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揭开茶杯,凝神嗅了嗅茶香,赞道:“这个倒很不错。”
探春瞧着黛玉,抿唇道:“这算什么,姐姐前日刚得的那些才是极品。烟笼碧玉,光听这名字便让人心醉。”
黛玉嫣然一笑,眉色潋滟,不在意地道:“妹妹若是喜欢,待会儿我让人送些过来。”抬眸看着案几上的绣鞋,点头赞道:“好精巧的鞋子,是谁做的?”
探春停了,迟疑了一会儿,垂下眼眸,轻声答道:“是姨娘送来的。”
黛玉浅浅一笑,瞧着探春道:“素日里妹妹不大看得起姨娘,如今可明白了?妹妹是姨娘亲生的,姨娘心里何尝不疼妹妹?只是一直没机会表达罢了。我明白,因妹妹是庶出,受了很多委屈。只是,妹妹该知道,其实姨娘心里也很苦,凡事低人一等不说,妹妹是她的亲生女儿,却只能以姨娘相称。环儿是正经的哥儿,却并不得人待见。素日里无论什么,都是宝玉吃剩了用剩了轮到环儿,有些丫头婆子也不将姨娘放在眼里,素日里她心里的委屈,又何尝比别人少了?”
探春睫毛低垂,满目哀怨,如秋色生波,欲说还休。黛玉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幽幽一叹,声音中带着一丝凄然:“好妹妹,你知道吗?其实,我曾有过一个弟弟,刚满三岁便夭折了。我没福气,不能当他的姐姐。若是他活着,该跟环儿一般大。”
探春听了,怔了一下,抬头看向黛玉,神情中带着丝丝悲悯之意。
黛玉默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方续道:“人生在世,父母不能选择自己的子女,同样的,人也没法子选择自己的父母、姐妹。无论如何,妹妹与姨娘是亲生母女,血浓于水,这一点,无法改变。平日里,姨娘被人薄待,心里必定会难过。但是,能让她伤心伤神的,却只有妹妹这个亲生女儿。”
探春垂下眼帘,依旧默然不语。黛玉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探春的额头,温柔地道:“好妹妹,百年修得同船渡,你与姨娘、环儿,你们三人不知修了多长时间,才有如今的母女、姐弟之缘。妹妹,你有母有弟,比我幸福得多,该用心珍惜才是。”
探春静默良久,方幽幽叹了一口气,低喃道:“姐姐,你说得有理,无论如何,姨娘是我的亲生娘亲,环儿是我的嫡亲弟弟,我实在不该那样对他们。
黛玉听了,欣慰一笑,点头道:“如此,我便能放心了。”
探春眼中泛起淡淡的水雾,朝黛玉轻轻一福,真诚地道:“以前的事情,是我不好,还好有姐姐提醒,不然,我一定会错得更离谱。姐姐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待姨娘和环儿的。”
黛玉忙一把拉住,握着她的手,笑靥如花道:“我们是好姐妹,妹妹何必这般客气?”
翠竹窗栊下,放着一盆新开的菊花,影影绰绰地映在薄薄的云影纱上,丰姿艳丽,占尽秋日风情。立在花下的两位女子,容色娇艳清丽,身姿娉婷似柳。人面菊花相映,便是如此。
时间流转,过完中秋,转眼便到贾政的生辰。虽然并不是整生日,府里却依旧请了一台小戏班,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傍晚时分,黛玉身着一袭湛蓝穿花贡缎长衣,上面精心绣了缠枝连云花纹,外面罩了层浅蓝色的薄丝细罗云锦,底下是鹅黄色水纹轻纱百合裙,以杏色垂丝束腰,越显得身姿袅娜,纤腰细细,清雅秾丽。
满头青丝,挽了一个家常的飞月髻,像是一轮弯月般,又留出两绺头发,柔顺地垂在脸颊两侧,很是别致。头上横挽一只翡翠镶宝石玉簪,垂下细细的珍珠流苏,灵动飘逸。另戴了一对玲珑缠丝明珠长钗,却是极名贵的东珠,微有光线处便熠熠生辉,华影流彩。
采薇折下一朵粉色菊花,别在黛玉逶迤如云的青丝间,笑吟吟地道:“人都道美人如花,但若据我看,林姑娘却比花还娇艳几分,好看几分。”
黛玉听了,不由得失笑,嘴角划出新月般的弧度,摇了摇头,道:“什么时候开始,姐姐竟也变得油嘴滑舌。”起身搭着雪雁的手,让紫鹃拿了贺礼,径自到了贾母房里,已是济济一堂,珠环翠绕了。
黛玉明眸轻轻一转,缓缓环视房中,就见三春姐妹也都是盛装打扮,一色的淡红色烟霞云锦宫装,头上别着金镶玉凤凰展翅步摇,耳挂苍山蓝玉坠,腕上各带了一对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环佩玲珑,光彩照人,虽富贵却不显奢华。
黛玉微微一笑,与三人打了招呼,方上前给贾母行礼请安。贾母拉住黛玉的手,细细打量了一会,连连颔首,含笑道:“衣服和首饰搭配很巧妙,却又清雅别致,今日这装扮很好。”
一旁的凤姐儿听了,立刻凑趣道:“这是自然,到底是老祖宗嫡嫡亲亲的外孙女儿,能比别人差么?”
