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5年7月15日至17日
在曼斯费尔德和爱尔福特
马丁与母亲玛格丽特相对而坐。母亲后背挺得笔直,如同泥塑一般。每当家中气氛紧张时,她就会这样。马丁常常觉得母亲的内心世界像是被漂白过一样,毫无生趣可言。她的生活中除了枯燥乏味的责任和体力劳动之外,再没有别的内容。她不过是个自己认识的人,却跟自己毫无共同之处。虽然马丁只有21岁,涉世不深,但他不难感觉到,一直以来,任何变化都足以侵扰母亲的生活。他也能够理解母亲的心情,因为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像自己的儿子这样心智健全的人会自找麻烦,去追求一些摸不着边际的东西。
父亲汉斯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偶尔会停下来,立在空荡荡的壁炉面前,瞪着黑漆漆的炉膛,有着肥厚下巴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忘恩负义的浑蛋……”汉斯嘴里咕哝着。在跨进家门之前,马丁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决不向顽固不化的父亲低头妥协。而且他必须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就算父亲失控发火,自己也要耐住性子。
“我发了誓……”马丁镇静地开口。
汉斯猛地一转身,指着儿子的鼻子怒道:“看在圣安妮的份儿上,别跟我谈什么誓言!”
“我就是为了圣安妮才发的这个誓,父亲。”马丁实话实说。
“说话小心点儿,儿子。”
“我没有不尊重的意思,父亲。”
“如果你不改变主意,今后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一个子儿,马丁。”
“如果您想要那样做,就随您便吧,父亲。反正我当修士得到的每一分钱都将归给教会。”
“你给我闭嘴!”汉斯又开始烦躁地走来走去,“你是在异想天开,根本不可能实现。”
“可我做出了承诺,父亲。”
“承诺?承诺就是放屁!”
“父亲……”
“你算老几?”汉斯打断了儿子的话,“上帝会听你的?上帝根本听不到你说的话,他才不会理睬你呢,马丁。”
“您怎么知道?”
汉斯看向自己的妻子,冲她大吼:“那道闪电毁了他的脑子,你看到了没有!”玛格丽特没有做声。“马丁,你听我说。”汉斯深吸了一口气,好使自己的声调语气变得更具说服力,“你被闪电击中却死里逃生,这一点我们要感谢上帝。”
“父亲,这件事我们已经说过了……”
“听我把话说完!”汉斯再次失控,咆哮着道,“另外一点是我已经花了不少钱来供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能当上律师。可是现在,就因为一个愚蠢的誓言,你就想让我的心血付之东流,这是大逆不道。”
“这并不只是因为一个誓言,父亲,”马丁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尽量平静地说。父母一直指望着他当上律师,好养活他们,让他们的晚年有依有靠。自己进修道院做修士虽然是对他们的灵魂有益处,但是这也意味着父亲的后半生将不得不继续工作,到死为止。对于这些,他是心知肚明。于是,他以缓和的语气说:“您知道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好几个月了。那天下午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我正在家里征求您的意见呢,这你还没有忘记吧。”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会改变主意?”汉斯吼叫着,“我的意见变了吗?不!我绝不受自己的情感支配,像风中的草一样摇摆不定。我不准你辍学,你必须待在学校里,给我把法律读完。”马丁闻言摇了摇头,低头看着地板。
汉斯走上前来,立定身形,低眼看着儿子,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马丁,你要是放弃法律学位,就是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你给我记住了。”
马丁抬起头来:“父亲……”
“就这样,这是我的承诺。”
马丁慢慢地站起身来,与父亲面对面站着:“是您教导我说,一个男人的诺言是神圣的,信守承诺的男人才能被人尊重。”
“说得可真好,竟然是我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别忘了你对我发过誓,说你一定会读完书!”
“父亲,请您替我想想。如果您不得不作出选择,您会选择违背哪个誓言?是对人的承诺还是对上帝的承诺?”
“你可没向上帝发誓。”
“那就算我是对圣安妮发的誓吧,这还不都是一回事。”
“你太放肆了,臭小子!”
“您想让我打破我对矿工的守护神——圣安妮发下的誓言吗?她是上百次地挽救了您和您手下的矿工的性命的圣者。这可是您自己说的。您说我应该打破对她的承诺吗?”
