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太医又来给贾夫人诊了脉,调换了药方,但见贾夫人精神已经十分的不济,连续半月有余未曾起床,面色蜡黄,身上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太医在心里轻轻的叹气,一代红颜便要这样老去。
“老先生,我夫人的病,到底要不要紧?”林如海见太医手执紫毫迟迟不肯开药方,便急切的问道。
“哎,大人,不是晚生不尽力,只是夫人这身子实在是弱了,只怕,过不了这个冬天了。依晚生的意思,竟是不用吃药了,夫人爱吃什么便吃点什么吧,凡事不要拂逆了她,不要让她留下什么遗憾便罢了……”
林如海听了这话,心中无限凄凉,太医后面的话亦没有听清楚,只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边上的管家见了这般,亦垂下泪来,带着太医出去。
果不其然,三日后贾夫人仙逝,享年只有四十一岁。
湿冷的北风,透过萧索的花墙,呜咽着吹在厚厚的窗纸上,如泣如诉,令人不忍细听。
小小的黛玉,此时已经离了灵堂,由奶妈子服侍着,坐在后面花厅里,听管家们回说着这几日家里外边的境况,各处都还算安分守己,大家都念在夫人平日仁慈和善,宽厚待人的情分上,并不曾差了分毫,黛玉心中亦感到安慰。
只是管家林忠说,京城夫人娘家的侄子珍大爷和琏二爷似乎对丧事不满,嘴上喋喋不休,像是嫌林家的下人慢待了他们,又说老爷原不曾请了好太医给他们姑妈好生瞧病,才耽误了病情,以至于贾夫人英年早逝。
黛玉听了这话,心中便升起阵阵不满,母亲自打生病以来,并不曾听闻外祖母家的舅舅哥哥们问过一句,不过是外祖母一人偶有书信来,母亲亦不敢以实话相告,不过是怕外祖母年纪大了,还徒增伤心而已,倒是年年的节礼都是重重的办了,叫家人送去的。却不想到了今日,他们竟然寻起不是来。
王嬷嬷到底老成些,见黛玉皱眉不语,便劝道:“姑娘不必生气,这也是人之常情,想贾家的珍大爷和琏二爷原是太太娘家的侄儿,心疼太太也是有的,故才这样说,亦是一家子骨肉的亲情所致,咱们却不好多说什么。只多安排几个家人好生伺候便是了。”
黛玉点点头,心知此时母亲丧事上,亦不好跟舅舅家起了冲突,外人瞧着,倒是闹了天大的笑话,少不得将心中的怒气压下,吩咐管家依旧按照原来分派的大家各司其职罢了,只在两位表兄的住处,多加几个下人伺候,还要捡着好性子的,会说和软话的人拨过去,每日打发两位表兄顺心方好。
遣散了家人,黛玉看看冷清清的花厅,心中不禁凄凉又起。世人都说的骨肉亲情,原也不过是黄白浊物上下打点罢了。他们想着以后没了娘亲,便断了这一门亲戚,此次娘亲的丧事上,自然是要显摆显摆的,不过是生怕林家人忘了岳丈家而已。却把骨肉亲情放到哪里?
“姑娘,夜深了,从早到晚饭也每曾好好地吃一口,炉子上的参粥也煮了多时,姑娘吃一点吧。”王嬷嬷心疼的看着容颜憔悴的黛玉,轻声劝道。
“妈妈,我哪里吃得下。还是到园子里走走吧。”黛玉说着,便要起身出门,雪雁忙拿了一件月白锦缎紫貂斗篷上来给黛玉披上,又拿了昭君帽给她戴上。
“姑娘累了一天,不如歪着歇歇吧,又出去走动,脚也酸透了。”王嬷嬷在一边劝道,但她知道,劝也是白劝,自从夫人去了,黛玉几乎不曾好好地睡过一觉,每回半夜梦醒,枕上都是湿凉一片,哽咽的心里一个大疙瘩,总要坐半日才能平伏。倒不如出去走走,定定心神的好。
黛玉披着月白锦缎绣绿萼梅花的紫貂大毛斗篷,一边慢慢的出了花厅,慢慢的走着,往后面的梅树从中走来。
几十株绿萼梅花尚未开花,只打了小小的花苞,白日里闻不见梅香,只有在这寂静的夜里,摒弃了人声喧哗的时候,静静的站在这里,或许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黛玉便是为这淡淡的梅香而来,面对着这一棵棵小小的刚过一人高的梅树,看着那玲珑遒劲的花枝,沐浴着这湿冷凛冽的寒风,在摇曳的风灯里,那一缕缕淡淡的梅香,更显得是那样的难得。
天空中堆积着浓浓的乌云,很低很低,似乎立刻便会下雪的样子,但终究还是没有雪。黛玉心中默默的想着:天也不趁我心,何不下一场大雪,亦替我装扮这污浊的世界,为我母亲的香魂送一程?