贾母听了,脸笑成一朵菊花,指着凤姐儿道:“你这猴儿,三两句话,夸了你妹妹,又来打趣我,真真生了张巧嘴。”
众人听了,都抿唇笑了起来。王夫人面上却微微有些冷意,不动声色地横了凤姐儿一眼。
凤姐儿素来伶俐,自然立刻便察觉了,吃了一惊,讪讪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一时薛姨妈携着宝钗,款款走了进来。宝钗脖颈中依旧戴着金锁,身上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朱紫团花暗纹对襟坎肩,底下是白绫细褶长裙,宝髻松松偏侧,挽成回心髻,头上却没有多余的发饰,只簪了枚纯银镂花钗,鬓边插一枝素菊,素净清淡。
王夫人见宝钗衣着朴素雅淡,神情稳重端庄,不由得有些得意,暗自朝凤姐儿扬了扬脸。
凤姐儿立刻会意,走到宝钗身边,挽住她的手,笑道:“妹妹今日穿得好雅淡,让我爱得不得了。”
闻言贾母怔了一下,起身拉着宝钗,打量了几眼,点头道:“的确很不错,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宝钗听了,双颊染上淡淡的绯色,含羞低下头,越发显得眉色如春,娇艳胜花。
贾母瞧着她,眼眸中闪过一抹淡淡的精光,话语一转,接着道:“只是女孩子家,太素雅了也不好。你若没有东西,何妨和你姨娘要些,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
此言一出,王夫人与薛姨妈互看一眼,脸色均是大变,面上白一阵,红一阵,煞是精彩。薛姨妈勉强笑了一笑,道:“她素来便是这样,不喜奢华,只爱这些素净的打扮。”
贾母轻轻挑眉,摇头道:“使不得,你们家到底是皇商,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打扮得这样素净,也忌讳。”转头看着凤姐儿,笑嗔道:“不送些衣服首饰与你妹妹,这样小器。”
宝钗的身子略晃了晃,向来平静无波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心中萦绕着淡淡的怒气和尴尬。
她打扮成这样,自然是因知道贾母不喜奢华,欲投其所好,却没料到贾母不喜欢,竟弄巧成拙了。
不过,她毕竟是极端庄的女子,不过片刻功夫,面上已经恢复常色,对着贾母屈膝一拜,嘴角含了一抹浅浅的笑意,盈盈道:“谢老太太指点,宝钗记下了。”
贾母听了,淡淡一笑,亦不再谈刚才的话题,拉宝钗在身侧坐了,又让众人各自坐下。
大家依言坐了,寒暄了几句,便有丫鬟在门外道:“老爷来了。”
帘子掀开,果然就见贾政一身华服,带着贾宝玉、贾环,一同走了进来。除贾母外,房中众人都站起身来,含笑相迎。
众人分别见了礼,宝钗、黛玉、宝玉与三春便奉上各自的贺礼。黛玉的是一方香墨,宝玉与三春姐妹也皆随便,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或是一样针线,聊表心意罢了。唯独宝钗送了一幅吴道子真迹,极是名贵。
待大家送完贺礼后,黛玉转身看向贾环,朝他轻轻点头示意,唇边含着清浅怡然的笑意,温和如风。
贾环迟疑片刻,鼓起勇气走到贾政面前,朗声道:“儿子写了一幅字,献给老爷鉴赏。”说着,命身侧的吉祥呈上自己的礼物。
那是一卷画轴,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幅用不同字体写的百寿图,其字体或稳重秀丽,或生动活泼,或笔画连绵……百余种字体无一相同,却都飘逸流利,竟如行云流水一般。
贾政眼中掠过一丝惊诧,捧着画轴仔细看了起来。良久,贾政方回过神来,看着贾环,赞道:“写得很好,我很喜欢。”他素来端方严肃,这两句话,已是极其难得了。
王夫人听得分明,脸色转白,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愤恨。宝钗心中会意,立起身步到贾政身边,仔细看了看,指着卷轴的最下方笑道:“这幅字写得很好,可惜,这里有一点点小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