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亦不多话,只得又命丫头给宝玉和惜春斟茶。惜春尚小,说话不知回避,因见黛玉淡淡的,便笑道:“林姐姐,你若是乏了,只管到那边摇椅上去歇息,我跟二哥哥又不是外人,将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多着呢,若天天这么客气的相陪,岂不累死人了?”
黛玉听了这话,心中便一动,惜春说‘将来一起的日子还多呢’此时听来这样的刺心;然她又让自己独去歪着,又正和心意,便微笑道:“妹妹虽小,却是最体贴人的。”于是便告了罪,自去摇椅上歪着,小丫头拿了毯子搭在她身上,黛玉只合着眼睛装睡。
宝玉见了,不便在此吵嚷,便悄悄地拉着惜春到一边亭子里下棋。
日头渐西之时,贾母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吃了几块点心,便找黛玉,家人回说‘姑娘在那边摇椅上睡着了。’贾母便出了花厅,往这边来瞧。果然见黛玉歪在摇椅上,身上搭着一条厚厚的驼色羊绒毯子,合目稳睡。
贾母便摆摆手,不让众人惊动她,自带着凤姐儿等人跟王嬷嬷说了一声,便告辞走了。
王嬷嬷便带着家人送至门外,直到贾母等人的车马不见了踪影,方回身进屋来。黛玉却已经醒来,正在屋里问雪雁贾母走时可说了什么等话。
王嬷嬷进来,便服侍着黛玉换了衣裳,又往床上歪着,家人便有端了茶点过来,请黛玉先吃点,又回说晚饭过一会儿才得。
黛玉因中午吃螃蟹本就没吃什么,此时却有些饿了,便拿了一只小蒸饺来吃了,又喝了一点红豆桂圆粥。
王嬷嬷便悄声问道:“姑娘今儿怎么突然心情不好起来?可是谁冲撞了姑娘?”
黛玉思虑再三,便把无意间听到的贾母和凤姐儿的对话说出来,又道:“妈妈,为什么外祖母竟也摒弃不了天下人的俗念,动不动便想到婚姻大事,真是叫人亲近不得。”
“姑娘这话倒也罢了,只是那个宝哥儿,奴才瞧着很不成个体统,这么大了,不去读书,反而整天在老太太跟前瞎混,听他们家的婆子说,这位哥儿整日混在胭脂队里,跟女孩儿们不分你我彼此,把什么圣人之言,孔孟之道全都抛在脑后,且老太太又如此娇惯他,对他百依百顺。这断然不成个体统。别说老爷不会同意,便是奴才听了,心中也替姑娘不服。”王嬷嬷站在一边,有些气愤的样子,平日的和颜悦色一点也没有了。
“真真膏粱纨绔之人。”黛玉听了这话,便轻声叹了口气。
“这事断然不会有,姑娘自然亦不用烦恼,倒是刚才冯将军的夫人遣人来看望姑娘,因姑娘在园子里,我便替姑娘挡了,那边有他们送来的东西,已经叫人登记了,姑娘要不要去看看?”王嬷嬷猛然想起了此事,便回道。
“罢了,不看也罢。”黛玉一听冯将军家,便想起当初冯将军和梅翰林一起到姑苏跟父亲吃酒时说的笑话,亦不过是婚嫁之事,心中便更加烦恼。只歪在床上,闷闷的说,“我今儿很乏了,除了爹爹的事情,其他一概都不要烦我。”
王嬷嬷听了,便带着丫头们下去,只留下雪雁在一边陪侍。
晚间林如海回来,面上带着些许忧愁,黛玉请问父亲何事时,林如海叹道:“皇上今儿亦微服到了梅翰林家,说的场面话还是原来的皇上,可是为父瞧着,那做派却大不一样了。临走时留下口谕,让我在京住些日子,过了年再说。还说叫我别多心,不过是想念年轻时候大家经常在一起的日子,留我在身边说说话而已。玉儿你说,这叫什么事?”林如海说完,又长叹了口气,大有悲观厌世之态。
黛玉心中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父亲离职这么久,江南那些被父亲牵制的官员们,应该抓住这个时机纷纷上折子了,折子里大概会说什么,想必皇上也定是早就料到的,或许这些弹劾父亲的奏折正是皇上想要的吧?如此一来,父亲可就危险了。皇上这样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话?黛玉在心里反复思量。
“玉儿,你在想什么?”林如海见黛玉沉默不语,便问道。
“爹爹,你说,皇上这样做,是不是有意让江南那些贪官污吏上折子弹劾您?皇上是不是对咱们起了疑心?”黛玉轻声的话语让林如海心中一颤。
曾几何时,自己的女儿也会这样犀利的看待问题?一句话便戳到了问题的中心。这正是自己担心的,虽然自己一身铮铮铁骨什么也不怕,可是女儿还这么小,怎么能在失去母亲之后又失去父亲?
