还没有,这两天忙竟没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