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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孤岛悲魂1

第 9 章 孤岛悲魂

初临孤岛

下午,飞机缓缓降落在台湾桃园机场。

飞机停稳后,机上人员纷纷走向舱门,唯独张学良坐着一动不动,像是睡过去了一般。直到赵一荻用肘碰碰他,他才转过头,看着侧立在过道上的刘乙光。

“到了吗?”他问。

“到了,副座。陈长官他们已在机场等着接您了。”

“陈长官?哪个陈长官?”

“是陈仪。他现在是台湾行政长官兼警备总司令。”刘乙光回答。

张学良“噢”了一声。在国民党中,陈仪也算得是个老政客,20年前曾同张作霖有些交道,“张大帅”死后,张学良亦与陈仪有过往来。在他的印象中,陈仪这人官僚气息有些浓厚,但为人尚不太坏,头脑也比较清醒。他在台湾主政,多少也算是有了个熟人。

走下舷梯,果然见到陈仪领着几位僚属站在停机坪上,后面停着一长串汽车。十多年没见,张学良眼中的陈仪胖了些,但也苍老了许多。而在陈仪看来,张学良的变化真是惊人,若不是在这种场合相见,他甚至会视这个头发花白且秃顶的人为陌路。

停机坪上寒暄一阵,陈仪将张学良让进自己的汽车,说:“汉卿兄肯定没来过台湾。我们让车开慢点,边走边看看台北的市容。”

在太平洋战争期间,台湾被日本当做南进的补给基地,在这里开办了不少工厂和商店。车进台北市,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张学良透过车窗,看见市区街道房屋虽然破陋,但人来车往,店铺中货物五光十色,花花绿绿的广告招贴触目皆是。时值初冬,内地人早已棉袍加身了,可这里仍是热气腾腾,人们只穿一件衬衣,有人甚至还光着脊背推拉货物。正在西坠的太阳给一幢幢房屋和电线杆拉出长长的影子。

“原来真是到了台湾了,”张学良说道,“想不到这里还这么热闹。”

“表面如此而已,”陈仪说,“日本投降,接收工作难搞得很。光清理财产就弄得人晕头转向,治安问题也让人头疼得很。”

张学良“唔”了一声,没再说话。抗战以来,无论在江西、湖南、贵州还是重庆,这种混乱局面他见得太多了。他颇有些不解的是,蒋介石怎么会把他押到一个局面尚未稳定的地方来呢?

张学良解来台湾,蒋介石对陈仪已有电令。保密局长郑介民更是连发数电,要同时兼任警备总司令的陈仪务必找到一处偏僻、安全、易于警戒的地方,作为张学良的幽禁之处。

下飞机的当天,张学良一行被安排住在台北市北郊的草山招待所,三天之后,由陈仪亲自陪同,前往精心选定的居处—新竹县竹东镇的井上温泉。

新竹是台湾最古老的城镇之一,是高山族的聚居之地。四面高山环绕,峰峦起伏,林木森森。山边上有良质碳酸温泉,终年泉涌不息,热气腾腾。泉水顺山道而下,变成清澈透明的溪水,叮咚有声。陈仪为张学良找的地方,原是日本人统治时期的警察招待所,几排日式平房,外表虽不华丽,内部的装修摆设却很整洁雅致,可以容纳一百多号人。招待所临溪而建,与外部只有一条窄路相通。谷地出口叫桃山隧道,只容一车通过,很易防守。招待所前面,有一个大花园,辟有花坛、凉座和网球场,与对面的山峰隔涧而立,在参天古树的覆掩下,景色很是迷人。

张学良一见这里的景致,便有些喜欢,说与贵州桐梓的小西湖比起来,各有千秋。赵四小姐一来便被山边盛开的野花和清清的泉水迷住了,当即蹲下身来,用手去拂弄温软的泉水,还对张学良说,以后每天到温泉里泡一泡,保证会百病不生。

见他二人对住处感到满意,陈仪十分高兴,引着大家来到招待所宽绰的走廊上,指着几间外表装设较好的房子,说:“这几间房子光线好一些,走廊也宽,是专为汉卿和四小姐准备的。另外,我还从台北找了两个女佣人,专门负责照料你们的饮食起居。”

“陈长官想得真是周到。”赵四小姐笑着说。

“委员长有令,我陈仪哪敢违命。再说,我同汉卿的交道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以后有什么困难,请尽管说,我过几日还会再来看望的。”

“谢谢你了,”张学良知道陈仪这几天陪他们耽误了不少事,想就此告辞了,于是便上前握住他的手:“我这里随时欢迎你来,咱们一起去泡温泉。”

“那好,我一定再来。”

陈仪走后,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便由人领着穿过桃山隧道,去看温泉。待他们回来,目瞪口呆地发现,先前陈仪特地指明给他们住的带有走廊的几间大房,已经被刘乙光一家占了。他们的行李被搬去了边房,几名警卫正在那里收拾摆放。

“汉卿,这……”赵四小姐面露不快之色。

张学良用手止住赵一荻,用目光寻找刘乙光,一问,说是他到镇上办事去了。

这时,刘乙光的妻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满脸堆笑地对张学良和赵四小姐说:“四小姐,张先生,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我们一家人多,那边的房子住不下,能不能跟你们换一换?反正你们只有两个人……”

“既然已经搬进去了,还商量什么?!”张学良愤然打断她的话,又狠狠瞪她一眼,拉着赵一荻走向了边房。

“那就谢谢张先生了,你真会体贴人。”刘乙光的女人在后面说道。

“无耻!”张学良咬着牙,走进房中恨恨地骂了一声。

不一阵,刘乙光回到招待所。张学良以为他会斥责他女人,或来道个歉。但是,却见他满脸得意地在那几间大房子进进出出,毫无愧疚之色。张学良这才明白,占房子是他的主意,刚才不过是借故躲开一会儿罢了。

这个可恶的狱卒!张学良心中暗暗骂道。抗战胜利之初,刘乙光以为蒋介石可能会释放张学良,对他和赵四小姐的态度显得特别恭敬。后来,见老蒋根本就无还张学良自由的意思,对他们的态度便渐趋恶劣,加之其又是掌持“管束”大权的“少将专员”,言语举止也十分放肆,有时,连宋美龄和张学良亲友送寄来的东西,他也敢克扣甚至独吞。张学良的伙食,向来都比宪兵连和特务队的好些,刘乙光便将全家人弄来和张学良与赵四小姐同桌,每次吃饭,大的叫,小的吵,弄得张学良常常难以下咽。有时候,刘乙光的女人泼劲上来,指桑骂槐地责骂小孩,暗地里却句句刺向赵四小姐。有好几次,张学良都想拍案而起,将刘乙光痛骂一顿,但都被赵四小姐劝住了。身陷囹圄,若与刘乙光闹翻,他们的日子只会更加难受,于是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下来。

“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一次,张学良又强忍住了自己。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陈仪来到井上温泉看望张学良,一见房间被换,便有些窝火,拉住刘乙光便责说一顿,叫他立即把房子腾出来,让给张学良和赵一荻。在台湾,陈仪毕竟是最高长官,刘乙光虽心中不满,但又不得不照他说的执行。他的女人则嘟嘟哝哝,指东骂西。井上温泉的空气,一开始便弄得十分窘迫。

