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那狱吏态度却好,笑道:“不敢污了姑娘的眼。不过今日单见姑娘一人来,可是有事儿?”那说话的神气,似乎知道雪雁要问什么事儿。雪雁笑着递过几两银子道:“劳烦官爷,今儿来倒是确实有事相烦。我原想去看看贾府二奶奶王熙凤的,不知可使得?”那狱吏推却再三方收了银子,笑道:“这却不巧,那二奶奶昨儿夜里没了,姑娘瞧不成了。”雪雁忙问端的,那狱吏请雪雁坐下奉了茶,方细说起来。
原来那日刘姥姥及李纨的家人来将老太太等人都保出去了,凤姐儿便不能继续呆在那院子里,是以只得依旧挪回到狱中,不过是单独给了她一间房子罢了,见她行动不便,又将平儿挪过来服侍她。凤姐儿原是过了两次堂,受了许多刑的,因她颇有些个恶名在外,是以那行刑的下手亦是比平时重了几分。待得审完之后,便很难动弹了,兼之以往旧疾,且素日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如此一来便十分受不了了。那日黛玉来时将她挪到院子里,倒是舒缓了几日,不想他人一走,她只得回来,虽有郎中每日看视,到底病的重了,一时难以缓解。
两日前天气突变,秋雨过后分外冷了起来,狱中极是阴暗潮湿,又无取暖之物,一时又不得冬衣,因此上许多人都得了风寒。便是郎中每日送药来,平儿小心服侍,到底熬不过去,昨儿夜里便咽气儿了。那丫头倒也忠心,好歹求人好生将她收敛了。如今正等着如何处置呢。
雪雁听到这里,忙问贾府的人还有没有出事儿的。那狱吏道:“贾府的人倒是没有,薛家的倒是有个小妾死了,却是怪可怜见的。长得那样标志,性格模样儿都好,可惜死了。”雪雁咋一听说薛家的,便畅快不已,待听得说那人长的标志,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问道:“不知是谁?”那狱吏道:“听说是薛大傻子的侍妾,名唤秋菱的。”雪雁一听吓了一跳,那不就是那个香菱吗,怎么改成秋菱了?以往在园子里时常能见到她,还和姑娘学作诗呢,且还做得不错,当初走时忘了她了,怎么就死了?
狱吏见雪雁疑惑,说道:“那秋菱看上去着实可怜。听得说原是江南人氏,原是被拐子拐了。后来才被卖了个好人家,却被薛大傻子瞧见了,打死了那人,抢了她。这薛家就是个挨千刀的,那贾雨村亦是个不得好死的,接了那被打死那家的诉状,竟稀里糊涂给混过去了。可怜了这么个好姑娘,偏薛家还不好好待她。后来娶了那么一个恶媳妇儿,竟将这姑娘打得半死,已是重病缠身。待进的牢里饮食不周,亦是将死之人了,是以前几日稍有风寒,便一病不起去了。”那狱吏说的亦是极为惋惜。
雪雁打听得明白,心中亦是起伏万千,又给了些银子托狱吏好生将二人埋了。那狱吏很是客气,一口便应了。雪雁谢过那狱吏,便忙回五香斋来,免得黛玉等得久了,或是要回去,耽误了事情。
此时黛玉正在眯着眼睛歇息,听着风吹过竹林的细细低语,温和缠绵,似乎已然睡着了。王嬷嬷依旧坐着榻前,手里不停的做着针线,偶尔抬头看一眼正懒洋洋困着的黛玉,会心的笑了:那是她的奶姑娘,却有如亲生,娇气却孝顺,虽任性却知大理识大体。她的奶姑娘,她的姑娘,听说了皇宫里的事情,也听说了荥阳县的事情,可是不论如何,都是她的姑娘,永远都是。这是一种幸福,一种暖暖的幸福,姑娘淡薄名利,她也不在乎,只愿能这样平静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就很好。
雪雁上楼来时,见黛玉犹自沉睡,便坐到一边歇息。黛玉听见动静,悠悠睁开眼,看见是雪雁,便问道:“你可打听明白了?怎样?”雪雁便将所知一一说明,临了还说明安排好生将她们安葬了。
黛玉听罢长长叹息了一声,凤姐儿的事情她到底心里有底,只不曾想这么快罢了。但对于香菱却不同,那原是个极可怜可爱的姑娘,憨厚老实,虽然心思明慧,却无处可用。可惜了她,竟会有如此遭遇,如此境地,而她,却偏偏将这样一个极应怜的姑娘给忘了,心里不免难过起来。自此被拐子拐走之后,兴许,只有在园子里与黛玉学作诗的那段日子,才是她最美好的时光吧,偏生还是忍着心痛装出来的。她心里的苦,从未听她说过,而每每见到她的笑,总是那么忧郁,还带着三分愁思。
