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每次跟天真烂漫的小学生,中学生接触时候,总觉得悲从中来。他们是这么思虑单纯的,这么纵情嬉笑的,好像已把整个世界搂在怀里了。我呢?无聊的世故跟我结不解之缘,久已不发出痛彻心脾的大笑矣。我的心好比已经摸过柏树油的,永远不能清爽。
我每次和晒日黄,缩袖打瞌睡的老头子谈话,也觉得欲泣无泪。“两个极端是相遇的”。他们正如经过无数狂风怒涛的小舟,篷扯碎了,船也翻了,可是剩下来在水面的一两块板却老在海上漂游,一直等到销磨得无影无踪。他们就是自己生命的残留物。他们失掉青春和壮年的火气,情愿忘却一切和被一切忘却了,就是这样若有若无地寄在人间,这到也是个忘忧之方。真是难得糊涂。既不能满意地活它一场,就让它变为几点残露随风而逝罢!
可是,既然如是赞美生命力的销沉,何不于风清月朗之辰,亲自把生命送到门口呢?换一句活说,何不投笔而起,吃安眠药,跳海,当兵去,一了百了,免得世人多听几声呻吟,岂不于人于己两得呢?前几天一位朋友拉到某馆子里高楼把酒,酒酣起舞弄清影时候,凭阑望天上的半轮明月,下面蚁封似的世界,忽然想跨阑而下,让星群在上面啧啧赞美,嫦娥大概会拿着手帕抿着嘴儿笑。给下面这班蚂蚁看一出好看的戏,自己就立刻变作不是自己,这真是人天同庆,无损于己(自己已经没有了,还从哪里去损伤他呢?)有益于人。不说别的,报馆访员就可以多一段新闻,hysteria(歇斯底里)的女子可以暂忘却烦闷,没有爱人的大学生可以畅谈自杀来销愁。
但是既然有个终南捷径可以逃出人生,又何妨在人生里鬼混呢!
但是……
但是……
……
昨天忽然想起苏格拉底是常在市场里蹓跶的,我件件不如这位古圣贤,难道连这一件也不如吗?于是乎振衣而起,赶紧到市场人群里乱闯。果然参出一些妙谛,没有虚行。
市场里最花红柳绿的地方当然要推布店了。里面的顾客也复杂得有趣,从目不识丁的简朴老妇人到读过二十,三十,四五十,以至整整八十单位的女学生。可是她们对于布店都有一种深切之感。她们一进门来,有的自在地坐下细细鉴赏,有的慢步巡视,有的和女伴或不幸的男伴随便谈天,有的皱着眉头冥想,真是宾至如归。虽说男女同学已经有年,而且成绩卓著,但是我觉得她们走进课堂时总没有走进布店时态度那么自然。唉吓!我却是无论走进任何地方,态度都是不自然的。乡友镜君从前说过:“人在世界上是个没有人招待的来客。”这真是千古达者之言。牢骚搁起,言归正传。
天下没有一个女人买布时会没有主张的。她们胸有成竹,罗列了无数批评标准,对于每种布疋绸缎都有个永劫不拔的主张,她们的主张仿佛也有古典派浪漫派之分,前者是爱素淡宜人的,后者是喜欢艳丽迷离的。至于高兴穿肉色的衣料和虎豹纹的衣料,那大概是写实派罢。但是她们意见也常有更改,应当说进步。然而她们总是坚持自己当时的意见,绝不犹豫的。这也不足奇,男人选妻子岂不也是如此吗?许多男人因为别人都说那个女子漂亮,于是就心火因君特地燃了。天下没有一个男人不爱女子,也好像没有一个女子不爱衣服一样。刘备说过:“妻子是衣服。”千古权奸之言,当然是没有错的。
布店是堕落的地方。亚当夏娃堕落后才想起穿衣。有了衣服,就有廉耻,就有礼教,真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人生本来只有吃饭一问题,这两位元始宗亲无端为我们加上穿衣一项,天下从此多事了。
动物里都是雄的弄得很美丽来引诱雌的。在我们却是女性在生育之外还慨然背上这个责任。女性始终花叶招展,男性永远是这么黑漆一团。我们真该感谢这勇于为世界增光的永久女性。
这也是一篇Sartor Resartus(《旧衣新裁》,又名《成衣匠的改造》)罢!
原载1930年9月29日《骆驼草》第21期,署名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