黑影闪过,一个玄色衣衫单薄的少年站在黛玉的面前,头上凌乱的头发用一根白色丝带束在脑后,许是因为奔波的原因,早就有一些碎发散在耳边,不知何时,他竟然这样悄无声息的站在黛玉面前,一如鬼魅般无声,却让黛玉凄凉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淡淡的苦笑,“你来了。”
“小姑娘,你怎么了?为什么变成这样?”玄色衣衫的少年吃惊的看着面前的小黛玉,一脸深刻的忧伤,红肿的眼睛,苍白的脸色,一身白衣,头上亦带着三两朵白色的绒花,她在为谁戴孝?
“你是谁?怎么竟私自闯进我们家的花园子?”王嬷嬷和雪雁等人心中着忙,看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惊慌失措的问道。
“妈妈,不必担心,这位公子就是当初西子湖畔,莲花亭边拿走我们的紫砂壶,留下那块白玉瑗的公子。”黛玉简单的说道,此时才发现,至今相遇三次,却不知这人姓甚名谁。
“我姓百里,名叫冰川。”玄色衣衫的少年站在黛玉的对面,两尺之外的地方,定定的看着这梨花般的小人儿,轻声问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母亲病逝了。”黛玉的声音轻轻的,犹如雪夜里一朵飘忽不定的雪花。
“喔。”百里冰川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失去亲人的痛苦他切身经历过,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别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因此他此时选择沉默。
“你怎么会来这里?”黛玉看着梅枝,淡淡的问道。或许二人不算什么朋友,连起码的相识也不算。到现在,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问过。
“我因下山来买东西,因贪恋汇泉楼的好酒,所以才到此时回去,路过这里,看见了梅花丛中的你。”百里冰川总是在夜里下山,带回点儿吃的再回平山堂后,今夜他在此地掠过,看见梅树丛中的她恍如天仙一般,便禁不住落下了脚步。
“是了,你向来走路是用飞的。”黛玉听了这话,才感觉到有一股浓浓的酒气在少年的身上散开,自己刚才竟然没有注意到。而黛玉又蓦然想起了桃花丛中,他带着自己在桃林里飞翔,那时自己多么幸福,像一只自由的鸟儿一般,单纯的快乐,单纯的开心。
看着她玲珑的脸上带着一丝酸涩的苦笑,百里冰川的心却如刀割,“那不过是一种武功,其实我亦是没有翅膀。”
“没有翅膀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飞翔的力量。”黛玉自从失去了母亲,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无助。
“飞翔的力量要靠自己。”百里冰川站在原地,柔和的目光泛着一点幽蓝,如水般包容着小小的黛玉,似乎会把寒冷的冬风挡在外边。
“是吗?”小黛玉的声音依然是飘忽不定。
“你是叫黛玉吗?”
“你怎么知道的?我似乎没告诉过你。”
“巡盐御史的千金,谁会不知道呢。”百里冰川的嘴角上翘,带出一个好看的微笑,但也仅限于嘴角而已,那一双墨色的眼睛里,依然是沉沉的目光。
“公子有心了。”黛玉淡淡的说着,转过身去,不再与他面对面。这沉沉的目光好重,让她有些承担不了。
“回去吧,天很晚了,风又冷。”他见她转身,心中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不舍得悲凉,她的心中自己终究还是路人而已。
“路上小心。”黛玉再回头,看了一眼百里冰川,明亮的眸子中不带任何色彩,只是那样,纯净的光泽。
“再见。”百里冰川纵身一跃,已经是几丈以外,在一个闪身,身影便消失在这无尽的黑夜里,似乎是一个暗夜里的精灵,又像是根本没有出现过。
“姑娘,咱们回房吧,百里公子已经走远了。”王嬷嬷看看墨色的夜空,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便上前来劝说黛玉。
“恩,回房。”黛玉点点头,心中好生羡慕百里冰川一身的好武功,继而又想起了文墨轩和薛蝌来,又想自己身边若是有一个这样的能人,传送书信什么的,也方便了许多。
“姑娘,百里公子的轻功真好,顷刻间便杳无踪迹,真是跟神仙没什么区别。”王嬷嬷一边搀着黛玉走,一边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