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抬起眼帘,透黑的双眸,只是觉得,似曾相识。
“蓉儿见过二位爷。”她说的是吴侬软语,听得我一个女子都心头泛酥。
上了船舫,才发现里面不似其它花船般的豪华,而是素然典雅,地面上放置着许多品种的花,尤其以芙蓉最为勾人眼目,叫蓉儿的女子似乎看出了我的讶然,便微笑解释,“蓉儿本名福蓉,与‘芙蓉’二字同音,就特别喜爱芙蓉花。”我了然地点了点头。
蓉儿缓缓走到靠水的一边,我这才发现,那里躺着一架古筝,从色泽和亮度还有传来的木头的香气来看,应该是上好的红木制成并且她是日日抚琴并且擦琴,可见她宝贝那架古筝之甚。蓉儿坐在古筝前,然后伸手抚上古筝,“既然二位有闲情雅致来此处消遣,不妨让小女子为二位抚琴一曲,见笑了。”
我和段临宇坐在她对面的软塌上面,不知何时有个侍女驻步进来,为我们蘸上了茶水,又悄然离去。我闻着茶香,出神地听着她抚琴放声低吟。她的曲调开始平静淡雅,那白皙小巧的手在古筝的弦上不停跳跃,芳唇中吐出的曲调却渐渐转为哀婉缠绵。
不知何时段临宇的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放在衣袖中的右手,我微微一怔,却只是注视着前方的女子。
喧闹街巷,夜笼卫杨湖,
寒烟轻飘,不知那北征之路,长而漫漫
倚栏相望,秋雁回归,昭雪方降,
却不知,商女轻叹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呯!”我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滚烫的茶水翻到衣衫上面,而她还在不停地唱着“嬉笑欢闹何时了,浮夸子弟欢场求醉。”
“够了!”段临宇一下子站起身,指着她,“好一个卖唱的女子,这是什么意思?你唱的那些!”女子从从容容地站起身,神情悠然,“蓉儿说的,唱的,便是心声,要骂的,也是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国破山河在,在京都这样繁华的地方,那些大官,还有现在坐在皇宫中的帝王,有谁真正关心过那些被召去北征而死在战场的将士,还有他们的家人。”蓉儿脸色有些苍凉,我低下头,眼中有液体滴落,心脏如刀绞班疼痛。
“你一个卖唱的女子,和我们说大道理?”段临宇不置可否,拉住我的手又加大了力道。
“是谁将我沦落此地做个卖唱女?我父母早逝,唯一照顾我的哥哥两年前被召到北方,就再也没有回来。今日蓉儿只是依着性子,将委屈倾诉出口,公子若是不满意,此刻就可甩手而去。”她娟秀面容上的脆弱与哀伤实在明显。
我挣脱开段临宇的手,有些仓皇地站起来,拉开帷帐,奔出船舱,来到船头。
“琉儿!段临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用手捂住头,试图将方才这个女子唱的全都消除,但是徒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几句深深地刺到我里,戳到了我最痛处。
“怎么回事?”段临宇在我身后闷声问道。我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听到他的声音,穆然十分憎恶,“难道你听了她唱的那些一点感触都没有,陛下?”我生硬地问道,并不回头,而是将视线定格在湖面的一个小点上。
“她再嚼舌根,我会让她好看。”段临宇阴森森的话语划过我耳畔。我浑身颤抖一下,“是啊,段家的人,也只会这一招,见人不合你们的意了,就拿起屠刀,草芥人命,这不是你们一贯的作风么?”
“别说了。”段临宇用手将我的身体转过来,我冷笑一声,盯住他已经燃火的双眸说道,“段临宇你那日真该结果了我,我后悔活下来了,我不知道在京都还有几个蓉儿,我还能碰见几个,反正迟早要在痛苦的回忆里面被折磨死,不如现在。”
“啪!”清脆响亮的声音,强劲的力道扇上我的右脸,我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头晕目眩,当我清醒时,发现他力道之大连我挽在头上的帽子都打掉了,掉落在地上面,黑发倾泻而下,而他站在我面前,从未有过的寒到彻底的双眸将我固定在原地。他打我,他居然挥手打我,凭什么?他个可恨的刽子手,凭何打我?
“不要以为我惯着你,你就口无遮拦。”
嘴里好腥甜,什么东西顺着嘴角留下来了,段临宇一愣,随即脸上闪过复杂的神情,他掏出白色的绸丝锦帕帮我擦去唇边的那抹鲜红,放柔了声调,“往后不许你再说结果生无可盼之类的话语。”他想要带我往他怀中靠,我似倔强的刺猬,发了疯般地逃脱他的手,段临宇完全被我激怒了,手如铁一般,将我紧箍住,我一股怒气串上心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他,力气之大,令我自己都震惊,段临宇没有料到我会如此,防不胜防,竟没有站稳,狼狈不堪地后退几步,“噗通”一声,直直往后倒去,掉落了盛夏的卫杨湖畔。
我站在船头,惊恐地飘向湖面,那个蓉儿也冲出来,唉唉地惨白着脸说,“落水了,他落水了。”
我等着段临宇浮出水面,但他只是在水面扑腾了几下,又沉下去。
“他不会游水。”蓉儿颤着嗓音说道,拉住我,“救人啊!”
不,段临宇不可能不会游水,我不信,他只是想让我下水救他。但过了一会,仍不见他冒出水面,我有些动摇了。
“他真的不会!”蓉儿大叫,然后回头奔回船舫我想她是去找人救他了。
我咬住下唇,忽然一个疯狂之极的想法冒出,如果,如果段临宇就这样溺水而亡的话,我的仇,算不算报了?这样的想法竟然让我止不住内心涌起的波波水花,想起那日的一切,我遭受的背叛,亲眼见证的尸体如山,那些冤死的亡魂此刻在我耳边叫嚣,这是最好的时机,不要救他,不要救他。
我闭上双眼,可是他刚才摔落湖中的情景又在脑中重演,那一瞬间,好像多年以前,夭华在池畔,在我眼前,也是如此掉落,而我,连伸手救她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