混乱中险遭枪毙

青山古树,淙淙泉水,终又使张学良的心境渐渐得以平复。

游过了新竹的青草湖、狮头山,又清闲了几日,张学良让警卫们将离开桐梓时收进箱子的书籍资料又翻找出来,摆上了案头。比起小西湖来,这里的环境似乎还要清幽雅致得多,气候也特别宜人。虽是冬日,每日却都能领略到暖烘烘的阳光。张学良常常端一把椅子来到花园中,一边读着古人的智语箴言,一边欣赏着四周的鸟语花香。由于地处深山,又远离大陆,郑介民把“管束”的“链条”也略放松了些,准允张学良阅读台北的《新生报》和隔日运到的南京《中央日报》、上海《大公报》。同世事隔绝已久的张学良终于能从报上得知些时局的发展。那场他在十年前就痛恨不已的内战,终于还是未能避免,每每从报纸上读到战争的消息和人民为战事而遭受涂炭、流离失所的消息,他便忍不住一声声的长叹,仰靠在椅背上久久不置一声。

不久,台湾也发生了反对南京国民党政府的“二二八起义”。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国民党派遣大员抵台受降,办理接收;紧接着,又有大批国民党军政人员涌入,设立了军事、行政机构。这些国民党官员以胜利者和有功者的姿态,在台湾趾高气扬,酒肉征逐,狂嫖豪赌,为所欲为;部分人利用接收之机,贪污受贿,投机倒把,巧取豪夺,使原来对抗战胜利欢欣鼓舞的台湾同胞,对国民党政权产生鄙视和憎恨,不满的情绪日渐高涨,到1946年底已到达顶点,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1947年2月28日,国民党的查缉人员在查缉私烟时,用枪托打伤了一名卖烟的老妇人,又因枪机走火打死了一名无辜市民。台湾人民的反抗由此一触而发,他们自发而聚,攻打烟酒公卖局,殴打国民党派到台湾的官员,并意欲夺取武器,与国民党军队抗衡。民众的反抗很快扩散开来,全台湾岛的17个县市顿时气氛紧张,台北市及周围地区,更是一片混乱。

当时驻防台湾的国民党正规部队,仅两个团,且分别负有任务,难以抽调集中。因此,陈仪等人惊恐万状,急电南京求援,并通告各军事、行政单位,加强防守,人员不准外出,以免遭“暴民”的袭击。

2月28日这天,刘乙光便得到了通报,当即加强了对井上温泉一带的防卫。3月1日,刘乙光又接到台湾警备总部的密报,说是有人想趁乱营救张学良,已有人到井上去看过了地形。

这一惊,非同小可。当时看守张学良的特务队和宪兵连加在一起,约200人,另还有十几个当地的警察。接到密报后,刘乙光立即召集各小队负责人,紧急传报“敌情”,布置应急措施。进山的唯一入口桃山隧道被封闭了,电话也切断了,宪兵特务们如临大敌,在招待所四周层层布防,不分白天黑夜地来回巡逻。几个专门负责“照料”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的警卫荷枪实弹,提着枪在屋门口来回走动,脸上露出阴冷恐怖的表情,并不时地擅自闯进屋内,窥探张学良的动静。刘乙光更是一副恶狠狠的嘴脸,连张学良主动同他打招呼也不答理。设在招待所内的电台原先是每周向南京报告一次,自“二二八”起,由毛人凤下令,每天必须报告三次,并且24小时不关机,做到随叫随通。

由于报纸、广播突然被刘乙光卡断了,张学良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招待所四周和屋外的情况可以推断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事件。他想去问刘乙光,却被赵一荻一把拉住,“看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连你打招呼都不理,还能告诉你出了什么事?”

张学良却又忍不住想探知事情究竟的心情,踱到门口去问守在门口的宪兵。但刚一张口就被一个他不熟识的兵顶了回来,说是按刘队长指示,不能相告,并声言张学良和赵一荻不得离开屋子。

张学良垂着头回到屋内,望着案头的一大摞线装书呆呆地出神。自1936年被“管束”以来,他这是第一次受到如此严密的禁闭,连出门的自由也被剥夺了,比之于一般的囚犯还要不如。张学良越想越觉窝火,像困兽一般在屋内来回踱步,最后骤然停在茶几前,将上面的几个茶杯猛地拂落在地。

夜幕降临,屋外尽是脚步声、枪械碰撞声和紧急集合的呼喝声,窗下不时有人影晃动,并隐隐传来窃窃的谈话声。张学良想要脱衣睡觉,却又被屋外的声响吵得心烦不宁,只好坐在灯下,身上披着毛毯,有心无心地翻动一本史书。

临近午夜,各种吵闹渐渐平息下来。张学良正准备脱衣上床,外面的门却悄然被推开,一个平日同张学良相处融洽的警卫探进头来,神容紧张地说:“副司令,你恐怕得有点准备。”

“出了什么事?”张学良连忙问,将几个解开的衣扣重又扣上。

“这几天台湾人闹事,还有人想趁乱把你从这儿抢出去。刘队长已经作了布置,说要是局面闹得不可收拾,他就对你采取紧急处置。”

“怎么处置?”赵四小姐惊恐地问。

“他想……把副司令和四小姐开枪打死。”

“他敢!”张学良怒不可遏!“打死我看他怎么向南京交代?”

“他说要真到了这一步,就向上面报告说是台湾乱民劫狱的时候干的。”

“这个刘乙光!”张学良一巴掌拍在桌上,“嘭”的一声像是半夜里的惊雷。那名警卫慌忙要退出,说他是趁交班之机偷偷进来的,时间长了怕被人发现。

“你放心,副司令,”警卫临走时小声说,“我们几个弟兄都说了,决不会让他伤着副司令的一根毫毛!”

“谢谢你,谢谢弟兄们!”张学良把警卫送到门边,待他出去后将门轻轻掩上,回到房中。由于惊讶和愤怒,他满脸通红,额上青筋鼓胀,两手也微微地颤抖。

“想不到他刘乙光有这份心肠!”他气咻咻地说道,“他大概忘记了我张学良是什么人,什么身份!”

“他这个人心狠手辣,完全可能做得出来,”赵一荻一边抹泪一边说,“这些年他的坏事干得够多的了。前些年他把你看成他往上爬的台阶,现在又当成了包袱,想一下甩掉了。”

“没那么容易!”张学良低沉地喝一声,走过去扶住赵四小姐肩头,安慰地拍了拍。“刘乙光对部下那么苛刻,又爱贪占便宜,好多人早就对他不满了。他要下枪毙我的命令,我看是不会有人愿意对我开枪的。”

“可他还有几个心腹啊,”赵四小姐抬起泪眼,忧虑地说,“还有,他要是亲自开枪怎么办?”

张学良没有吭声,缓缓在赵一荻身旁的椅上坐下。过了好久,他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张学良戎马半生,也不失为中国的一名血性男儿,难道就这么束手无策、引颈就戮?死于一个无耻之徒的枪口之下?”过了一阵,他转脸问赵一荻道:“小妹,你说平日里我对弟兄们怎么样?”

“还不是像你过去在军队里,爱兵如子,宽厚体恤。你送给他们不少东西,逢年过节还要给赏钱。哪位长官做得到这些?”

张学良点点头。“我看得出来,刘乙光之所以能横行霸道,耍弄权威,是因为他当着特务队长,是军统局的少将专员,可是大家真正尊重、愿意听从的是我。以前有些人离开特务队,同刘乙光只是握握手,但同我告别却是泪流满面。现在队里的好多人都对我表示过,将来我出去了,他们愿到我手下干,当副官与警卫都行。这几年,我是顾戴笠、顾刘乙光的面子,才没有给他们出难题,让他们难堪。现在他既然要想杀我,那我也就对他不客气了。”

“你想怎么办?”赵四小姐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我还没想好,”张学良凑过身,从烟听里取出一支烟点燃,轻轻吸一口,又放回到烟缸里,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不过,与其等他杀我,不如我先杀他!”

