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接到奏报,淡淡地说:“没关系,别看拉藏汗现在违旨,过几天,不用朝廷催促,他就会主动送人来了。”
不出康熙皇帝所料,拉藏汗也清楚违背了朝廷的旨意是个什么下场,桑杰嘉措匿丧不报的前车之鉴,离此时可没有多少年。再说,既然自己说仓央嘉措是假达赖,而且已经和格鲁派摊牌了,此时箭已上弦,不继续下去,这个场也没法收。
1706年5月,拉藏汗决定,强行将仓央嘉措押送京师。
17日这一天,当仓央嘉措从居住的拉鲁嘎采林苑启程时,无数僧俗群众闻讯赶来,面对蒙古大军的刀枪,他们不敢多言,只是默默地流泪。有些胆子大的,不发一言地走上前来,将哈达献与活佛。
仓央嘉措默默接受了,他在心中默默持诵经文,乞求佛菩萨保佑自己的子民。
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再次回到这片土地;
这一走,不知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僧人;
这一走,不知会不会换来西藏的安定……
这些问题,都曾在仓央嘉措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然而,此时他无暇多想,命运掌控在别人的手中,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上路了,刚刚走到哲蚌寺附近的时候,山上突然冲下来一群僧兵,还没等蒙古军队反应过来,他已经被营救到寺中。
拉藏汗得到报告,震怒之余也是大吃一惊,怒在他没想到格鲁派的僧人竟敢跟他公开作对,惊在他无法预知这个事件的后果。他心里很快盘算了一下,手下的蒙古大军攻下几座寺庙是不成问题的,可这样一来便跟格鲁派势不两立,日后再有什么事情,自己的如意算盘也打不响了。
衡量再三,他还是决定,用武力将仓央嘉措抢回来;不然,怎么跟康熙皇帝交代呢。
蒙古军队也没想到格鲁派的僧兵会如此顽强,他们抵抗了三天三夜,虽然死伤很重,却根本没有屈服的意思。
仓央嘉措站在山上,眼望不远处层层的蒙古兵,又看了看身边疲惫而且带伤的僧兵,最后,淡淡地说:“不要打了,我要下山。”
僧兵们大惊,刚要劝阻,仓央嘉措又说:“不能再有死伤了,况且,久攻不下,拉藏汗倘若放火,寺庙如何保全?我又如何面对前世师祖?”
说完,他走下了山,淡定而且从容。
蒙古人不清楚仓央嘉措是怎么想的,拉藏汗也摸不着头脑,更让他心里没底的是康熙皇帝在想些什么,所以,这一路他们走得极为缓慢,到了冬天的时候,才刚刚走到青海湖畔。
这一天,拉藏汗终于接到了康熙皇帝的圣旨,让他费解的是,皇帝没说下一步需要他做什么,而是提了好多问题,其中一条是——你们此时将达赖喇嘛给我送来,让我怎么办?
想来想去,拉藏汗怎么也想不出如何解答这个问题,突然,他反应过来了——不是您让我将仓央嘉措押送到京师的吗?此时怎么不认账了?让您怎么办?我倒要问问让我怎么办?!
实在琢磨不透皇帝的意思,拉藏汗不敢擅自行动了,善于玩弄心机的他十分清楚,这个场只能让仓央嘉措来收——如果他承认自己是假达赖,那么自己就可以继续押送;如果他不承认,但是愿意进京,那么自己可以将押送改为护送,仍然可以前行。总之,只要仓央嘉措说一句话,那么,皇帝的问题就不用自己回答,皇帝虽然不满自己也有充足的理由。
拉藏汗马上派人,直接去见仓央嘉措。
得知了康熙皇帝有那样一道旨意,仓央嘉措冷冷地说:“这都是拉藏汗咎由自取,你们究竟是怎么谋划的?现在竟然心虚了,这样也好,我非走到京城去见见大皇帝,把话问个清楚!”