汉斯·路德站在当地,咬牙切齿,怒视着自己的儿子。
马丁知道自己说得有道理,但是他也意识到刚才的话太过分了。这点他能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出来。自己刚才的一席话分明是在公开宣告他对上帝的忠诚要高过对父亲的忠诚。即便如此,他还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再重新赢回父亲的爱。可是,覆水难收,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离开。
想到这儿,马丁弯腰从地上拾起放在脚边的背包,穿过屋子走向家门。他迟疑着,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方法可以使这次分离变得不那么困难。
于是他借着弟弟雅各布扯起话头:“也许雅各布日后能养家。”但是父亲双手抱在胸前转过身去,理都不理他。
马丁又看向自己的母亲,只见她目光空洞地瞪着刚才马丁坐过的地方,没有反应。“我会给你们写信的,请原谅我。”他的声音很小,勉强让人听到。说完这话,他打开家门,迈步走了出去,直奔爱尔福特的方向而去。从此后,他将成为一名修士,远离尘世,在信奉奥古斯丁教义的修道院里静心修炼。
* * * * * * * * * *
“我来拿包吧。”巴西尔神甫这话是指着马丁手中的包袱说的。他用几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揪着包袱边,尽量伸直胳膊,唯恐包袱碰到自己。“如果维南德神甫准许你加入修道院的话,你就再也用不着它了。”说话间,两个人就来到爱尔福特奥古斯丁修道院院长的房间门外。
“我该说些什么呢?”马丁瞅着紧闭的房门问巴西尔。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上帝,我的孩子,而不是问像我这样一个谦卑的修士。”巴西尔一面转身离开,一面丢下一句话,“别耽搁太久,院长可是个大忙人。”然后他就消失在长长的走廊之中。
“好吧,马丁,如果你想过祷告者的生活,我觉得这里是个不错的起点。”马丁自言自语道,低头飞快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天父,请赐给我当说的话语。阿门。”
“阿门。”一个声音附和道。
马丁闻声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的房门业已敞开,一位身材伟岸、面带微笑的神甫正站在门拱之下看着他。
“哦,神甫,我没有听到开门声——请您原谅。”
“原谅你什么?祷告吗?需要原谅的事情太多了,马丁,但是祷告可不在这之列啊。”这位老神甫满头银发,一袭质地粗糙的灰色长袍裹住身形,腰间系着一根细绳权作腰带,赤着脚没有穿鞋。只听他说道:“我是维南德神甫。请进吧。”说罢侧身让到一旁,请马丁先行进入房间。马丁略作打量,房间不大,看起来像是直接从山石之中挖出来的一个山洞。
“我应该怎么说呢……”马丁首先开口说道。
“你叫马丁·路德,是矿工汉斯的儿子。”维南德神甫绕到办公桌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交叠,径直看着马丁的眼睛。那是马丁见过的最蓝的双眸。
“我跟你的父亲是老相识了,年头久得我都记不清了。我记得你父亲他是个好农夫。但是我听说,他如今已有两家铜矿了。”
“是三家,神甫。”马丁低声说,为父亲的这种成功感到尴尬。
“噢。”维南德神甫坐在座位上,腰板挺得笔直。马丁注意到他自从落座以后还一次眼睛都没有眨过呢。“如果你当了修士,你的父母会有人照料吗?”
“我想是的,神甫。父亲他不可能永远经营铜矿,他总有一天会年老体衰,所以他早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要我去做律师来为他养老。”
“我明白了。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你志愿放弃你的法律学业转而献身过修士的生活?”
“这是上帝的旨意,神甫。”
“你怎么知道这是上帝的旨意?”
“两个星期之前,我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一道闪电差点劈死我。当时我向圣安妮许愿,如果她救我不死,我就去做修士。她真的救了我,所以我要兑现我的承诺。如果您这里不接受我,那我就去艾斯莱本、魏玛、莱比锡或者维滕贝尔格。但是这里是我的首选。”
“你这么说,我们感到不胜荣幸。”马丁听出来这话中多多少少有些挖苦之意,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你该知道在爱尔福特这里有一间圣安妮兄弟会吧?”
“我知道,神甫。”
“听起来像是你呼吁自己来服侍上帝啊,马丁。一般都是上帝来呼吁人服侍他的。”
“长久以来我一直听从自己的声音,太久了,神甫。而现在我听到了上帝的声音。这是他的旨意。”
修道院院长听了马丁的话点了点头,手抚脸颊,说:“马丁,你以后会发现,上帝的旨意在你20岁的时候比在你60岁的时候更清晰。你的父母知道你的选择了吗?”
马丁犹豫着,一时拿不准该吐露多少。“我父母知道我正在考虑这件事。我还有几个弟弟,他们可以供养我父母生活上的需要,而我则会满足他们的灵魂上的需要。”话是这么说,不过马丁已经感到自己正在失去优势。于是他倾身向前,双手按在桌子边上,恳求道:“求您了,神甫。请批准我的申请,让我来侍奉上帝吧。”
维南德院长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说道:“见习修道士将有一个为期一年的实习期——你知道吗?”
路德点头。
“明天早晨你要参加崇拜。”
“谢谢您,神甫。”
“进来吧,巴西尔。”维南德神甫朝着房门那里吩咐了一声。马丁回头朝门口看过去,房门关着,他并没有听到敲门声。这时,房门被慢慢推开,巴西尔的脑袋从外面伸了进来,一脸局促不安。
“我正好路过这里,就……”
“巴西尔,”修道院院长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今晚马丁需要一个栖身之处。你能安排一下吗?”
