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片末句“断魂何处金鼓”,《笺校》注谓:“金鼓:战鼓。此指战事”,并推断“此为送友词。‘金鼓’句,当指三藩之乱。词应作于三藩战乱方炽之际。康熙十五年四月严绳孙回南,词之作期,可据以参考”。但金鼓并非仅有战鼓之义,沈约《齐明帝哀策文》有“伐金鼓以清道,扬悲笳而启路”,梅尧臣《送王道粹学士知亳州》有“金鼓鸣两旁,壶浆拥通逵”。所谓金鼓:原指四金六鼓,四金即、镯、铙、铎,六鼓即雷鼓、灵鼓、路鼓、鼖鼓、鼛鼓、晋鼓。后来金鼓泛指金属打击乐器和鼓,或用于军旅,或用于仪仗。金鼓亦是钲的别名。《汉书·司马相如传》有“摐金鼓,吹鸣籁”。颜师古注:“金鼓谓钲也。”王先谦《汉书补注》:“钲,铙也。其形似鼓,故名金鼓。”因此,若谓“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是性德对志向难酬的自伤,联系上下文“尽日缁尘吹绮陌,迷却梦游归路”云云及性德身世,语义更见顺畅。此词的主基调为词人自伤,所谓“又道故人别去”,只是在自伤之中的雪上加霜之一项,全词并非为送友而作。
再有一些问题,属于史料本身即有讹误,《笺校》引述时未加辨别,如《金缕曲·寄梁汾》(木落吴江矣):
木落吴江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落魄江湖还载酒,一种悲凉滋味。重回首、莫弹酸泪。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漂泊处,谁相慰。别来我亦伤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君莫恨、埋愁无地。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人岂得,长无谓。
上片所谓“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南华,即《南华经》,唐代尊崇道教,升格道家经典,于天宝元年改称《庄子》为《南华真经》。南华误却方城尉,据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二,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四,令狐绹曾以旧事相询于温庭筠,温庭筠答道:“此事见于《南华经》。《南华经》并不是冷门书,相国公事之余也应该看一点古书。”令狐绹与温庭筠积怨已久,因此而益发气愤,便上奏说温庭筠有才无行,温庭筠终未进士登第。
另据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四,唐宣宗喜欢微服出游,有一次在旅店里遇到了已经做了官的温庭筠。温庭筠不识龙颜,出口不逊道:“你也就是个司马、长史之流吧?”(按,司马和长史一般是市级官员的助手,这种位置经常被用来安置闲人,白居易就被贬过江州司马,即《琵琶行》所谓“江州司马青衫湿”。)唐宣宗说:“不是。”温庭筠又道:“那你就是六参、簿、尉之类了?”(按,这些职位已是县级以下的小吏。)唐宣宗回去之后,下了一道诏书,说孔门以德行为先,文章为末,你温庭筠品德这么差,文章再好又有什么用?结果把温庭筠贬为方城县尉,竟致流落而死。
另据辛文房《唐才子传·温庭筠》:温庭筠考进士屡屡落第,出入于令狐绹相国书馆中,令狐绹询问玉条脱为何物,温庭筠回答说出自《南华经》,并且讥讽道:“《南华经》并不是冷门书,相国公事之余也应该看一点古书。”令狐绹自此疏远了温庭筠,温庭筠为此而自伤道:“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后来温庭筠被贬谪为方城尉,赴任之前,文士诗人争相赋诗饯别,只有纪唐夫说:“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温庭筠的仕途终结于国子助教,最后流落而死。
性德词中“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所涉典故是以上温庭筠故事集合而来。《笺校》仅以辛文房《唐才子传·温庭筠》作解,并不准确,况且《唐才子传》的记载本有失误,《北梦琐言》所谓令狐绹询温庭筠之“旧事”,于《唐才子传》径作“玉条脱事”,实则玉条脱是温庭筠另外一则掌故,于此无关,《庄子》全书于“玉条脱”亦一语未及。
