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连声叹息,道:“皇上将我点为巡盐御史,令我查处盐政积弊,但今日个在宴席上,同僚借着迎接我的名目,争相送礼,积攒起来,有十几万两银子呢。”
贾敏闻言一怔,讶然道:“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行贿吗?那些银子,必定都是不义之财,老爷素来清正廉洁,该尽数退回去才是。”
林如海摆摆手,含忧道:“我何尝不知?只是那些人都是我的同僚,若退回去,必定伤了和气。我初来乍到,对有些事务一无所知,还需靠他们扶持,实在不宜与他们闹翻。但若收下这些民脂民膏,败坏名声不说,我自己也不能心安的。”
贾敏听了,也很是为难,长叹了一口气,默然无言。一旁的黛玉想了想,走上前道:“父亲不必烦恼,那些人将银子送过来,父亲不收的话,倒白白便宜了那些贪官污吏。不如如数收了,登记造册,开明送礼之人的名单、银钱数目。到了年底,将银子全数上缴国库,账册悄悄送呈御览,让皇上自己决断如何惩治这些人,可好?”
林如海听了黛玉的话,击掌道:“玉儿说得有理,如此一来,不但能充盈国库,造福百姓,还能掌握那些贪官污吏犯罪的实证,当真是一举两得呢。”拉着黛玉的手,赞道:“小脑瓜子真聪明,不愧是我们林家的女儿。”哈哈一笑,神情不胜自得欢喜。
贾敏也笑看着黛玉,眼中露出一抹赞许。过了半日,轻叹一声,在心中幽幽道:“可惜是个女儿呀。”
她的黛玉,这样敏捷聪慧,若是一个男孩儿,林家便有了后,岂不十全十美了?琼玉一病而夭,也让林家断了香火。而自己的身体一直都很差,再难有胎孕的。林家世代忠孝清廉,为何子嗣却如此单薄?世间事,是否都是如此不尽人意呢?每每想到这里,贾敏便抑郁不已,渐渐染成一疾,卧床不起。
黛玉见母亲生病,心中很是难过,每日里侍汤奉药,精心照料。但贾敏素来体弱,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易了。加上有心结,身体每况愈下,堪堪过了一载,便带着对女儿的怜惜和对丈夫的眷恋与世长辞了。
黛玉守丧尽哀,非常伤心,即使她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是她却给了自己从未享受过的母爱和温暖,让自己感受到,原来,拥有母爱的孩子,是这样的幸福和快乐呀。
可是,这段幸福,只持续了三年,便在死神到临时,戛然而止了。
黛玉本自怯弱,如今心痛母亲早逝,日日啼哭,哀痛过伤,大病了一场。待到病好时,京城的贾母派了男女船只过来,要接她进京,亲自照看抚养。黛玉哪肯应允,只想伴在父亲身边,与父亲相依为命。无奈林如海执意不肯,反而屡次劝她进京。
自贾敏离世后,才刚满四十的林如海,头上便染上了白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正心力交瘁之际,见岳母派人来接黛玉,态度热忱,立刻便答允下来。
这一日,林如海的身体略强了一些,便将黛玉叫到身边,苦苦劝道:“玉儿,你母亲去后,你的身子越发弱了,我公事繁忙,无法顾及于你,你又没有兄弟姐妹扶助。你外祖母素来极疼你母亲,见了你,必定会加倍怜惜,一再来信让我送你过去。那里有好姐妹相伴,又有外祖母疼爱照管。可你一直不肯去,整日啼哭,病越发重了,你若是有个好歹,我该怎么向你那去世的母亲交待呢?”
