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天上好,谁又懂得那亘古的寂寞。看似高高在上,却是高处不胜寒。当众仙们昂然站在那不可企及的高度时,才知道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情谊,时间,如指尖流沙,如梦里流光,如天边清云,再也没有意义。遨游在时间里,却不知因何而存在,不知何处是心乡。他们早已经忘记,有泪有笑,有情有恨才算是活着啊。
但是在这永恒的荒漠里还是有一处勃勃绿洲,那里警幻仙子的太虚幻境,如一朵莲花静静驻立在西方灵河岸的三生石畔。仙子无情无心,却掌管着攸关人间姻缘的情地,每日散布相思,记录人间情缘。那三生石上便镌刻着人世情缘,是以情云缭绕。当然有善缘亦也孽情。
那日仙子闲步在三生石畔,风拂霓裳,水濯云霞。早已看惯了云聚云散,缘起缘灭。不禁茫然为何那三生石依然灵气逼人,情云缭绕。可叹古今多少痴男怨女前仆后继,沦落红尘,受六道轮回之苦而不放弃。情,果然是最为害人的。她缓缓走着,忽然发现三生石边不知何时生出一枝小小的绛珠草,草叶青翠,摇曳生姿,她轻颦起眉,这小草长在情思环绕之地,又无仙水滋养,怕很快就被孽情侵染,枯瘦而死。想移栽别处,又觉可笑,三生石畔多少草木,自己为何要厚此薄彼,索性随缘吧。
她轻舒广袖,重回太虚。很快那株小草在她心中便如逝水般无痕了。却不知跟在她身后服侍的神瑛侍者亦看见了这株灵草,痴迷于它的灵秀孱弱,袅袅风姿,不觉魔已入骨。侍者本为女娲娘娘补天时的弃石修炼所化,是以心志不坚,修行浅薄,今日为绛珠草所迷也是劫数。
神瑛侍者日已仙露浇灌仙草,每日痴痴凝望,可惜他情魔入身,心已不纯净,那仙露经他之手也不再纯净,绛珠勉强得其滋润,却不也断被其中孽情污染,倒不知是祸是福了。
这日神瑛离去,仙草被情孽和三生石的情思缠绕,渐渐不胜,忽一白衣仙人飘然而至,衣如流云,人如美玉,浑身清冷如披月华。那仙人正是行云布雨恰巧至此的东海龙神熬清。
熬清微觉疲倦,便落下云头倚着三生石小憩,一眼瞥见绛珠,见其袅袅婷婷,优雅婉转,便生怜爱。又见其正慢慢枯萎,不禁心生伤感。叹息轻若春风,一念缘起,劫亦起。他轻点指尖,引出一滴淡红血珠,洒在绛珠草上,鲜血中含着纯净龙气,自然不凡。熬清见绛珠重回青翠,只叶心殷红,愈加可爱,心中欢喜,便又向绛珠吹一口仙气,希望能帮助它修行。
流光如水,弹指百年,绛珠草得那次龙神相助,终于修炼成仙。她于三生石畔生长,日日沐浴情中,早已成为情之化身。警幻道她为百花之精,当统领百花,然她每日飘摇于天宫之中,若有所失。警幻无法,只得道:“莫非妹妹甘露之恩未偿,无法清心。何不就下世一遭,还此恩情。”绛珠点首,然仍觉不安,原来龙神助她之时,她灵智为开,故而遗忘,但身体却还记得一些痕迹,遂闷闷不乐。
警幻于时光之镜中得知前情,怅然,不想竟有这许多曲折。只好请来龙神,恳求其也下世一趟,帮绛珠了却尘缘。不料龙神一见绛珠而倾心,爽快答应,警幻还道其高义,哪知他凡心已动,这一世情缘纠葛已经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神仙休道红尘苦,心若一动已千年。
天圣六年的花朝,姑苏城里的百花竟然在同一时间悄然绽放。城东一户人家的花园里更是繁花如锦,异香阵阵。
一个白衣潇洒的中年男子焦急的在一所小小院落中徘徊,他玉树临风,风姿卓然,只是现在早没了从容意态。听着房里传来的阵阵惨呼,心如被摘去一般,那痛楚仿如丝网纠纠缠缠渗入骨髓。
这人不是别人,乃是姑苏望族林家的唯一传人,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这林家乃五代列侯,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与那些爆发之户完全不同。今到如海,才从科第出身。如今归隐于家,每日和妻子弹琴赋诗,煮茶听云,很是自得。只林家子嗣不盛,林如海直到中年,妻子贾敏方才有孕,恰好今天花朝之日临盆,他夫妻伉俪情深,如海怎能不焦躁。连着家中上下人等都暗暗祈祷,祈求上天保佑善良的主母平安产子。