“杀他?你怎么杀?”赵四小姐听了这话,吓得站起身来,惊恐地问。

“我有把握掌握得住特务队和宪兵连的大部分人。他们知道我同委员长和夫人,还有宋部长有特殊关系,关键时刻他们肯定愿意听我的命令。要杀他容易得很,起码可以弄个同归于尽,我也不枉落个军人的死法。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这个办法。”

“汉卿!”赵四小姐走过来紧紧挽住张学良的胳膊。“我听你的。人早晚会有个死,但不能死得憋气、窝囊。我不会给你丢脸的!”赵一荻说着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张学良凝视着赵一荻,见这位陪伴自己近20年无怨无悔的女人,此时由于激动,脸泛红晕,两眼熠熠生辉,婉丽俊俏之中,又添了几分英气。张学良一把将她搂过来,她的头又一次紧紧地贴于他的胸前……

远处,已传来第二遍鸡鸣。张学良和赵一荻和衣倚靠在床头,凝注着窗外的沉沉黑夜,期待着黎明的到来……

由于井上温泉一带防守严密,加之桃山隧道已经封闭,外人不可能在这里出入,刘乙光所预想的民众劫持张学良的局面并没有出现。但是,外界的紧张混乱并没有结束。自3月1日起,台湾各地均成立了“二二八事件处理委员会”,在各地广播电台播发呼吁,并鼓动青年和学生,参与反抗。数天之内,从大陆到达台湾的人当中,已有一千多人死亡,而国民党驻台的武装部队和后几天从福建、上海紧急调来的一个半师,在全省宣布戒严,搜捕参与起义的首要人物,抓住后就地枪杀,死亡人数高达五万余人。

新竹距台北市仅几十里路,风波一起,这里自然有所波及。招待所内的粮食吃光了,特务队派人到关西去购米,一上街即被民众痛打一顿,抱头鼠窜而归。到3月4日,整个井上温泉除张学良尚每天有一顿米饭外,其余的人,包括赵四小姐,都只有靠吃番薯度日。每次吃饭时,刘乙光的几个小孩吵吵闹闹,他的老婆骂骂咧咧,而刘乙光则用阴冷的目光扫视着张学良和赵四小姐,那模样好像随时都可能掏出枪来,将两人射杀在饭桌边上似的。

台湾混乱期间,保密局对时局难以确切掌握,曾作出将张学良押解回内地、关到江西兴国县阳明洞的决定。刘乙光依命而行,已开始命人收拾行李,打包装车。但此时正值国共关系彻底破裂之际,晋冀鲁豫、晋察冀、东北等地战火熊熊,各大中城市反内战呼声此起彼伏,国民党政权统治不稳,所以当蒋介石听到郑介民的这一报告后,当即予以否决,并斥责了他几句。于是,保密局一个电报,使这里打上的包又重新解开,郑介民又传达了委员长的“口谕”:要对张学良作长期“管束”于台湾的准备。

“二二八”事件的风波直到第十天才渐渐平息下来。第九天,约有一个连的士兵开到了关西一带,并同刘乙光取得了联系。桃山隧道被重新打开,紧闭于招待所内的人这才得以迈出山中。

一场险些给张学良带来杀身之祸的混乱结束了,井上温泉一带恢复了平静。刘乙光对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的态度又有了改变,主动来到房间内问些起居和读书的闲话。张学良冷冷地注视着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前些天他提着手枪那副凶狠的模样,说:“刘队长,这一次你本来可以立大功的啊!”

刘乙光听后先是一愣,很快便悟出了张学良的话中所指,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好半天才讷讷地说:“那几天,真是紧张……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副座和四小姐包涵。”

“哪里,”赵一荻立即接口道,“刘队长那几天对我们可真是关照到家了。有劳你了。”说完转过身去整理箱中的衣物,不再搭理。

张学良用鄙视的目光,狠盯了刘乙光一眼,从桌上捧起书侧着身读诵起来。刘乙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胡诌了一句告辞的话,尴尬地退出门去。

身后,传来张学良一声低沉有力的恨骂:“鹰犬!”

余生唯愿读书

5月,新竹山中生机勃勃。葱绿的山峦上,古树遮天,知名和不知名的花缀在招待所外绵密的青草地上,芳香扑鼻,彩蝶翩翩起舞。山间林中,流泉淙淙,鸟道曲回,隔断尘世的万千喧嚣。

张学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和环境,日日临窗捧读,或到花园中赏花漫步;有时也登到山上,观如海苍山,看林涛舒卷,感受一种人生的超然。但是,当他回到房中,站在那张中国地图前面的时候,眼里又分明流露出怅惘与茫然……

从报上得知,内战正炽。不知何日能止?他又何时才能再回东北的白山黑水怀抱呢?

张学良寻不到答案,只望着远山云海出神。

立夏后一周,一直在为张学良的获释奔走的国民政府参政员莫德惠,由蒋介石特许,来到台湾新竹看望张学良。

他乡逢遇故知,使得寂寞度日的张学良和赵一荻兴奋异常。张学良拎着鱼竿,到河中钓了几条鱼,又挽起袖子亲自下厨,为这位既是他父亲朋友、也是他自己朋友的东北政坛耆宿烹调清蒸鱼、豆瓣鱼。品尝到这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菜,莫德惠大加赞赏。

“没想到能够在台湾岛上吃到副司令亲手做的美味佳肴,南京、上海那些大师傅的手艺也不过如此。真是想不到哇!”莫德惠连连感叹。

“莫老想不到的,可能还多呢,”赵一荻说道,“汉卿这些年不仅学会了烧饭做菜,还学会了植树种花,饲养小鸡儿……”

“那算什么,”张学良打断赵一荻的话,“人要活下去,办法是很多的。给你军队,你能带好兵;给你田地,你能当好农民;给你书读,你能成一个称职的学者、教授;反正不要辜负了一日三餐的白米饭就行。”

“好啊,”莫德惠跷起大拇指,“大丈夫能屈能伸,贵可为帝王,贱可做布衣,一生一世都轰轰烈烈。”接着,他又把头偏向张学良,说:“在南京的时候,听人说,老蒋曾经夸你写的读书心得,说汉卿这些年闭门读书,学问大有长进。到这儿来一看果不其然,满屋书香扑鼻啊。”

“莫老过奖了,”张学良谦逊地一笑,“前些年我在给老蒋的信中说过,我想借着空闲,多读点书,长些见识。这几年读的书,都是历史方面的,主要集中在明史上,以后再到清史,民国史。”

“好啊,多读史书,得见古人成败盛衰之因,将来治国理政,必定举断清明,韬略过人。历史上好多大人物都是……”

“莫老,你看菜都快凉了,”赵四小姐笑着打断莫德惠,将一块清蒸鱼夹到他碗里。“先吃完饭,你们再到泉边树下去谈史论经,专心致志,岂不更好?”