黛玉心里一酸,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不由得一阵泫然欲泣,却又心知进京已成定局,便哽咽着答允了。林如海看着泪流满面的爱女,也不禁红了眼圈,将大户人家的规矩一一说与女儿知晓,又递过一个小锦盒,道:“虽说荣国府赫赫有名,外祖母又疼你母亲,但总不如自己家里便宜。我已经封了五千两银子,送给贾家的仆从,算是玉儿在贾家的用度,以后每年都会叫人送去五千。这是有五万两银子,你带去吧,到了京城,虽然有外祖母护着,但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凡事都要留心,照顾好自己。在那里吃用打赏,都是要用钱的,这些银子你带着,千万别委屈了自己。若是有什么事情,遣人到你韩伯伯家说一声。他与我素来情同兄弟,必定会用心照看你的。”
黛玉伸手接了锦盒,含泪应是。林如海长叹了一声,又道:“玉儿放心,爹爹会照顾自己的。再说还有云飞呢,他是个好孩子,有他伴在身边,爹爹不会有事的。你不必操心爹爹,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才是。”说完这些后,扬声让仆从进来,打点黛玉的一切家常用品,并准备一些土仪特产,给黛玉带进京城。
离别的日子渐渐来临,黛玉含泪拜别父亲,又将林飞云拉到一旁,细细叮嘱了几句,求他好好看顾林如海。待一切停妥后,黛玉带着自幼服侍的奶娘王嬷嬷和丫鬟雪雁,与贾雨村一道,登舟离开扬州。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日出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兰舟过处,杨柳依依,花香幽幽,美不胜收。如斯美景,看在黛玉眼中,却激起一抹抹伤痛。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温柔如水的娘亲,再也不能在父亲膝下承欢撒娇。春花秋月时,再无阖家团圆之欢。自古离别最伤人,生离死别,乃人生最痛。刚刚与母亲死别,又不得不与父亲生离。这份心情,怎一个痛字了得?
兰舟扬帆,随风飘荡,一日日接近京城。到了京都,弃舟登岸之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黛玉知道贾家与别家不同,不比得在自己家中那般不拘礼法,于是言行更加小心谨慎起来,惟恐行差踏错,被人取笑。
自上轿进入城中,黛玉掀开纱窗,往外瞧了一瞧,市肆繁华,人烟鼎盛,自与别处不同,比扬州还要繁华几分。
行了半日,忽见街东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多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个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上悬着金匾,大书“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轿子进了西角门,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仆妇们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又抬起轿子。众仆妇步行围随,到一垂花门落下。众小厮退出,众仆妇上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子。
黛玉由婆子扶着,穿过抄手游廊,便有几个大丫头笑迎上来,请她进贾母的正房。黛玉款款步入房中,便瞧见屋里乌压压的一片人,两个丫鬟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正欲拜见时,早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叫着“敏儿”大哭起来。当下满屋侍立之人无不涕泣,黛玉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心中凄楚,也哭个不住。
好容易众人缓缓劝住了,一个小丫鬟送上锦垫,黛玉方跪了下来,给外祖母磕头行礼。
贾母拉着她的手,亲自为她介绍屋内的一干人等。一位身材高挑,容长脸面,神情却有些寡薄的夫人,就是大舅母邢氏了。这夫人身侧站着一位年纪略轻一些的贵妇,衣着华贵,眉目看似慈祥,眼中却藏着点点精光,自然是王夫人了。
黛玉明白两人的身份后,款款走上前,朝她们盈盈一拜,柔声道:“黛玉见过大舅母,见过二舅母。”
邢夫人忙伸手来扶黛玉,连声道:“不必多礼。”王夫人却默然不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黛玉看,有些失态起来。
黛玉心中讶然,却依旧淡然处之,并不放在心上。待给邢、王两位夫人行完礼,贾府三春便闪亮登场了。黛玉留心看去,见三人眉目如画,如姣花软玉一般,秀丽出众。迎春温柔和顺,探春神采飞扬,惜春娇俏恬美,风姿不同,却各有动人之处。
分别见完礼,大家方归坐,丫鬟们倒上茶来,闲叙聊天。不过说些黛玉母亲兄弟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贾母又问了黛玉的一些生活习性等事,知道她身体娇弱,来京前大病了一场,更是怜惜不已,询问她现吃什么药。黛玉回说吃人参养荣丸,贾母立刻就叫人配去,又叫黛玉想什么吃的玩的。
正闲谈之际,却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来人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打扮得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黛玉打量着来人,看她通身的气派,心知此人必定是凤姐儿。果然就听贾母笑道:“这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叫做辣子,你就叫她凤辣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