两个时辰过去了,林如海听着妻子的声音愈发微弱,再忍不住,抬腿就向产房冲去。守在门口的嬷嬷忙不迭拦住急道:“老爷不可,产房不祥,老爷不可进啊!”林如海面色苍白,瞪眼斥道:“让开,敏儿在受苦,我还管这些做什么!我的孩子有什么不祥的。”老嬷嬷从未见过如海训斥下人,知他心急并不生气,心里对他的痴情又是感叹又是着急,只拦着不让进。如海不好推她,只得隔着门喊道:“敏儿,别怕,我在这儿呢。”
忽然有清清凉凉的水珠滴到脸上,林如海一抬头,见天上竟下起轻柔的桃花雪。丝丝缕缕飘落下来,说不尽的缠绵之意。他轻叹一声,这雪莫非在迎接孩子的诞生吗。老天老天只求你让敏儿平安生产。
“老爷你看!”院子里的仆人忽然指着产房顶惊叫道。
林如海忙向房顶看去,只见房顶紫气冲天,烟霭缭绕。心中惊讶,正要深思已经被一个惊喜的声音打断:“老爷老爷,夫人省了,是个漂亮的千金。”林如海哪还顾得上想别的,一头冲进产房,见接生嬷嬷已经麻利收拾好了,妻子静静躺在床上,脸色惨淡,双目微和,已经睡过去了。
林如海心一紧,急问:“敏儿怎么了。”接生嬷嬷第一次看见进产房先问妻子的,不由对林如海另眼相看,感动道:“夫人没事,虽然累了点,但好在母女平安。”林如海长出口气才完全放下心来。
这是他才发觉屋子里并没有血腥之气,反到有一股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沁人肺腑。奇道:“这是什么味道。”
接生嬷嬷抱过粉色绣莲花的小襁褓笑道:“说来奇了,正是夫人生小姐的时候才散发出来的,老婆子接生二十多年头一回碰见这样奇的事。更奇的是小小姐,生出来身上就有香味,还白白净净的,可漂亮了。”
林如海忙小心翼翼接过自家女儿,见女儿正安安静静睡着,肌肤如羊脂玉一般,小鼻子轻轻皱着,小嘴微微翘着像在笑一般。虽未睁眼也能看出眉目如画,是个绝色美人胚子。更加上那浑身一股世外灵气,一看即知绝非碌碌凡人。林如海既喜又忧,喜的是女儿如此灵秀可爱,忧的是女儿出生如此不凡,怕以后会历经坎坷。这便是作父母的心了,孩子刚刚诞生便已经把以后所有的日子都想到,算到,担心到了。
晚上,贾敏才醒。吃玩饭轻轻哄着女儿,万分怜爱。
绣帘垂地,烛影摇红,林如海侧头看妻子眼角眉梢染上淡淡光晕,温润婉约,压倒桃花,怀里娃娃也如个小瓷人般清丽可爱,眼睛里便漾起水一般的温柔。
贾敏发觉,微羞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道:“相公看什么呢。”
林如海轻轻笑道:“当然看我劳苦功高的娘子了。你不知道,我今天吓坏了,差点后悔让你受这苦了。”
贾敏轻抬玉腕,素手掩住林如海的唇道:“生儿育女本来就是为人妻子的责任。再说我为相公受这些苦也甘之如饴。”她轻颦秀眉,幽幽叹道:“只可惜终究没能为相公生个男孩继承林家血脉。”
林如海颇不认同,笑道:“这有什么,儿女之数本是天意,非人力可强。有个女儿贴心有什么不好。你知道我从不在乎这些凡俗规矩礼法的,夫人何必自苦。何况咱们女儿可不是凡人呢,出生时频出异象,焉知不是大福之人,没准是百花仙子临凡。说不得以后会她给我们带来无数惊喜呢。”
贾敏扑哧一笑:“哪有这么夸自己女儿,羞也不羞。我呀,只求咱们女儿以后一生平安将康幸福,可不希望她有什么特异之处。对了,明天派格人给母亲哪里送个信吧,也好让她放心。”
林如海点头。贾敏想到自己娘家,眼睛发涩,真真爱恨交加。她轻轻叹息,自己那个曾经的家啊,每每想起心里都挽起个疙瘩。林如海怎能不知,搂住妻子轻声安慰。
这贾敏的娘家亦不是凡庸之家,乃是京城的荣国府。这府里蒙先祖荫世袭几代,虽然以武起家,但到了当代也算得上钟鸣鼎食之家了,贾敏是现今贾府老祖宗的独生女儿,她上面还有两个过继的哥哥,贾赦和贾政。既为独女必然千娇百宠,缘何贾敏提起自己娘家又爱又恨,其中缘由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