以上这些问题或嫌细碎,另有一些误注则直接影响到对词作主题的理解,如《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此情己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笺校》“说明”谓:“元稹《杂忆》诗,乃悼亡妻之作。李商隐《锦瑟》诗,虽多聚讼,论者亦大半作悼亡视之(性德文友朱彝尊亦持是解)。此阕多用元、李成句,又有‘零落鸳鸯’词,则为悼亡词无疑。”实则元稹《杂忆》五首并非悼亡之作,而是回忆早年的一段偷情经历,即《莺莺传》之本事,李商隐《锦瑟》“论者亦大半作悼亡视之”也不合事实(我在《唐诗的唯美主义》一书中有专文论《锦瑟》,可参看)。两个论据皆不成立,自然不足以说明“则为悼亡词无疑”这个结论。从词意来看,当是怀念十一年前的一场短暂的情事,断非悼亡之作。词中“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这样的句子若作为悼亡词则嫌轻薄了。至于“谢家庭院”,有其作为诗歌套语的固定用法,不会被用来指称自家的。
再如《青衫湿遍·悼亡》(青衫湿遍):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笺校》谓“此阕作于卢氏初逝时,时为康熙十六年”。此词历来皆被断为悼亡之作,词题即有“悼亡”二字,似无任何可疑之处,然而细品词意,可断定此词绝非为卢氏而作,词题或为原编者误加(《草堂嗣响》于此词并无词题)。
关键性的证据,便是下片的起始之句“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玉钩斜,《笺校》注为“在扬州,隋炀帝葬宫人处。此借指墓地”,辅助性证据是结尾处“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笺校》于此未注。
实则“咫尺玉钩斜路”用“玉钩斜”隋炀帝葬宫人之典,绝不合卢氏身份,故不能将“玉钩斜”理解为对墓地的泛指,甚或借指卢氏墓地。“玉钩斜”确是扬州地名,在今扬州蜀冈西峰。隋炀帝下扬州时,强征吴越的民间少女在运河两岸为龙舟拉纤,死者枕藉,在船队到了扬州之后,少女们的尸体被葬在了附近的一处坡地上。因为这里是一处斜坡,从此便被称为“宫人斜”。入唐之后,李夷简镇守扬州,在这里观赏如钩新月,便修了一座玉钩亭,皇甫湜为之作《玉钩亭记》,此后宫人斜便改称玉钩斜。性德《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有“玉钩斜路近迷楼”,可见性德熟知玉钩斜之古典。
性德亦知玉钩斜之近典,他在《渌水亭杂识》卷二亲笔记载,古时埋葬宫女的地方叫做宫人斜,京城阜成门外五里左右有静乐堂,宫人病逝便送到这里,火葬于墖井之中。嘉靖末年,有贵嫔买下了几亩民田,从此若有宫人不愿让自己火葬后的骨灰留在墖井里的,便可以把骨灰入土安葬。(按,据王国维《蒙古札记》和陈垣《汤若望与木陈忞》的考证,满洲在入关之初还保留着火葬习俗。)
玉钩斜既在扬州,于性德何谈“咫尺”,静乐堂却当真是“咫尺玉钩斜路”。性德《渌水亭杂识》从隋炀帝下扬州之事引入京城火葬宫女的静乐堂,言之凿凿,自己断无可能用玉钩斜之典来借指卢氏的墓地,其所悼念之死者必定为宫中女子无疑。
至于《笺校》未注的“重圆密誓”之典,是说陈国末代皇帝陈叔宝的妹妹乐昌公主嫁给了徐德言,两人非常恩爱。当时天下动荡,徐德言预料到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国破家亡的大祸发生,那时候难免夫妻被拆散。于是他取来一面圆形的铜镜,一破为二,和妻子分别保管,并约定说:“如果夫妻被迫分离,你就在每年正月十五那天托人将这半面镜子拿到市场去卖。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探听消息,以我的半面镜子为凭,与你团聚。”后来,隋朝灭亡了陈国,徐德言逃亡,乐昌公主则被赏赐给功臣杨素为妾。徐德言打探到了消息,便赶到了隋都长安,打探妻子的下落,终于在正月十五那天在市场上看到一个老人高价出售半面铜镜,细看之下,果然就是妻子的那块。徐德言于是写了一首诗,托那位卖镜子的老人带回去。杨素得知此事后大受感动,把乐昌公主还给了徐德言,让他们夫妻重聚,“破镜重圆”即由此而来。
此典所指之事是:夫妻的分别是被迫的,妻子落到了权贵人物手里,丈夫几乎无能为力。而在与性德有关系的所有女子中,唯一符合上述条件的就是所谓“宫中表妹”或“宫中女子”,两人的恋情发生于性德迎娶卢氏之前,随即该女子被选入宫,死在宫中。现代研究者普遍倾向于否定“宫中表妹”的存在,《笺校》前言讲到“清末产生的关于性德曾眷一‘宫中女子’的传说,民国时即有人视为信实,指性德的某些词为佐证。其实这种传说于史无证,作为佐证的词也多为郢书燕说的误解”,然而就《青衫湿遍》一词来说,绝非郢书燕说之误,《渌水亭杂识》卷二所载静乐堂之事便是一则久被忽略的史料,与《青衫湿遍》一词结合便可证实“宫中女子”之说。
《笺校》因为拒绝采信“宫中女子”之说,对相涉之词作难免作出一些过于迂曲的解释,譬如《河渎神》(风紧雁行高):
风紧雁行高。无边落木萧萧。楚天魂梦与香消。青山暮暮朝朝。断续凉云来一缕。飘堕几丝灵雨。今夜冷红浦溆。鸳鸯栖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