“遵命,神甫。”巴西尔修士向院长鞠了一躬,然后转向马丁道,“随我来。”
马丁站起身来,也朝院长鞠了一躬,然后跟在巴西尔身后退了出去。来到走廊的尽头,巴西尔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停下来:“你在这里等一下。”说完,他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很快他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小书。
“你知道圣礼仪规吗?”巴西尔低声问马丁。
马丁摇了摇头。他从没有想过在被批准加入修道院之前自己还需要知道一些东西。巴西尔像只老母鸡一样咯咯笑起来,然后板起了脸。
“马丁。你是叫马丁吧?”巴西尔的声音像石头铺就的走廊一样冰冷,声调也很夸张,如同一个渴望得到更大权力的人那样。“你说你要作为一名见习修道士来献上自己,而你却没有读过事奉圣礼礼典?那么当维南德神甫问你问题的时候,你怎么知道该如何回答呢?”
巴西尔这几句话问得马丁低下了头。虽然马丁并不太在意巴西尔会怎么想他,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巴西尔说对了。他一向冲动行事,从来都不会三思而后行。于是他这样回答:“我想按照心中的感动来回答,神甫。”
巴西尔模仿教皇的腔调,装腔作势地叹息了一声,不耐烦地把书塞给马丁。“给你,拿着。”那本书的书边已经被磨坏了,还有几页撕破了。
“这是你的礼典,我不能拿,神甫。”马丁说。
“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这不是我的。在这里,我们没有个人财产。难道你不记得早先我跟你说的话了?快点拿着吧。”
“对不起,是我忘记了。谢谢你。”
“你该学会听,我年轻的朋友。”
马丁飞快地瞥了巴西尔一眼,僵着脸说:“我相信我会从你这里学会怎么去听的,神甫。”语气中丝毫没有笑意。
巴西尔眯着眼睛看了马丁一会儿,吸了吸鼻子,食指敲了敲那本书,开了腔:“第23页。内容很简单。你读一下,记住该由你说的那些话。眼下可不是该随从你内心的感动的时间和场合。来吧。”他转过身向前走去,由着年轻的学者慢吞吞地跟在身后。
清晨,马丁跪拜在圣坛前,面伏于地。晨光透过教堂东面墙上的几扇窗户滤了进来,柔和地照在面积不大的高坛上。唱诗班站在圣坛的右侧,做好了唱诵的准备,他们要唱事先挑选好的赞美诗歌。马丁跪在那里。地上铺的石板抵着自己的双手和脸颊,冰冷不改。修道院院长维南德神甫立于圣坛的台阶之上,拖长声音吟诵着用古拉丁语写就的事奉圣礼仪规:“你最渴求的是什么?”
马丁面朝石头地面回答道:“上帝的恩典和怜悯。”他这话既是说给圣彼得听的,也是说给圣安妮听的。
维南德神甫跪下来,双手扶着马丁的肩膀,将他搀扶起来,又问:“你结婚了吗?”
马丁瞟了一眼神甫身后的圣坛。回答“没有”就等同于发下终生不娶的誓言。也许将来他会作为神甫主持别人的婚礼,但是他自己将永远也体尝不到举案齐眉、儿女绕膝的快乐了。但愿自己对于女人的欲望会随着这誓言的宣告而消退。“没有,神甫。”
“你是否有债务缠身?”
“没有,神甫。”
“你患有性病吗?”
“没有,神甫。”
“凡是进入奥古斯丁修道院做修士的人,都必须弃绝肉体的私欲。他们满足于主所赐予的日用饮食,身穿穷人的粗布衣服。他们夜晚警醒,日间劳作,刻苦修炼,为的就是要除去一切肉体的欲望。他们要承受世人对贫穷的非难,领受乞讨的耻辱,安心于修道院的隐居生活。你准备好承受这一切重担了吗?”
“是的,在上帝的帮助下,只要我的软弱能够担当。”马丁回答。
维南德神甫点头微笑,赞美诗班开始唱诗。一个修士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只碗和一把剃头刀。他站在马丁身后的一只小板凳上,开始剃马丁头顶的头发,只留下了头周围的一圈头发,这是用以纪念耶稣基督在受难前所戴的荆棘冠冕。剃发仪式之后,另一个修士走上前来,手捧给见习修道士穿的衣服,递给马丁。见习修道士马丁穿戴整齐,跪在修道院院长面前。
“祝福上帝的仆人,”维南德神甫祈祷说,“哦,主啊,请听我们发自内心的呼吁,愿你赐下祝福在你的这个仆人身上,就是这个刚刚奉你的名成为修士的弟兄。愿你帮助他在你的教会里继续衷心地服侍你,并通过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获得永生的生命。阿门。”
当结束圣诗唱响的时候,马丁五体投地,双臂伸展呈十字架形状。在结束仪式的音乐声中,修道院的众位弟兄围绕在马丁的周围,以平安的吻来欢迎他。维南德神甫抬起一只手示意,于是大家都安静下来。
“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唯有忍耐到底的人才能最终得蒙救赎。”随后,维南德院长微笑着拥抱了这位新见习修道士,“欢迎你,马丁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