“行,行,听四小姐的,听四小姐的。”莫德惠笑着举起杯来,将酒一饮而尽,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洒满阳光的山道上,张学良和莫德惠各拄着一根手杖,缓步而行。两名警卫远远地跟在身后。

两人的谈话仍集中在张学良所读的史书和对明代衰亡的见解上。莫德惠感到了张学良确实已把读书研史当做生活的寄托与乐趣,功力也比上次在小西湖相见时大有长进了。

“你从统领大军的名将转为满腹经纶的儒士,真是难得呀!”莫德惠感叹道。

“我早就说过,人要活下去,办法是很多的。”张学良说,“只是我自己能力有限,又处在山里,缺少资料书籍,找不到人切磋探讨,进展慢得很。”

“像你这样揖别浮华喧嚣,自甘寂寞地读书,已经很不容易了。”莫德惠说。

“不过学了几年,收获还是蛮大的,”张学良拉着莫德惠在树下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看着旁边的一弯溪水蜿蜒流到山下。“我很想到哪个大学去做名历史教授,比如到台湾大学去教明史,或者到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去当个研究员。要不然,就学朱熹和王阳明,设斋讲学,培养弟子。”

“你还真想成个史学大家啊,汉卿。”莫德惠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真正的大家是翦伯赞、王崇武、容肇祖这些人,他们写的明史的书,让人佩服得很。将来若有机会,真想向他们当面求教。”

“这倒是不难。”莫德惠说。

“我读历史所得的启示,发觉世间最有权威的人,是学术最为渊博的人。没有学术,不足以治人。或者说,世间唯一可以治人者,唯学术而已矣!”

莫德惠听了他这几句话,沉默着没有吭声。他发现,张学良几乎已完全变了,与十年前相比已判若两人。

“前些天我还作了一首五言绝句。诗不好,但却是我的真实心情。”张学良说。

莫德惠“哦”了一声,转脸看着他,听他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十载无多病,故人亦未疏。

余生烽火后,唯一愿读书。

莫德惠点点头,口上说“好诗,好诗”,心中却在暗暗想:他变得这样热衷于学术,甚至过分地服膺于学术,难道不会让具有治人权威的蒋介石滋生疑虑吗?一旦蒋介石认为张学良之所以潜心于学术是另有他图,那么,“自由”二字岂不是更为遥远?毕竟他张学良不是学人出身,而是曾经手握重兵,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掀起过大波大澜的将军啊!

莫德惠心头这么想,但却不好对张学良明白道出。回到招待所,两人又相对而坐,继续谈读书,莫德惠有意无意地表示出对他这么热心于历史研究的担忧,张学良却没有听辨出来,仍然津津乐道,毫无倦意。

莫德惠在井上温泉逗留了一个星期,每天不是陪着张学良游山、钓鱼,便是同他一起到温泉洗浴,在家中打牌,或到厨房里烹调菜肴。但说得最多、议论时间最长的,仍还是他孜孜不倦攻读的明史。

“汉卿十载青灯,治史不倦,我实在是高兴。不过,你还是得多多注意身体。我这次来,觉得你的身体比过去要差了。”莫德惠说。

“总的来说,汉卿身体还不坏,就是眼睛有点花了,可能这几年老是在菜油灯下看书的原因。”赵一荻说。

“人过四十就会觉得老啊!”张学良感叹道,“不过身体上的事,我是会照应自己的,这个请莫老放心。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那本书里不是说:哪个混蛋才把身体弄垮啊!”张学良说着,发出几声笑来。

莫德惠却笑不出来。他看看桌上堆放的一摞摞书,又看看张学良已完全秃了的头顶,心中涌起一股酸楚。好半天,他才平定下来,对张学良和赵四小姐说:“明天我就要回南京了,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请二位多多保重,争取早日取得自由。南京方面还有什么事,请尽管说,我一定想法办到。”

“事倒是没什么了。看见我的那些老朋友,请你代问好。”张学良说,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赵四小姐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取出一封信来交给莫德惠:“这是汉卿写给他首芳大姐的信,请莫老转交。”

莫德惠接过信来,见信封上的毛笔字写得洒脱漂亮,不禁有些惊异:“汉卿敢情还在练字吧,怎么写得这么漂亮了?”

“有时候看书累了,也写上几笔。还差得远呢,莫老又过奖了。”张学良说。

“汉卿的字确实有些长进,”赵四小姐说,“在贵州桐梓的时候,那个赵县长就说汉卿的字是‘神态似骏马,骨力如老松’。莫老要是看得上,让汉卿也写个条幅作纪念。”

“正求之不得呢,”莫德惠笑着站起来。“回去挂到墙上,早晚见了它,也就像见了你们俩。”

“那我就出丑啰,”张学良走到桌前,待赵四小姐将纸墨摆定,他提起笔来,略作沉吟。

“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好写,就把那天在山上念的那首五言绝句写下来怎么样?”张学良问莫德惠。

“再好不过了。”莫德惠高兴地回答,伸手帮忙牵住纸角,任张学良挥笔疾书。

片刻之后,四句诗写完。莫德惠后退两步,端详着出现在纸上的字,连连点头:“我看那个赵县长没说错,真是‘神态似骏马,骨力如老松’啊!”

第二天,莫德惠辞别张学良和赵一荻,离开了台湾。

一个星期后,张学良的大姐张首芳看到了弟弟从遥远的台湾岛上写来的家信。十年没有见面了,被拆散的骨肉之情常常折磨得她夜难成寐。在张学良一家14个姊妹兄弟中,唯首芳、学良、学铭同是赵氏所生。1910年,赵氏逝世,张学良年仅11岁。年长他5岁的大姐抹去眼泪,担起了照料两位弟弟的责任,对张学良的关怀,尤为周到细微,因为他毕竟是张府的长子,是张氏家业的传人啊!可是,十年前的事变,却永久地拆散了他们。从1937年到1946年的十年间,她甚至不知道弟弟被关押在何处。

现在,见信如见其人,她未及拆开信封,已是百感交并,泪如雨下。

许是久未通信了,张学良的信很长,对大姐一家的问候关心十分详尽殷切。张首芳边读边抹眼泪,最后只得让一旁的儿子代读了:

……

我现在想托您办一件事,如果您去北平,您给我买一部好版大字的《明史》来。也许西安旧书铺里有(南辕门街有两个旧书店,很不错),如果买到,千万用油纸包好,打箱或用他法,总之别叫它受湿,或污,或破了。我非常需要一部大字《明史》,我眼花了。开明版的《明史》我看起来太费力了。如果《明史》能在西安买得到,不一定要好版,大字就可以,我是很需要,等着看,并且要在书上胡批胡写,所以纸张不可要太破的,一碰就破的。注意是《明史》,可不是《明史纪事本末》或《明纪》、《明鉴》等等。或者商务印书馆百衲本的,中华书局四部备要版的,那都十分合用。

弟良手奏五月廿日

四小姐附问候

念完信,张首芳心中又是一阵哀戚。弟弟还只40多岁呀,怎么就眼花得看书也要看大字本了呢?

“这个老蒋,心太狠毒了!”张首芳边抹着泪,边大声骂道。

莫德惠自台湾归来后,提供照片,由攻玉写了一篇《张学良在台湾》的文章,发表于当年6月上海艺文书局发行的《艺文画报》第l卷第12期上。

这是张学良被囚十年来,第一次有消息和照片传出。

人们这才知道,发动西安事变的爱国将领张学良仍然身陷囹圄,且被囚禁在遥远的台湾岛上。

井上温泉泄恨吐冤

1947年10月,张严佛结束“军统局结束办事处”主任的工作,到南京任保密局设计委员会主任。这实际上是个既无权、又无事的空头主任。毛人凤把他看成是戴笠的人,处处进行排挤,弄得张严佛牢骚满腹,只好关在屋子里独生闷气。

10月中旬,保密局局长郑介民和副局长毛人凤找到张严佛,说准备让他到台湾去考察个人。

“是谁?”张严佛问。

“张学良,”郑介民回答,“他现在住在新竹县的井上温泉,同刘乙光搞不好,对立情绪很大。刘乙光的老婆又得了神经病,同赵四小姐处得不好,夫妻间又经常吵闹,刘乙光已经把她送去台北住医院了。前几天他来报告说,想请一个月假,到医院照顾老婆,也想借此机会,缓和一下他同张学良之间的关系。”

“哦,是这样啊,”张严佛说道,扬着头问一句,“怎么让我去?”

