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忙答应着，告辞出去。屋子里便顿时失了光彩，众人哑口无言了片刻，北静王亦从薛蝌的话里听出了什么，便轻叹道：“林世叔想来不是那等俗人，怎么倒把妹妹给支出去？想来是把我们当成外人了？”
“哪里的话？”林如海便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女儿，对茶那可是相当的有研究，等会儿王爷和众位只尝尝她冲的茶，便知道了，怎么？说联句呢，大家倒是联不联？”
众人听了这话，只得又作兴起来，叫人备了笔墨，便由林如海起头，联起句来。
黛玉出了书房，先回自己闺房里，略坐了坐，喘了口气儿，又把雪雁端来的热热的参汤喝了，正好又有外边生意上的管家进来回了事，待将管家打发出去，这样一忙，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只得再次打起精神来，叫雪雁把南边带来的一套茶具找出来，又取了茶叶，方带着人往前面来。
前面的联句已经到了最热烈的时刻，林如海淡定，北静王从容，梅无香优雅，薛蝌浅笑，冯紫英思索。
一群男子们，就这样各自以各自最舒适的姿势或坐，或歪，或站。
黛玉便带着丫头端着茶具，茶叶和滚开的南边蠲来的梅花上的雪水进了书房。
屋子里除了林如海之外，几个少年公子和王爷都屏住了呼吸。
黛玉淡紫色的白狐斗篷在进门的时候摘掉了，不过是又换了一身衣服，一身月白色云锦长袄，淡紫绫裙而已，他们便恍惚觉得似乎是月宫中的仙子出了广寒殿一般，清冷的空气里便有隐隐的奇香浮动。怎么刚才没发觉？许是桌上有酒的缘故吧？
黛玉便轻轻施礼，丫头们把东西放在一边矮炕上的小几上，黛玉便轻轻的坐进里面去，专注的冲茶。
“来来来，大家都来尝尝。”林如海便微笑着让大家都围着小炕桌做好，冯紫英和薛蝌坐在炕下的凳子上。每人一小杯，汝窑素胎白瓷小茶盅，比酒盅大不了多少，酒红色的茶汤映着白瓷，红白相间，确如白雪红梅一般好看。
北静王先将茶盅凑在唇边，奇香更重，原来随黛玉进来的那一股奇香，却是来自这茶叶之中。
林如海喝了两杯茶，脸上便有些发热，于是对着北静王告罪出去，说有些酒气，去洗洗脸再来，又让黛玉代父亲招待王爷和众位公子。
黛玉便答应着，继续给大家冲茶。
“林姑娘，小王很羡慕薛公子和梅公子，还有冯公子。”北静王静静的看着低头专心倒茶的黛玉，轻轻的开了口。
“啊？你羡慕他们，只管跟他们说好了，怎么又扯上了我？”黛玉轻笑一声，依然低垂着眼睑，看着紫砂壶中缓缓流出的酒红色的液体。
“他们可以叫姑娘一声妹妹，可小王不敢。”北静王有些淡淡的无奈，看看边上这个青年才俊，真是羡慕他们无官一身轻。
“北静王乃是皇室宗亲，‘妹妹’这两个字，黛玉可不敢当。”黛玉恭敬地递过一杯茶，给了北静王，她知道，北静王是当今皇上的亲侄子，他父亲原是北静亲王，因在战场上牺牲了，所以才让小小的儿子袭了王位，封北静郡王，这可是天朝最年轻的王爷，众人都说他前途无量。
“哎，什么皇室宗亲？不要也罢。”北静王没来由的长叹一声，带着无尽的悲哀。父亲死的不明不白，母妃却不让他追查真相，皇上装糊涂，整个皇室宗亲，没有一个人对他说句真心话。这样的皇室，还不如普通百姓家。
“王爷这话却说不得，若传出去，我们都罪过大了，林大人的麻烦刚过去，咱们还是谨慎些好。”梅无香听了北静王水溶的话，忙开口制止，他可不想让这样的话在林家传出去，那样林如海和黛玉都被置于风口浪尖。
“是了，是小王的不是。”水溶心头一震，自己是怎么了，见到了她，怎么心中没来由的一阵阵哀伤？“林姑娘别见怪才是，小王也是无心之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便是王爷不说什么，咱们也挡不住外边那些人的嘴。谣言就是这样，不用管它。”黛玉微笑着，自己也端起一杯茶，对着大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众人一同将杯中红茶喝尽，然后相对一笑，却有些煮酒论英雄的意思。