来人慌了,一时不知所措,只是苦苦哀求仓央嘉措:“万万不可啊,佛爷,您与汗王争执,大皇帝自有公断的一日,可我们当下人的实在没法办啊,若到了京城,大皇帝一怒之下,就要了我们的命了。”
仓央嘉措平静了一下,他也清楚这下属说的是对的,再这样僵持下去,无异于将这些无辜的人送入虎口。想了一会儿,他说:“这样吧,我不去京城了,但也绝不愿回拉萨为拉藏所辱。我现在也无意与他争执,徒增伤亡,不如我从此遁走,你们就说我病逝即可。”
来人大喜,叩头称谢:“佛爷,如此甚好,保全了众人,也免得再起刀兵。”
仓央嘉措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岂不知要保全众人啊。回去跟你们汗王说,但愿他为民着想,再不要有非分之想。”
第二天,仓央嘉措神奇地消失了。
很快,康熙皇帝接到奏报,说仓央嘉措病逝于途中,按照习俗,尸体被就地抛弃。他缓缓地放下奏章,凝神思考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奏报小心地用黄绫包好,锁在密匣之中。
他又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命人传来近侍大臣,下了几道密旨:第一,命西宁大军严阵以待,谨防准噶尔叛乱;第二,命四川等地严密监视西藏动态,如有格鲁派寻访灵童,即刻密折上奏。
大臣们面面相觑,大胆地问:“皇上,大喇嘛之死,我们……”
康熙皇帝扬了扬手,缓缓地说:“随他去吧,追查下去,西藏、回部,两方必反,倘若他们勾结起来,我大清何以应付?”
过了没多久,拉藏汗奏请,立一个叫益西嘉措的人为六世达赖喇嘛。康熙想都没想,立刻批准了。近侍大臣又问:“皇上,此事过于草率。当年第巴桑杰嘉措谎称仓央嘉措为转世灵童,匆忙之间我们认可了,结果是个假的。现在拉藏汗又捧出一个,我们实在无法确定他说的都是真话,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康熙微微笑了,说:“我岂能不知?但若不准奏,怎么办呢?若准部抢先拥立一个活佛,我们又该如何?”
大臣又劝谏:“陛下不可,倘若应允了拉藏,岂不是被他所用?此人之心,实是恃皇上的宽弘而欺天下啊。”
康熙点了点头,沉默了良久,说:“此人其心可诛,我已知晓,可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朕虽贵为九五,也须忍让退避。”
“这……不如征讨拉藏汗,一举稳定西陲。”
“不可!”康熙皇帝立刻制止,“此时我万万不能与西藏交兵,否则准噶尔必然趁机作乱,大清便又要拖入战火。忍一时吧,我不忍,天下苍生便得忍,连年战争,中原百姓家无余资,我怎么忍心再起战端?”
康熙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此番赐予益西嘉措达赖尊号,并不予以册封,以绝后患。拉藏野心,我并非不知,只望静待时局,若准噶尔部真心服膺天朝,我自会安定西藏,若准部阳奉阴违,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拉藏与他联盟,如此,只好暂且退让,但愿他别惹出是非。”
此后,拉藏汗推举的益西嘉措成为第六世达赖喇嘛。可是,西藏的所有人都没把他当成真正的活佛,格鲁派更是暗中寻找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
1712年的这一天,康熙皇帝苦苦等待的一个消息终于到来了。
为这一天,他足足等了6年。
他等的是仓央嘉措转世灵童的消息,这一天,有人密报灵童已经找到,他在1708年生于康区的理塘。
当然,康熙不会静静地等待的,在等待的6年,他必须为它的到来做好准备,因为,没有这样的准备,它搞不好就要成为坏消息。
他准备的,便是与准噶尔的决战。这些年来,大清与准部虽然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但平静只不过暂时掩盖着一触即发的危机,这一场大战迟早是要开打的。经过几年的准备,康熙皇帝已经有把握打赢这场战争了。
有很多时候康熙不禁回忆起仓央嘉措,当年他的“死”,给大清国换来了这个难得的时机。
得到转世灵童的消息,康熙皇帝马上意识到,这个孩子,不能再落入拉藏汗手中,更不能落入准噶尔手中,他一定要靠我们自己培养。只有一个与中央政府心系一处的活佛,西藏几十年的政治纠葛甚至是战火,才会一举平息。
1715年,准噶尔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开始攻击已经服膺中央政府的哈密。
康熙一直防备这股强大而且富有野心的势力蠢蠢欲动,此时,完全印证了他的判断。此时的准噶尔,已经不复当年,虽然哈密是个弱小得连抵抗力都没有的小汗国,可准噶尔却打得异常困难。
康熙大喜,这一次小小的战役,使他看清了准噶尔部的虚实。他雄心勃勃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平定准部,安定青藏,时机已到,防了十多年,忍了十多年,也该有个了断了。”
1716年,康熙皇帝秘密叫来内廷侍卫阿齐图,问:“青海塔尔寺,距离我西宁大军有多远?”