郑介民看看毛人凤,又转回过头来。“局里的人我们都考虑过,还只有你和王新衡过去同张学良熟。但是王新衡现任上海站站长,抽不开身,所以只好派你去考察一段时间。”

张严佛眼盯着别处,心想所谓“考察”,不过是去顶替刘乙光,当看守,只是用“考察”二字好听一些而已。他瞅瞅毛人凤,见其眉头紧皱,使那张本就长得凶狠的脸显得更加可怖。张严佛心中不由掠过一丝厌恶。

“去多长时间?”他问。

“一个月,”毛人凤回答,“时间不长,等刘乙光回去,你就可以回南京来。”

张严佛脑子飞快转动,想到在南京无所事事,心闷气烦,还常常要看毛人凤那张讨厌的脸,有机会到台湾去一趟,换换空气,未尝不是件好事。于是,便点头应道:“我服从命令。什么时候动身?”

“明后天就走,”郑介民回答,“我已经叫总务处长成希超准备些美国的‘加利克’香烟,弄些白兰地酒,还有罐头什么的食物,作为我和你的礼物送给张学良。自他到台湾以后,除了莫德惠以外,还没什么人去看过他,带去这些东西他肯定高兴。”

张严佛乘坐的飞机从上海起飞,当天就到了台北,见到了刘乙光。第二天,两人一道坐火车到新竹,又转小火车到了井上温泉。站在面对高山、下横流水的铁索桥上,望望足下有四五十丈深的沟涧和掩映在绿树花丛中的张学良的居处,张严佛不由得感叹这个囚禁地选得高明。只要将桃山隧道的入口和铁索桥一封,纵有一个营、一个团的兵力也休想攻入。反过来,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也休想从这里轻易地出逃。

张严佛一到,刘乙光便交接了工作,返回台北照料老婆去了。张严佛将四周的环境巡看一番,将看守警卫的日常工作交给刘乙光的队副。“我是奉命来考察的,日常的事过去怎么做还怎么做。我在这儿期间,张先生的活动由我陪同。”张严佛在特务队的会议上宣布完这个规定,又见过了宪兵连的连长,然后便去了张学良的房中。

从1946年10月在重庆送别张学良到现在,不过才一年时间。在走向张学良房间的路上,张严佛脑海中浮现出了去年10月的情景。那一天,他和爱人李兴黄早早就赶到白市驿机场,称说是来照料送行,实际上是因张学良受到欺骗后,情绪激动,保密局怕出意外,或到了机场张学良和赵一荻拒登去台湾的飞机,郑介民和毛人凤特命张严佛夫妇赶去机场,在万不得已时,将张学良和赵一荻强行押上飞机。但等张学良和赵一荻出现在机场候机大厅时,人们却看到他二人神态镇定自若,张学良甚至还强装出笑脸,同送行的人一一握别。只是在同张严佛握手时,他明显地感到,张学良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充注着血丝的眼中流露出凄楚与愤怒。

大概是已经知道张严佛来接替刘乙光的工作,所以张严佛走进时,张学良和赵四小姐并不感到意外。寒暄一阵,赵四小姐又捧来一杯热茶,三个人便坐下攀谈起来。

在张严佛眼中,张学良比去年在重庆分别时又老出了一头,头顶已经全秃,牙齿残缺不全,双眼也显得小了许多,赵四小姐刚刚35岁,衣着可体,风韵犹存,但却比在大陆时又瘦了许多,精神抑郁不振。“牢狱折煞人哪!”张严佛心中不由得感叹。

由于刘乙光去了台北,十年来张学良的身边第一次没有了这个特务队长的身影,他的精神压力顿时减轻,加之张严佛算得是他的老部下,老熟人,张学良的情绪显得十分轻松,言语中也无什么顾忌。当晚,他便同张严佛对坐长谈了四五个钟头,叙说他颠沛流离长达十年的囚禁生活,倾吐满腹的幽怨和委屈,说到伤心处,几乎一字一泪,痛哭不止。赵四小姐坐在一旁,用手绢不停地揩拭眼泪。张严佛初来便听到张学良这么多冤屈,十分震惊,一边好言相慰,一边也暗暗为张学良感到不平。但他毕竟是保密局派去“考察”张学良的人,是接替刘乙光特务队长身份的“大看守”,自然也不会说出指责蒋介石或者当局的话来。直到深夜,赵四小姐才止住泪,上前打断张学良的话,说张主任这次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走的,有些话以后还可以慢慢谈。张学良这才止住话头,同张严佛道别。

从第二天起,张严佛几乎时时同张学良待在一起,转山、游泉、打球、论史,倾听着他对长期关押的不满和对刘乙光夫妇百般凌辱的控诉。

“西安事变,为了制止内战,为了抗日,我没有错。但是我不该扣留委员长,判刑十年,无话可说,”张学良声音有些低沉,但旋即又提高了嗓门:“但十年期限已满,如今抗战胜利,日本人都投降了,还把我关下去,这是什么法律?这样对待我,无论如何,是非法的!”

张严佛只“嗯”了一声,没有接话,也无法接话。过去他常听人们说,张学良同外面的人见面时,几乎从不谈政治,也不谈“管束”他的事。但现在,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这些内容。

“我心中不平!希望你回到南京把这些话告诉郑介民,就说是我要求你转达的。”

“好的,我一定转达。”张严佛点点头。

“当初老戴、老宋(指戴笠、宋子文)都对我说:委员长希望你休息几年,闭门休养,研究学问,派刘乙光是保护你的,为了你的安全,不得不如此。你尽可以在屋子里看书,也可以到外面去散步、打球、游泳,刘乙光不得限制你。我相信老戴他们的话,不应该是骗我的吧?”

“他们怎么会骗您呢。”张严佛说。

“可是十多年来,刘乙光就把我看做是江洋大盗!”张学良气得将桌子拍得嘭嘭响。“他唯恐我越狱逃跑,又怕我自杀,处处限制我,给我难堪,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他要怎么干就怎么干,实在是做得太过分了!”张学良气呼呼地站起来,讲述了刚到井上温泉时,刘乙光一家强占陈仪为他选的房间的事。“幸好陈仪又来看我,看刘乙光做得太过分了,硬叫他把房子腾还给了我们。还有,刚到这儿的时候,陈仪雇了两名下女来照料我和四小姐,没几天,刘乙光招呼也不打,就给打发走了。十几年来,夫人(指宋美龄)和亲友送给我的东西,经常被刘乙光夫妇克扣,有时被截留一半,有时竟全部被没收了,与来信所写的对不上数。刘乙光公开大胆地这么干,被我们发觉了,他仿佛没有这回事,毫不在乎。”

“这……是有些太过分了,”张严佛也忍不住说,“您没有向他指出过这些吗?……”

“我是怕为这些事同他们夫妻闹翻了,更受罪,只好不做声。”张学良强忍住眼里的泪水,停了好一阵,而一旁的赵四小姐却背侧着身子,抽泣不止。

“过分的事情还多得很呢,”张学良有诉不尽的冤屈,又开口道,“我们每次吃饭,刘乙光一家六七口,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一两岁,都同我们一桌,每顿都吵吵嚷嚷地抢着吃。这种事本不值得一提,可是他们把饭桌搞得太脏了,我同四小姐几乎每顿都吃不下饭。刘乙光的老婆有时还指桑骂槐地骂小孩,而暗地却是骂四小姐。”说到这里,赵四小姐已经哭出声来,泣不成声地说:“汉卿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人的欺负……”

屋子里的气氛格外沉重,张严佛慰劝一阵,便不知再说什么才好,只定定地望着地下。张学良起身向赵四小姐递过一条毛巾,又轻拍她的肩头,让她止住哭泣。

“现在好了,你来了,刘乙光一家暂时离开了,我们也可以吃几顿清爽饭,”他自我宽解地说,接着又拍拍桌子:“你来这儿都看到了,每顿那么好的菜饭,难道是专为刘乙光一家准备的吗?这些,都十几年了,我能向谁说去?!”