“林妹妹，过几日你便要回南边去了，在回去之前，怎么说也要到我们府上吃顿饭，我娘亲一直念叨着这事呢。”梅无香先开了口，想想当时母亲在冯家回来之后赞口不绝的样子，不由得轻声一笑。
“再说吧，北方的天真是冷，不怕王爷和几位哥哥笑话，这样的天气，我真的不想出门，若不是几位今儿都来了，只怕我一天都会窝在熏笼上。”黛玉亦淡淡的一笑，梅夫人说过，在冯家吃一顿饭必定也要去梅家吃一顿，看来这话连梅无香都知道了。
“呵呵，这样说来，你不是个小懒猫了？”冯紫英坐在黛玉的身边，却是爽朗的一笑，毕竟他是武将之子，比起面前的这几位来，却是少了一分文气，多了一分豪爽。
“二哥哥这样说也到罢了，别人这样说，我却是不依的。”冯紫英多次受冯夫人差遣来林家送些吃的用的东西，倒是比其他人更熟悉些，说话也随便。
“这话怎么说？”薛蝌心中便有些泛酸，怎么说，这几个人里，他也是最早结识黛玉的一个。
“枉你还是梅翰林的学生，这么简单的话也听不懂吗？”冯紫英心底得意，便把薛蝌的话给顶了回去。
“你……”薛蝌瞪着冯紫英，正要说什么，黛玉便又一次拿起了紫砂壶，这次倒是先给薛蝌斟上，浅笑道：“这小种红茶，越是到后面，香气越重，薛哥哥，请。”
薛蝌顿时没了火气，忙对着黛玉道谢。
水溶则玩味的看着大家，见都止了话，黛玉又给自己斟茶来，便笑道：“林姑娘的茶道，却是不同寻常呢。”
众人会心一笑，黛玉给大家都斟上茶，最后给自己也倒上，便又一次端起了茶盅。此时的红茶才真正的到了时候，那一股甘甜醇香无可比拟，竟是比美酒还醉人。
梅无香便叹道：“如此好茶，若是再有美妙的琴声，今生今世便也无他求了。”
冯紫英便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梅世兄，不要贪得无厌嘛。”
黛玉听了，便对着冯紫英赞同的一笑，恰在这时，林如海进来，听了这话，先吃了两盅茶，又笑道：“玉儿，今儿王爷和你这几位哥哥也不算外人，好歹你再弹奏一曲，爹爹很久没听见你的琴声了。”
黛玉听了，只得站起身来答应。
“原来林姑娘亦善于操琴？”水溶惊讶的问道，说完便又后悔，这样的女孩儿，若不会操琴，亦是人生一大憾事，谢天谢地，如今竟没有这样的憾事了。
丫头们把琴抬来，放在当地，黛玉便洗了手，亲自拈香，在地下铜鼎里点着了，便插在边上的白玉香炉里，一时间，香烟袅袅，淡淡的沉水香味弥散开来，让众人心中说不出的舒畅。
黛玉轻轻的坐在琴边，屏息凝神，然后抬起手，慢慢抚来，正是一曲《天下第一香》。
此曲开篇便是高昂的声调，原是笛子的前奏，此时黛玉由古琴弹来，别有另一种韵味，众人却是闻所未闻。前走过去之后，声调婉转，却是报岁兰映着清晨寒风绽放的情景，娇艳，浓香，清冽，美丽的蛊惑人心。然后曲调渐渐放低，那兰花也似乎有着无限的心事一般，轻吟，柔情，流畅，婉转。
黛玉的琴声，林如海是知道的，所以并不惊奇，只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琴声中美好的幻境。然其他几人却都呆了一样，怔怔的听着天籁一般的琴声，一时间竟忘了时间忘了思考，甚至忘了呼吸，忘了身在何处。
不知何时开始，大家的耳朵里似乎有鸟儿的叫声，叽叽喳喳，如空山之中闻鸟语一般，空灵，美妙，舒畅，伴着细碎的琴声，恰似江南三月，春光明媚之时。此时此地，大家忘了此时正是寒冬之天，在北方，哪里会有鸟儿的影子？
然而鸟儿的声音却又是真实的存在着，半柱香的时间，鸟声渐隐，琴声继续高上去，众人放从幻境中醒来，依然是悠扬的琴声，却多了一份胸中之情抒发将尽的感觉，那一种欣喜，那一种痛快，便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蓬勃而生。
琴声滚滚，连绵不绝，却是到了尾声之时，然后嘎然而止，室内一片宁静。
“恩，玉儿，琴声随心而发，又长进了不少。”林如海一边点头，一边微笑。把四个梦中的少年唤醒。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水溶惊喜的坐直了身子，一双墨色的的瞳眸深切的看着黛玉，那种感觉，似乎是一个藏宝者发现了一块珍奇异宝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