罢了,两个极其不同的好女儿,却一同香消玉陨了。一个有着辉煌的往昔,四面玲珑,八面威风,俨然一个神仙妃子;另一个带着无尽的愁苦,数次拐卖,多年凌辱,完全一个小妾丫鬟。到头来,都是一样的死于病中死于狱中,没有公平与否的感慨,没有值得与否的商议,徒留一声叹息,都去吧,唯愿来世托生一个太平盛世,终得一生幸福……
看着时辰不早了,林立亲自送来些儿吃的,还有黛玉最是垂涎的大螃蟹。姑娘如今不容易,让她好生吃完了早些儿回去,到底安全些儿。黛玉一见了吃的,那是王嬷嬷亲自为她做得,便是到五香斋来的最尊贵的客人,都不能享受的美味,又开怀起来。雪雁才刚还瞧着姑娘唉声叹气,这会儿见姑娘有了兴致,忙收拾着伺候黛玉吃饭来了。鲜美的大螃蟹、清醇的菊花酒,带着弄弄的苏州的空气香味儿,飘在心底。
忽然又想起当初众人在园子里吃螃蟹时做得诗,当时宝钗就做了一首,道是:“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小小的一个螃蟹,让她说出如许的意思来,可惜骂的何尝又没有她自己。到最后,“于今落釜成何益”?凤姐姐又何尝不是如此,可知便是再明白的人,都极少有能看透自己的。好在黛玉并不争这些,是以倒不用太过操心。
吃喝完毕,林立见尚有些许空闲,便遣退众人,取出账本儿给黛玉瞧。黛玉不过随便翻翻。林立见状笑道:“姑娘就是不肯操心。今年头半年比往常好许多,光剩下的银子,便多了四五十万两。”黛玉笑道:“还没我花的快。”林立听得大笑起来,又取出二十万两银票递给黛玉道:“姑娘尽管花去,该是我们的跑不了,不该是我们的亦留不住,千金散尽还复来呢。不过上回给你的银子都花的差不多了吧,今儿再给你些儿。若不够了还让雪雁回来拿便是了。”黛玉原是不肯收的,奈何林立百般怕她受委屈,好歹劝着她收下了。
两人方收拾好准备离开,见林安急冲冲的走来,要林立去一趟。看样子是出了大事了。林立瞧了一眼林安的样子,忙让黛玉先留下来等着,又唤来两个丫头服侍,自己先与林安急急得下楼去了。
如今这事儿,却还得从头说起,方能明白些儿。
原来这西宁郡王虽立妃多年,得子却晚,后来好容易得了一嫡子,取名一个“章”字,欲其彰显富贵,光宗耀祖之意。这彭章自幼亦是聪明伶俐,龙睛凤目,很是讨人喜欢,兼之西宁郡王夫妇得子较晚,故而阖府上下无不骄纵放任,因此养得一副不可一世的脾性。如今年方十八,整日游手好闲,文武不成,西宁郡王虽曾叱责几句,奈何西宁王妃回护,且又是嫡长子,世袭的世子,虽不能袭王爵,到底爵位还是会有一个的,是以亦不曾十分要求与他,只大概有个法度便罢。
近几年时有人多方打听上门暗示提亲的,偏这世子不乐意,怕妻妾拘谨了他。再有一项,便是近年来总是听得传闻宁国公府有几位出类拔萃的姑娘,个个赛花似朵儿的,非一般公侯家小姐可比,更兼府中三位亲戚小姐,更是天仙一般。听说其中一位姓薛,真个如雪团儿一般,白皙细腻,艳如牡丹;另一位姓林,则是个病西施一般的人物,婀娜风流,清比芙蓉。自从二人进府来,贾府众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怕吹化了姓薛的,吹跑了姓林的。是以心中便留了意,他日定要拜会一番,娶得其中一位才算美事儿。
后来又见到许多贾府传出来的诗词,皆是不俗,尤其那薛林二人所作的,比当下那些名人雅士不差分毫。又曾听得贾府那个衔玉而生的宝玉及薛大傻子等传说那林姑娘更是较别个不同,干净纯澈,窈窕淑女。后又偶尔听得母妃等从贾府回来,亦是交口称赞,心下更是仰慕不已,一如京中极多的男子一样,都开始做起美梦来。怎奈闺阁女子豪门千金,总难以相见,难遂己愿。原想央母亲上门提亲,偏听说那贾府史太夫人似乎有意将林姑娘配了宝玉,那薛姑娘又有个金玉之说,一时都留着了,一下更是辗转反侧,百般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