曾经去过青海的阿齐图马上回奏:“很近。”
康熙点了点头,“如此,你速去青海,青海的罗布藏丹增以前曾奏报,有一个达赖活佛的转世灵童,你此去,将他安置在塔尔寺。”
阿齐图马上动身,将孩子送到塔尔寺。接到他的奏报后,康熙长舒了一口气,此地离西宁驻军不远,这孩子不会被蒙古人控制;而且,此地又是藏、蒙、汉交界之处,正好可以让他增长见识、增加声望。
大喜之下,康熙皇帝连下两道旨意,鼓励他弘扬佛法,其中一次,他的圣旨中明确写道:尔实系前辈达赖喇嘛转世。
青海的僧俗群众看到朝廷认可,马上要求将灵童迎请到拉萨。康熙皇帝不动声色,对这些要求置若罔闻,近侍大臣有些急,问道:“皇上,如此一来,岂非两个达赖活佛?”
康熙皇帝微微一笑,“不,一个。另一个如何处置,无须我来做。”
康熙仿佛看到了结局。
很快,1717年,准噶尔部入侵西藏,杀掉不得人心的拉藏汗,废黜了益西嘉措。
接到奏报,康熙皇帝终于放下心来,他知道,对西藏用兵的时候到了,这次用兵,不但要一举清除蒙古人在西藏盘踞多年的势力,而且,还要在西藏驻军、改革地方政务,真正地将西藏的事务由中央政府管理起来。
而此时,那个被供奉在青海塔尔寺的孩子,也已经渐渐长大了,康熙皇帝对他的成长非常满意。他不仅学识好,而且性格谦和,格鲁派的僧众们时常惊异地发现,他的一举一动,或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某种神情,像极了前世的达赖喇嘛。
很快,康熙皇帝任命皇十四子允禵为抚远大将军,远征西藏。这一仗打得极为顺利,经过了多年的准备,再加上皇子亲征,清军一举将蒙古军队从西藏赶了出去。
1720年,允禵率大军亲自将青海的转世灵童送往拉萨。沿途的僧俗群众翘首以盼,欢呼雀跃,尤其看到清政府严整威武的军队,他们都清楚,蒙古势力再也不可能插手西藏的事务了。从此开始,困扰西藏多年的纷争结束了。
这个在青海由清政府悉心培养的灵童,就是第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
在此之前,从青海湖畔脱险的仓央嘉措,已经来到了内蒙古的阿拉善旗。从1706年的冬天开始,他便四处漂泊,然而,心系西藏的他也时时打听拉萨的消息,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不过,他还想回到青藏高原看一看,看一看自己的“后世”,究竟是不是万民服膺的好活佛,究竟是不是自己满意的接班人。从1724年到1745年,仓央嘉措在阿拉善和青海之间往来,先后担任了13个寺庙的堪布,隐姓埋名,虔心弘法。当他看到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两次册封格桑嘉措,并帮助他改革西藏政务后,仓央嘉措放心了。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在一个稳定和平的环境中,默默地为众生的福祉努力着。
1746年,64岁的仓央嘉措在阿拉善圆寂。
仓央嘉措是神秘的。
仓央嘉措的诗是神秘的。
被传颂的同时又被不断地误解。史上罕见其例。
仓央嘉措之所以被世人珍爱,不仅仅缘于他的六世达赖之尊位,更缘于他自身洋溢着活灵活现的“人性”。而这种“人性”恰恰在他的诗歌里获得了忧伤而又得体的表达。
作为一位极端渴望自由的诗人,同时却掌握着至高无上的发言权,人们对他有误解就似乎是必然的了。
不久,他便在某一句诗中消失了。
令世人心疼。
译者根据仓央嘉措诗歌内容的暗示性与象征性,经过慎重考虑,心安理得地将其诗的总体数量框定为70首;分为地、水、火、风四辑。每辑中的每一首诗都有据可查。所谓四大皆空,业已被仓央嘉措的诗歌一句一句地清算完毕。
很多人都翻译过仓央嘉措的诗歌,一览无遗之际,译者并未敞开胸襟妄加藏否,只是在融会贯通之后别开生面。对于读者而言,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