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关切体贴,采薇、采蘋自是感动,一同点了点头,笑着道了谢,方转身出去了。
黛玉喝了半盏燕窝粥,便让紫鹃将东西撤下,拿了一卷琴谱,斜倚在碧纱窗下,凝神细看。
房中窗明几净,清朗开阔,寂然无声,隐隐有梅花的清幽香气,沁人心脾。阳光从茜纱窗处透了进来,铺陈满地,愈显得身在窗下的她袅娜柔婉,清雅如诗。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却听得一阵靴子声。黛玉抬眸一看,却见宝玉掀开帘子,含笑走了进来。
虽然时常被黛玉冷落,又因采薇之事,闹过一回,宝玉却依旧不改其心,时刻都记着过来探望,倒让黛玉有些无可奈何。
见他进来,黛玉只得搁下书,起身笑道:“二哥哥来了,请坐。”又侧过头,轻声唤紫鹃过来斟茶。
彼时冬寒疏落,黛玉宝髻松松偏侧,只以一枚白玉梅花长簪挽住,两串长长的米粒珍珠流苏从发髻上垂下,轻灵飘逸,身上穿了紫色挑花刺绣对襟小袄,腰间系着柳色络珠丝带,结着蓝田玉佩,下面是同色细褶烟霞棉裙。穿戴素雅,唯领口处翻出一圈白狐毛皮,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楚楚动人。
宝玉望着黛玉的娇颜,心中一阵痴迷,默了半日,方笑道:“妹妹看书呢,真是认真。”一面说,一面拿起黛玉看的那本书瞧了瞧。
翻看了一会儿,书上的字却一个都不认得,便讪讪地道:“妹妹近日愈发厉害,竟看起天书来了。”
黛玉听了,不由失笑道:“是琴谱,二哥哥没见过吗?”
宝玉脸上微红,讪讪地道:“琴谱我自然知道,只是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认得么?”
黛玉微微一笑,颔首不语。宝玉听了,一脸惊讶,含笑问道:“林妹妹,你竟会抚琴吗?”
黛玉抬手轻挽鬓边的落发,盈盈一笑,越发显得眉目如画,点头道:“小时候,我随母亲学过一年,略懂一些。”
垂下眼眸,轻轻一叹,黛玉心中掠过一丝伤痛。犹记得,当年的七夕节,全家团圆,母亲抚了一曲《幽兰》,倾醉全场,和乐融融。
如今,母亲离世,琴弦蒙尘,那般合家欢乐的景象,再也不能重现了。
正感慨之际,却听宝玉笑道:“妹妹既会抚琴,怎么从不弹给我听?”
黛玉唇角微扬,如秋水般的双眸缓缓掠过宝玉,温婉地道:“二哥哥听得懂吗?”
宝玉脸上一红,缓缓摇了摇头,静了半日,伸手端起案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默默垂首不语。
黛玉嘴角轻扬,容色清婉,盈盈道:“你既不懂,何必想听?既无知音,我又何必弹?”言罢,起身步到窗下,左手轻扬,拈了一朵初开的红梅在手。
黛玉把玩着梅花,轻启朱唇,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唇边溢出,心中黯然伤神。
侯门似海,深锁此身,不得自由。少女情怀,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纵然琴为心声,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眉心轻拢,微微垂眸,却瞥见腰间的蓝田玉佩。那温润如水的光华,让黛玉心中微微一动。
琴艺一道,他那般熟悉,那般精通,想来,他若是听了,必定能懂吧?
念及此,黛玉心中柔情荡漾,颊上却沁出丝丝红晕,娇艳婉丽,似三月里水洗的桃花一般。
茜纱窗下,轻纱曼曼,佳人拈花而立,素手纤纤如玉,眸含秋水,身姿曼妙,恬静优雅,宛若凌波仙子。
如此清雅秀丽,如此风姿绰约,宝玉见了,早已神魂俱失,目不转睛地瞧着黛玉,眼睛再难移开。
黛玉出了一会神,放下梅花,星眼微睃,已经瞥见宝玉一脸痴迷,便微拢烟眉,轻轻咳了一声,随口道:“二哥哥近来可好?”