积压了十几年的愤怨、屈辱,都在这一刻猛然爆发出来,弄得张严佛一时不知所措。到台湾来之前,张严佛绝没有料到,他这位昔日的上司,当年威震云天的少帅,竟会活得这么艰难,困顿,忍辱吞声,想他满头的青丝,也定是在无尽的凄楚中,纷纷谢落。想到此,张严佛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感叹。他本想说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他毕竟是来“考察”张学良、顶着刘乙光当特务队长的人啊。

短暂的沉默之后,张学良言犹未尽,又愤愤地叙说起来:“今年二月台湾人闹事,刘乙光也紧张起来了,成天恶狠狠地盯住我,好像要把我吃下去,连话都不和我说了。”他讲述了“二二八事件”那十天里,他们被囚禁在屋子里,随时都可能被刘乙光开枪打死的情形。“就这么把我和四小姐打死,我实在不甘心。你不要以为我说鬼话,刘乙光的部下和宪兵中有大部分人我都掌握得了,他们都会听我的话。”

张严佛一愣,“哦”了一声。

“那几天我老盘算,”张学良咬牙说,“如果刘乙光真要对我下毒手,我是引颈就戮呢,还是我先下手把刘乙光杀了,或者我也同归于尽。我不相信我张学良就落得个束手待毙的下场!幸好那事件没几天就平息了,否则,真难说,我今天还能够同你在这里见面。”

“可是,你凭什么能掌握住刘乙光的部下呢?难道他们同你通气,刘乙光能蒙在鼓里?”张严佛专注地望着张学良。

张学良微微一怔,猛然意识到刚才说话走了口,脸上掠过一丝后悔的神色。张严佛虽然曾做过他的部下,但他现在是保密局的人,来井上温泉也绝不仅仅是听他张学良控诉刘乙光的呀!他略略沉吟,换上一种鄙薄的口气说:“像刘乙光这个蠢材,他平日对待部下那样刻薄,一味死扣,加上他那个又蠢又恶的老婆,对他也有很大的影响,两个人都那么狠,还能够得到部下心服吗?”

“特务队的一些人对刘乙光两口子心里恨得很,有好些话都宁肯对我们说。‘二二八’的时候,刘乙光一起杀心,他们马上就告诉我们了。”赵四小姐说道。

“我张学良真要同刘乙光拼,我还拼不过他?”张学良气咻咻地说,接着又摆了摆手:“算了,这里面的情形,我不应再向你说下去了。我想你会相信我的。我张学良绝不是因为有了刘乙光看管我,才不敢越狱逃跑,才不寻什么短见!碰上了刘乙光不过多受些闲气,本来就算不得什么。我不把你当部下,你还有你的身份,算我们还是朋友吧。过去的事不过向你说说,消消气算了。”

张严佛长长地“唉”了一声,说:“汉卿,你别跟刘乙光一般见识。你是什么人,全中国谁人不知,他刘乙光算得了什么?千万别因为他伤了你的身子。”

“是啊,”赵四小姐抹去泪,起身为二位的茶杯里添了些水。“汉卿和我常常私下里说,他刘乙光是狗眼看人低,我们不值得同这种人斗气。”

“这就对了,”张严佛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说,“像他这样的人到处都有,狡诈、势利,乘人之危,南京那儿有些人比刘乙光大有过之,”接着张严佛便说起了自戴笠死后他遭受毛人凤排挤,郁郁而不得志的情形。最后,他又一声长叹:“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哪!”

张学良点着头,说:“是啊,我这些年虽然居于深山,未敢越雷池一步,但是通过报纸和亲友们的信,对外面的情况大致还是有个了解。我看现在就是明朝末年的那个样子,大势已去,人心全失,政府官吏和带兵将领都是暮气沉沉的,积习太厉害了。我看这局势是无可挽回的了。”停了停,他又补了一句:“苦只苦了人民,老百姓实在是太苦了。”

张严佛没想到久陷囹圄的张学良能对时局看得这么透,几句话就点出了国民党的败势。于是,他便又同张学良聊起了当前的时局,谈到国内政治、经济危机四伏,军事上节节败退。在谈到东北时,张严佛说:“东北这块宝地,日本人投降后,本来是人人想中央,盼中央,可是杜聿明、熊式辉那班人实在是不像话,架不住人家共产党来个土改,哗地人心全过去了。委员长把人换来换去,最近又把参谋总长陈诚调到东北当了行辕主任。他一去就说,六个月恢复东北局势。都两个多月了,东北的局势不仅没恢复,反而越来越糟。”

“陈诚这个人打仗不行,吹牛倒是满能的,”一提陈诚,张学良便显得十分厌恶。“陈诚到东北去,等于火上加油,更糟。东北的颓势,绝不是陈诚可以挽回得了的。”说完,张学良站到墙上的地图跟前,望着东北那一大片地方幽幽地出神。张严佛发现,张学良的眼中,有一种漂泊游子对远方故土的深深眷恋。他禁不住想,十多年来,张学良不知有多少回站在这张地图跟前,面对当年他叱咤风云的黑土地,胸腾波澜,心驰思念……

张严佛同张学良的谈话,常常是海阔天空,信马由缰。他越来越感到吃惊的是,无论对什么话题,张学良都能侃侃而谈,而且常常是智语迭出,尤其是对政治上的问题,他原来以为张学良不会轻易谈,要谈也只会是轻描淡写。没料想张学良谈兴最浓的就是政治,分析评点起来头头是道,入木三分。张严佛不由得想起在南京时所听到的传闻:蒋介石在听人汇报完各界人士要求还张学良自由的请求后,阴沉着脸未置一声,良久,才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虎放出来是要伤人的。看来,老头子真的没有说错,张学良的确是只虎,虽然被囚笼中,然而虎威未灭,要是重还他几十万大军,他一定能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再上演出一幕轰轰烈烈的大剧来。

对张学良而言,张严佛来换走刘乙光,使得他多少松了口气。但由于这股气被压抑得太久,即使是略作释放,也会是那么冲动,那么激烈。多少年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地宣泄过愤怒,表达过抗争,一时间,他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而与此同时,他又深深地意识到,他所再三指控的刘乙光,不过是忠实执行命令的鹰犬而已,真正掌握他命运,带来所有屈辱磨难的,是他劫持过的那位“统帅”蒋介石。在“好好读书”的“管束”之中,他已度过了长达11年的艰难岁月;而看不见的未来,谁知道蒋委员长还会赐给他多少个漫漫长夜?

