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涵拉着水润,一同在窗下坐了。林如海正要挣扎着起身行礼,却被水涵摆手止住。水涵淡淡一笑,温和地道:“林御史有病在身,不必多礼。”林如海听了这话,便只得罢了。
黛玉向两人敛衽行礼,拿了大靠枕,服侍父亲半坐起来,又走到碧纱窗下,立在案几处,亲自取杯斟茶。
彼时,阳光灿烂,从窗格处透了进来,轻烟袅袅,缓缓上升,衬得她眉目潋滟如画,身姿曼妙似柳。
水涵盯着她,出了片刻神,方转头看着林如海,缓声道:“这些年来,林御史身居要职,却又清正廉明,每年都拿上百万的银子上缴国库,又常给父皇上折子,奏明盐务利弊,实在功不可没。便是现在,也亏得林御史用心,将扬州这儿官员的情况探听得清清楚楚,我处理起来,极是顺手,想来不久便能理清。”
林如海听了,憔悴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点头道:“如此,臣也能放心了。”默了半日,欠了欠身,低声道:“臣有一事相求,还请四皇子应允。”
水涵忙站起身,温和地道:“林御史不必客气,有事但说无妨。”
林如海长叹了口气,神色间透着一丝悲凉,缓缓道:“四皇子此来,必定会精心处事,理清政务,只是,律法之外,尚有人情。臣有两位同僚,年近半百,素来清廉,只是近年来,不知何故,竟开始大肆敛财,收刮民脂民膏,性格大变。臣与他们共事几年,实在不忍心见他们年迈受苦。若是可以,还请四皇子酌情处理,从轻发落。”
水涵微微颔首,拱手道:“林御史的话,我记下了。”沉吟片刻,皱起眉头,道:“这两个人,如此行径,果真应了那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生’。只是,他们清廉一生,为何竟晚节不保?”
水润与林飞云听了,互看一眼,也是一脸的诧异不解。这时黛玉端了托盘,款款走上前,一边斟茶,一边道:“我倒有个愚见,想来,那两个人必定是见自己年迈,要退位让贤,心有不甘,又害怕晚景凄凉,才如此的。”将茶杯递到水涵面前,轻柔一笑,接着道:“自古做官难,做清官更难。那两个人,手中握有重权,辛苦一生,到头来,却落得两手空空,如何能甘心呢?”
水涵沉吟片刻,点头道:“姑娘素来聪慧,心细如发,又能以情度人,所言极为有理。”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皱起眉头,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今这世上,像林御史这般清廉端方的官员,实在少见。不知是否能想些法子,引导他们弃恶从善,安心效忠朝廷?只在事后惩治违律之人,实在不够。”
房中之人听了这话,都怔了一怔,各自低头思量。黛玉微微抬眸,见水涵一脸担忧,不由得心生不忍,凝神想了半日,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便上前一步,笑道:“四公子能这样想,实在是百姓之福。说起这个,我倒有个愚见,还请公子不要见笑。”
水涵听了,侧头看着黛玉,目光中透出一丝温柔和眷念,温和地道:“林姑娘有话请说,涵潼洗耳恭听。”
黛玉略略垂眸,掩住面上的红晕,低声道:“依我之见,四公子不如上奏皇上,请他设立监官署,随时考核官员的政绩,并颁一条朝令,从国库中拨银,言明七品以上的官员,若是终生清廉,政绩合格,年老时便能获得重赏,用于养老,再编一册‘清官录’,将其名载入史册,传与后代知晓。”
水润一怔,好奇地看了看黛玉,讶然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黛玉微微一笑,面容姣若芙蓉,温婉地道:“据我所知,为官之人,多是科举出身。读书人最是清高,极重声名,内中很多人,财利之心并不重,只是心惧老年无依,以致晚节不保。若是依我之言,必能让他们无后顾之忧,又可名留青史,想来,他们必定会欣然应从的。”
水润沉吟良久,轻轻皱起眉,迟疑道:“姑娘此计大妙,只是,国之官员何止千万,若依姑娘之言,所费必定不菲,只恐国库难以支持。”
黛玉微微一笑,正要出声反驳时,水涵已笑道:“若然朝政清明,国家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这些花销开支,又算得什么?”
见他说出自己所想,黛玉面上微微一红,在心中暗自道,莫非,这世上真有心有灵犀?