问了两遍,宝玉方才回神,笑嘻嘻地道:“很好,妹妹不知道,昨儿个老爷带着我,去拜会忠顺王爷。忠顺王爷瞧了我的玉,赞叹不已,还赏了好些极精致的东西给我。”
见宝玉一脸兴奋,黛玉微微冷笑,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宝玉嘴角上扬,拉住黛玉的衣袖,接着道:“对了,忠王爷与我闲聊,见了我身上的那个荷包,问起来,知道是妹妹做的,立时赞不绝口,硬要去了。好妹妹,你若是有空,再给我做一个吧。”
闻言黛玉登时脸色大变,搁下茶杯,明眸中含着丝丝怒火,声音清冷如寒玉:“宝玉,你莫非疯了?女孩儿的针线,原是闺阁之物,不可轻易示人。那一日,我念着兄妹之情,才允你将荷包拿去,谁许你带出去送人情了?忠王爷想要荷包,那么大的王府,没人能做吗?偏要你去献殷勤。”推开宝玉的手,冷笑道:“谁许你碰我的衣服?你房里有十几个巧手能干的丫鬟,都赶着在你面前奉承伺候,没人能做针线吗?怎么偏要我再给你做一个?我倒成了你的奴才了。我可告诉你,我虽是个草木之人,却也懂得礼仪廉耻的。你即刻到忠顺王府去,将我的荷包要回来,不然,今日个我绝不会善罢的。”
宝玉见她生气,不由得有些忐忑,低了半日头,才嗫嚅道:“送出去的东西,怎好要回来?”
黛玉听了,想了一想,亦有些无奈,便冷笑道:“既是这样,你也少来我这里走动,省得惹闲气。”说着,拂了拂衣袖,扬声道:“雪雁,你来替我送送这金尊玉贵的宝二爷。”
房中的争吵声,帘外的雪雁听得清清楚楚,早已不耐烦了,忙跑了进来,将一脸悻悻的宝玉拉出房间。
待宝玉远去,黛玉想起他的话,一股气愤在心头弥漫,脸也涨得通红,握着帕子,轻轻咳嗽起来。
紫鹃忙上来扶住,蹙眉道:“真没想到,二爷竟将姑娘的针线送人,也太不谙世事了。”长叹一声,含忧道:“二爷这般行径,可别惹出什么事来。”
黛玉身子一颤,想起那日在晴梦园见到忠顺王水泓的情景,心中亦有些担心。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她却看得出,忠顺王虽然年纪轻轻,心思却很深沉,极难应付。
沉吟良久,黛玉仍没有主意,只得道:“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办法。”
紫鹃亦很是无奈,长叹一声,将茶杯和点心收拾好,转身出去了。
被宝玉这么一闹,黛玉心中郁郁,闷闷不乐地走回房中,躺在床上出神。
傍晚时分,采薇、采蘋回来,进房来请安。黛玉打叠精神,披衣起来,和颜悦色地道:“两位姐姐回来了,也该累了,先去歇着吧。”
采薇笑道:“且不必忙,四公子让我们带了一盆花回来,姑娘,你出来瞧瞧吧。”
黛玉一怔,蹙眉道:“什么花,竟要你们大老远带过来?”说着,站起身子,款步出了闺房。
却见外间的案几上摆着一个白玉盆,里面种着一株花,萼绿花白,花瓣重重叠叠,轻盈若绡,晶莹似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幽清香。
采薇指着梅花,道:“这是绿萼梅,是梅花中的上品,极其金贵,今年才进贡了十盆呢。前几日,皇上将这盆赏给四公子,今日个我们回府,说起姑娘爱梅,四公子便打发我们带回来,给姑娘瞧瞧。”
采蘋微微一笑,接着道:“四公子还有几句话,说是天寒日冷,姑娘独在侯门,请善自珍重,不必忧心其他。若是有了烦恼,只管去找他,不必客气。”
听水涵这般用心,黛玉自是感激,伸手轻抚花枝,心情激荡不已。
微风掠过,暗香幽幽,淡雅清甜,缓缓沁入黛玉心中,因宝玉而生起的烦恼哀愁,渐渐如烟雨散去。
有这样一个人,虽然与她无亲无故,却始终记挂着她,对她这般爱护,她如何能不感动?如何能不高兴?
此刻,在这世间,真心待她的,怜惜她的,除了父亲和外祖母,除了身边的几位丫鬟和三春之外,便惟只有他了吧?
因为他,她心满意足。因为他,她此生无憾。
遥寄一枝梅,聊致故人思。
风过暗香浮,玉人心幽幽。
时间就这么一日日地过,到了年底,林如海寄来书信,说是身染重疾,对女儿很是思念,特写信来接黛玉回去。贾母虽然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让凤姐儿打点收拾,令贾琏亲自随着,送黛玉回去,回来的时候仍将黛玉带回来。
黛玉心中凄然,明白父亲已经时日无多,匆匆忙忙地收拾行装,又特意将鹦鹉和绿萼梅托给探春照顾,方到上房辞别贾母及府中众人。
房中众人神色各异,凤姐儿与三春姐妹自是恋恋不舍,拉着黛玉,依依惜别了一番,态度极是亲热。因那日被黛玉呵斥,宝玉神色讪讪,一直默然不语,眼中却满是眷念和不舍。唯王夫人与薛宝钗两人,虽然嘴里说着路上小心、早日回来的话,神色间却隐隐带着喜色,透着一丝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