夜色茫茫,细雨霏霏。高墙深院中,又到来了死一般的寂寥。张学良在萧瑟冰冷的囚屋西窗之下,吟就了一首小诗:

山居幽处静,旧雨引心寒;/辗转眠不得,枕上泪难干。

他将诗认认真真地抄录在一张信纸上,打算第二天送给张严佛。他相信,无论是张严佛或是别的什么人,读到这几句他蘸着泪水写就的诗,都能真切地感触到他张学良漫长幽禁生涯中的真实心境。

再见张治中

就在张严佛顶替刘乙光,“考察”张学良的1947年10月间,时任国民党西北行辕主任的张治中带领全家老小来到台湾,作休假旅行。

短短十天时间里,张治中领着全家看过了山,游过了水,观赏了民族舞蹈,也阅过兵。眼看假期将尽,张治中找到台湾警备司令彭孟缉,提出了他久存的愿望:会见张学良。

彭孟缉原是高雄要塞司令,因“二二八事件”镇压有功,新近被提升为警备司令。30年代,张治中任国民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育长时,彭孟缉正好在校,因此,彭孟缉算得是他的学生。但即便如此,彭孟缉对张治中的要求仍面呈难色,说张学良的看管直接归保密局负责,没有特别的许可很难见到。

“彭司令,这你放心,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一切责任由我负,不会连累你。”张治中话中带刺。

毕竟是师生关系,又见张治中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对他的称呼也附上了官衔,再不答应恐怕就会弄僵了,彭孟缉这才勉强地点头,说他先安排安排,待联系妥当后再通知师长前往。

1947年10月30日一早,张治中一行从台北乘火车到达新竹,在县府吃过早饭,即登车上山。

从新竹县城到井上,有三个小时的汽车路程,沿途山路蜿蜒,风景别具一格。刚行走了约半个小时,便遇上了设在山边的宪兵检查站,对几辆车一一盘查询问。虽然他们早已接到通知,说是西北行辕主任张治中一家将通过此地,但盘查仍十分认真。张治中对这么严密的防范有些吃惊,但作为长官,仍不免对宪兵们尽忠职守的行为嘉勉了一番。放行之后,张治中仍回转过头,从车窗望着那些荷枪实弹的宪兵,忍不住想:张学良被监禁11年,早已不染尘世,蒋介石对他仍如此防范,可见西安事变给老头子心中留下的阴影是何等之深!据此可以看出,要让蒋介石开口还张学良自由,几乎已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汽车又开了两个多小时,前面已经无公路可走。问问司机,才知已经到了井上温泉。一行人下了车,走过一道大木桥,便见到了立在坡上的“井上温泉”的大木牌。张治中抬首四望,见这里美丽幽静,有山林之胜,又有清泉之雅,是个修身养性的绝妙去处,同时,这里山高林密,地势险峻,十分便于据兵防守。显然,保密局为张学良的“管束”,也花费了不少心思。

张学良已预先知道老朋友要来看望,早早就同赵四小姐站在门口等候。自沅陵凤凰山一别,已是八年过去,现在能在台湾的深山中重逢,彼此都十分激动。张学良紧紧搂住张治中,待松开来时,两人的眼睛都已变得潮湿。

见过张学良,张治中一家人又同一旁的赵四小姐紧紧握手。由于知道贵宾来访,赵四小姐特意换了衣服,身上是一件藏青呢的旗袍,脚上是一双自做的藏青呢的布鞋,素净清爽,质朴大方。张夫人早就听闻赵四小姐的温婉贤淑,今日相见,没想到这位名门闺秀竟是这么清寂俭洁,心中连连感叹难得。张学良见张夫人和两位女儿直盯着赵四小姐的衣服和布鞋,脸上满是疑惑和不解,插口道:“小妹你看,在她们面前,你都像是乡巴佬了,”接着他又转向张夫人说:“因为你们要来,她今天才专门穿了这身讲究的衣服,平时呀,还要比这简单多啦!”

一下子来这么多客人,寂寞的“招待所”内顿时变得热闹起来。赵四小姐好多年没同外界的女人们接触了,一见面便同张夫人聊起了自己在美国的儿子,拿着他从美国寄来的照片,说他现在已经上了大学,生活学习都让人十分放心。接着她又同两位小姐聊起家常,说她十几岁的时候,因为爱漂亮而拔去了几个牙齿,结果弄得口腔发炎,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将牙齿完全拔掉,镶了义齿。

几位女眷在“招待所”里聊一阵,笑一阵,便由特务队的队副领着到了屋外,爬山、洗温泉,接着又一道去走足有150多米长的空中索桥。井上温泉的山峦中,第一次回响起女人们活泼、轻快的笑闹声。

趁着女眷们外出游览,特务队副队长和张严佛都不在的机会,张治中和张学良关在书房里,开始了畅谈。

八年未见,世上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张学良也已届46岁,长期的监禁使他面容苍老,身体消瘦。张治中望着他两鬓的白发和头上的秃顶,伤感地说:“汉卿,你显老了。”

张学良长叹一声,说:“是啊,我是‘乡音未改鬓毛衰’哪,连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不仅我不敢,连四小姐也不愿往镜子面前站。一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心里就止不住发酸。”

“你还是要看开一些,”张治中安慰道,“现在形势变化很大,政府内外都有很多人在为你的自由奔走呼吁,蒋先生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接着,张治中向张学良介绍了国内各方面的动态,讲述了国共两党从谈判桌到战场上的较量。

“文白兄对时局发展怎么看?”张学良问。

张治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常言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看是大厦将倾了啊。”

“真有这么严重?”

“事实上比我刚才说的还要严重,”张治中接着说,“政府中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与日俱盛,发财的发财,刮地皮的刮地皮,将领们贪功讳过,喝兵血有如狼蝎。这些人怎么治得了国,打得了仗!”

“那我的自由更是遥遥无期了。”张学良脸上露出深深的哀戚。

“我倒不这么看,”张治中说,“战火终有平息之日,国内总有一天要实现和平。”

“是啊,”张学良点着头,“历代战乱终究都会有个停止的时候。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同胞自残,弄得民不聊生,国破人亡,让外寇得隙而入。”

“国内外的有志之士莫不希望战火早日停息。共产党那边也早有这个意向,可是我们却置之不理,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结果弄成了这副局面。”

“不知这仗还要打多久啊,”张学良侧脸看着墙上的地图,“国家实在是经受不起了啊。”

“汉卿说得在理,”张治中连连点头。“国内总是要和平的,国共终究是要恢复和谈的。依我之见,国共和谈成功之日,即你恢复自由之时。”

“若文白兄这番话能实现,则学良之大幸矣!”张学良脸漾笑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同张治中紧紧一握。旋即,他又静下来,问:“你觉得这可能吗?”

“当然可能,”张治中很认真地回答,“仗打不下去,蒋先生不能不另谋途径,和谈的话题,政府内早有议论,早晚会成为现实。而汉卿你西安兵谏,不就是要联共抗日吗?如果国共和解,你理所当然地会得到自由。”

“文白兄分析得在理,”笑意重又回到张学良脸上。他从张治中的话中,看到了获得自由的另一条途径,这是他以前所没有想到过的。激动使得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亮。

吃午饭时,张学良显得兴致勃勃,不停地同人们说笑,介绍当地的风情和高山族的生活习惯,并指着一碗红彤彤的红烧肉说,这是他的做法,教会给厨师的,要大家都尝尝。客人们盛情难却,都尝了尝,果然味道不错。众口称赞之下,张学良颇为得意,说凭他现在的手艺,完全可以在大饭店里当个首席厨师。

“若是少帅烧菜,那中国可没人出得起这顿饭钱啊。”张夫人开玩笑说。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午饭之后,队副又领着女眷们到外面打网球和乒乓球去了,张学良和张治中继续留在书房里晤谈。

“文白兄,我有两件事,也算两点要求吧,想了好久,想托你向委员长和夫人转达。”一坐下来,张学良便说。

“既然是汉卿托付的,我一定照办。”