这时水润想了一想,点头道:“林姑娘蕙质兰心,四哥见识高远,所言极为有理,倒是我目光短浅,一时想偏了。”
听了这话,林如海微微一笑,看向黛玉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和自豪。水涵亦侧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黛玉,眼中柔情万千。
水润见他一脸痴迷,暗自好笑,站起身子,击掌赞叹,道:“林姑娘这般聪慧,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从古自今,从没人能想出这种方法。只可惜,林姑娘不是男儿身。不然,必定会是国家栋梁,治世良才。”
水涵瞧着黛玉清丽的脸颊,心中一动,脱口道:“林姑娘若是男儿身,涵潼倒要失望了。”
黛玉“啊”了一声,明白他话中含有深意,不由得脸泛红云,灿若桃花,垂眸默默不语。水涵这才回神,面上闪过一抹暗红,默了半日,低声道:“林御史身子不适,涵潼不便打扰,还请林御史多多歇息,涵潼告辞了,过几天再来探望。”说着,深深看了看黛玉,方才拉着水润,转身离开。林飞云见了,忙起身相送。
众人去后,黛玉走上前,轻声道:“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父亲也该累了,躺下歇一歇吧。”说着,行到林如海身边,欲扶父亲躺下。
林如海摆了摆手,低声道:“这会儿我精神很好,又没有外人,你且坐下,我们自在地说会儿话吧。”
黛玉听了,便只得罢了,在床榻旁的椅子上坐了,问道:“父亲有事吗?”
林如海轻轻颔首,面上闪过一丝凄然,缓缓道:“自你母亲去后,我常觉得了无生趣,近来身体越发虚弱,想必已经时日无多了。生死这回事,我并不太在意,唯独担心你。我若去了,你便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可怎么好呢?”说着,便轻轻咳了几声。
黛玉心中伤痛,含泪绞了一块帕子,替林如海擦脸。林如海合上眼睛,养了半日神,方才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曾答允你母亲,要给你觅一佳婿,如今看来,已经没法实现了。”
黛玉见他一脸忧色,深深低头,哽咽道:“父亲不必为玉儿担心,且先放宽心,养好自己的身子吧。”
林如海轻轻摇了摇头,含悲道:“有些话,此刻不说,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说着,拉住黛玉的手,续道:“你是女孩儿,按理说,这些话我不该对你说,但事关你的终生大事,我也只得从权了。你五岁那年,贾家寄了书信过来,有意将你聘给宝玉。当时,我以你年纪尚小为由,立刻推辞了。前几日,贾链又来提过一次,说是你外祖母的意思,我也婉言拒绝了。那个宝玉,我虽然没见过,却听说他极爱在内帏厮混,不喜读书,只爱摆弄胭脂花粉,性情又极懦弱。这样不求上进、没有主见的人,将来必定无法护你周全。因此,贾家这门亲事,我一点儿都不赞同。倒是四公子此人,温文尔雅,博学多才,又见识高远,实是不可多得的谦谦君子。”
黛玉听出父亲话中有话,不由得面上绯红,如映朝霞一般,垂下眼眸,赧然道:“父亲说这些做什么?他好不好,与玉儿有什么关系?”
林如海看着她的娇颜,轻轻一笑,慈爱地道:“玉儿素来聪慧,我说的话,玉儿心里必定明白,又何必明知故问呢?”默了片刻,皱起眉头,接着道:“四公子是皇室中人,将来必定得寻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为妻。以我们府里的家世,本也勉强配得上。只是,我若去了,林家必会衰落,到时候,你无依无靠,必定不能……”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声音转低,渐渐止歇。
黛玉低眉垂首,想要开口,却又无言以对。林如海侧过头,打量着她,唇边溢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不过,你在贾家时,外祖母极疼,你韩伯伯素来重情重义,也必定会看顾你的。你心中又自有丘壑,见识才学,也非一般人所能及。想来,将来你一定能凭贾府、韩府的势力和自身的才智,过得很好的。”长叹一口气,凝眉道:“其实,以后的事情,我便是担心,也无能为力,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林如海歇了片刻,从枕下取出一个锦盒,接着道:“我们林家袭过五代列侯,虽然祖辈们都是两袖清风之人,但因皇上隆恩,常有厚赏嘉奖,也颇攒了一些积蓄。前段时间,我让林辰将祖上留下的财物和历年为官所得清点了一下,大约有一百八十万两银子。我已经将银子分好了,其中的一百万两,是扬州官员送给我的表礼,我已上缴国库。这银子取之于民,自然也该用之于民;这个锦盒里,有五十万两的银票,你自己收在身边,以防万一,也不要叫旁人知道;另拿五万两,打发府上的姨娘、仆从及各样开销;飞云家境贫寒,又在这里住了几年,与我情若父子,也给他五万两;剩下的二十万两,我会交给贾琏,带回贾家,算作你每日的吃穿用度和将来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