“玉儿,你的话很有道理,爹爹也是这样想的,但爹爹始终想不出,皇上究竟在何事上对咱们起了疑心?”林如海皱着眉头,看着烛台上跳跃的烛火,陷入了沉思。
“爹爹何苦劳神,想来做皇上的,外人看着是风光无限,为我独尊,其实他那心里未必不是每天都战战兢兢的,又怕别人造反,又怕别人暗害,既离不开那些臣子,又信不过臣子,左右为难,心力憔悴,做出这样捕风捉影的事情也很自然。咱们便是什么也不做,他若要怀疑亦有他怀疑的去处。不过是愈加其罪何患无辞罢了。”黛玉冷冷一笑,看着对边窗下矮炕中间小炕桌上水晶玻璃花瓶里的水晶球白菊。
“话虽如此,但若不找出问题的根本所在,咱们又如何避祸呢?”
“爹爹何不借母亲尸骨未送回祖茔为由,辞官而去?从此咱们只在乡间过咱们的悠闲日子,倒不好吗?”黛玉此时一心要离开京都这是非之地,便急急的说道。
“皇上口谕已经说了,此时再说此话只怕不妥。”林如海摇摇头,轻叹了一声。
“那又该怎么办?”黛玉亦很着急,来了这几日,每天都有不开心的事情,京城真的不如姑苏好,原来总以为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如今看来,原来竟是大错了。
“玉儿亦不必着急,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咱们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是带累着你跟着为父担惊受怕,让我心里实在不忍。”林如海又叹道。
“如今也只好如此了。爹爹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倒显得咱们连亲生父女都是假的了。”黛玉心中亦沉闷的很,无法回南边去,也只好打算在这里过冬了。只这样一来,外祖母家自然少不了要多走动,那些烦恼之事,又该如何了结。
“天晚了,玉儿回房歇息吧,明儿你冯世伯要接了你到他们府上玩耍一日呢。”林如海看看女儿疲惫的眼神,便心疼的说道。
“哎!爹爹知道我最厌烦这些,怎不替我推掉?”
“别人犹可,只是冯将军的太太原是你母亲的闺中好友,我想着,他们接你,自然是他家太太的意思,你一个人在家里闷着也是闷着,倒不如出去走走,也散散心。”
黛玉听了,便点点头,答应着,回了自己的房里。
第二日,果然有冯家的车马家人来接,黛玉少不得又穿戴了,带着奶娘丫头等人随爹爹一起过去。
却说神武将军冯唐的夫人何翠鸣却跟忠靖侯史家有些牵连,忠靖侯的夫人何青芳与何翠鸣却是同胞姐妹,早年和贾敏一样,皆是公侯家的小姐,各府上来往走动,都是常见面的,因此后来何青芳成了贾敏的表嫂,而何翠鸣却嫁给了神武将军冯唐。
如今何青芳倒变了性情,不似原来那样热情,为人寡淡起来。而何翠鸣一听说贾敏姐姐的女儿到了京城,怎么会不接来家中?况那年冯唐见了黛玉之后,回家便念念不忘,只说那样灵秀的女儿,便是讨来做儿媳妇,只怕也糟蹋了。说的何氏心中痒痒,只想即刻就见。
这里冯太太亲自看着下人准备瓜果点心,满满的摆了一桌子,再看看屋里古董玩意,花草饰物无不讲究,才算松了口气,倒像是迎接什么大家贵客似的。
家人进来回道:“林老爷携女已经到了二门。”
冯太太何氏忙推推边上的冯唐,抱怨道:“老头子,还不去迎接林老爷?”
冯唐便懒洋洋的起身,一边悠闲地说道:“早年他林如海来我这里比回他自己家都随便,如今倒要我去迎接。”
冯太太便笑道:“早年你们都是无知小子,如今都是封疆大吏了,自然也该摆摆官场的作风。”说着,便叫贴身的嬷嬷出门去接了黛玉进来,冯唐自往前面外书房去会林如海。
冯太太这里正高兴的想着,但听外边丫头们笑道:“林姑娘来了。”
只见猩红的毡帘一挑,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便随着嬷嬷的身后进了房门。但见她一双似蹙非蹙笼烟眉,两只似喜非喜含情目,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娴静时似娇花照水。恍然间已经到了面前,盈盈施礼,口称:“黛玉见过冯太太,太太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