“第一点,我希望能够恢复自由。这个问题,我已经梦想了11年。为了让人放心,我想好了,恢复自由以后,哪里也不去,蒋先生住在哪里,我就住在哪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请求,也不一定做事情,蒋先生可以先考察我一个时期后再说。”

“那么第二点呢?”张治中问。

“第二点嘛,”张学良说着看看窗外,接着便降低声音,说:

“那个刘乙光刘秘书,名为照料我的生活,实则一家人大大小小同我们挤在一幢房子里,成天又吵又闹,对我干扰大得很,没个安静日子。我希望刘乙光一家从这儿搬出去。我的生活我自己可以管理,起码可以有一定的自由和清静。这两点,请文白兄一定转达到。”

“汉卿放心,我一回南京,就去见蒋先生和夫人,转达你的要求。”

接下来,两人开始闲聊,话题又转到了东北的战事上。张治中看着张学良,做出满认真的神情说:“如果这次国军在东北战败,你张学良是有责任的哦。”

张学良一愣,不解地问:“仗是陈诚、杜聿明、范汉杰那帮人打的,意图是他老蒋的,战败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治中神秘地一笑:“当然有关系。因为共军第四野战军林彪的麾下,有位纵队司令叫张学思。”

张学良微微一怔,但马上便哈哈大笑:“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我的四弟已经当了共产党的将军了!”

“张学思是你的兄弟,他逃跑了,你也是有责任的。”

“要谈责任嘛……”张学良故意拉长了语调说,“你的责任比我大得多。老四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十期生,而你当时是军校的教育长。他是你的学生,你教出来的,他逃跑了,与我有什么相干!”

“这个……”张治中笑起来,“我们各负一半责任吧。”

张学良跟着笑一阵,又十分感慨地忆起了少年时的一些往事。“我七个弟弟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四弟。我相信老四,他是有前途的。”

深秋的太阳渐渐西斜,凉风掠过,院中的树叶飒飒作响。张治中站到窗前,见远处天清地宁,山色空濛,有一种脱别尘世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转身道:“汉卿,你这里是修身养性,做学问的好地方啊。”

“地方倒是好地方,可是不属于我张学良。平时我也难得出门,大部分时间都是同四小姐在这屋子里看书。”张学良指指四周,屋里的书架、书柜和桌上,都摆满了书籍。

张治中饶有兴趣地踱到书柜前,翻看着纸页已经发黄的线装书。在翻到一套还散发着墨香的《鲁迅全集》时,他停下了,问张学良:“怎么,爱读这个?”

“都看过了。鲁迅这个人笔锋锐利,骂人入木三分,”张学良回答,“不过,平日我最爱看的还是史书,尤其是明史,有时候也做点旧体诗,新诗也写过。”

“想不到汉卿现在有如此的雅兴和才华,”张治中赞叹道,“我到南京的时候,有人给我看过你5月间写给莫德惠的诗,还有你的照片,都上了报。今天不知我有无此荣幸,也得到一首你的诗。”

“只要文白兄看得起,学良敢不从命。”说罢便在案前坐下来,整理笔砚,又沉思一阵,写下了四行诗句:

总府远来义气深/山居何敢动嘉宾/不堪酒贱酬知己/唯有清茗对此心

张治中站在张学良身后,看着他飘逸的字体和富于感情的诗句,连连称赞。待接过诗稿,又问:“你不反对我把这个拿到报上发表吧?”

“若你这位行辕主任不避讳,我这个囚徒又有什么可避讳的呢?”说罢哈哈大笑。

此时,由远而近,传来了几位女眷的说笑声。张治中抬腕看表,见已是下午四点。

“汉卿,我得走了,新竹县长约好到新竹吃晚饭。”张治中有些抱歉地说。

张学良默然点头,陪着张治中来到屋外,由张治中的女儿张素我操着相机,为两位老朋友留了影,然后,一同走过木桥,来到汽车旁。

“汉卿,四小姐,你们回去吧,咱们后会有期。”张治中说,声音不禁有些哽咽。

张学良紧紧握住张治中的手,久久不放,沉痛地说:“我在这里,除你以外,没有人来看过我,我对你实在万分感激!我们这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面!”说到这里,两人相对黯然,几乎泪下,张夫人和赵四小姐则早已用手捂住了眼睛。

汽车缓缓远去。张治中转首回望,见张学良笔直地立在路旁,一只手臂仍然高扬着。

张治中回到南京,即到黄埔路总统官邸向蒋介石报告他在台湾看望张学良的情况,并转达了张学良向蒋介石提出的两点请求。蒋介石还没听完,脸色便阴冷下来,只“啊、啊”地哼了几声,不作任何明确答复。张治中想起张学良临行前的殷殷托付和他清苦寂寥的生活,心中有些着急,又说:“张汉卿心里现在很苦,生活也不顺心,希望总统能予体恤。”

蒋介石乜视张治中一眼,转向别处不再吭声。过了好久,又说起了别的话题,张学良的两点请求被完全搁置到了一边。

从蒋介石房中退出,张治中因未得到答复,心中颇为不快,于是便找到宋美龄,将张学良的请求又恳切地讲述了一遍。“夫人,汉卿他现在很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

宋美龄听完,长叹了口气,说:“文白兄,我们对不起张汉卿哪!”

张治中没料到宋美龄一开口便说出这种有悔意的话,颇觉吃惊,刚想发问,宋美龄却又接着说:“张汉卿的两点要求中,第一点不容易做到,恐怕现在不可能得到许可。第二点嘛,我一定想办法做到。”

“谢谢夫人,”张治中十分感激地站起身来,向宋美龄鞠了一躬,虽然只有一条要求可能得到满足,但仅此也可以大大改善张学良的生活处境,让他得到久已盼望的安宁、清静了。

回到下榻的寓所,见上海《大公报》的一位来人已等候一阵了。他们得知张治中刚从台湾见过张学良归来,并有意将张学良的诗稿和与张治中的合影公开发表后,十分兴奋,立即派人前来索稿。对一家报纸来说,发表一位已销声匿迹十多年的著名将领的诗作,并刊登他的照片,无疑会大大提高在读者中的声望。

张治中拉开抽屉,取出张学良的诗稿和已经冲洗出来的照片,放在面前仔细端详,耳边又响起宋美龄“我们对不起张汉卿”这句话来。先前宋美龄说这话时,几乎是脱口而出,可见在张学良的问题上,宋美龄颇觉不妥,深怀歉疚。张治中不止一次地听人讲起过,兵谏后宋美龄飞赴西安,张学良在机场迎候时,两人用英语互致问候,让人觉得他们间的关系有如兄妹。当张学良做出放蒋的决定,并执意亲送蒋介石回南京时,宋美龄激动得热泪涟涟,并当着蒋介石的面一再向张学良保证会负责他的安全。到了机场,宋美龄仍还在向张学良说着感谢的话。可是一上飞机,形势便整个儿地翻转了过来,张学良的安全不仅没有保障,反而遭受了军法审判,被判刑十年,后又受到严厉“管束”,在深山僻地苦苦挨过了11个年头。在西安说过的话,所做过的所有保证,都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唯有张学良最知这些诺言的背后包藏着什么。作为当初的保证人,宋美龄难道能说是心襟坦荡、心安理得的么?

张治中将诗稿和照片交给了《大公报》的来人。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张治中仍在想:如果宋美龄读到张学良的诗,看到张少帅今日的模样,她不知会作何感想?

可是,即使贵为第一夫人,她能够扭转张学良的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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