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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康格庄

在保定府城里住了不久,全家即迁移到康格庄。迁移的动机,主要的是为减轻经济上的负担。那时我大概才三岁的光景,对于人事虽然尚很淡漠、然已渐能认识,并且尝试着要了解人生种种迷惑错乱的景象。

康格庄距保定府城东约有二里之遥。我们初搬到这儿,在村的小西头路南赁了陈家的两间西房住着。大约房主人的状况也很艰难,房子很不好,房间怕只有一丈余长的光景,房身也非常低矮,父亲立起身来,举手可触着顶上的梁木。屋内除了睡眠的土炕及造饭的地锅之外,很少再有空隙的地方。桌凳等的陈设不消说都是没有的。客人来了,连坐的地方都感到困难。这时父亲那种谦窘的样子,看了真令人难过。这与其说是家里来了客人,倒不如说是父亲的难关来了恰当。四围的墙壁,因为年代久远,风吹雨淋,都已渐渐地松弛崩溃,成块的泥皮常常向下脱落。更因造饭的缘故,炊烟在墙上涂抹了一层很厚的黑垩,衬映得满屋里黑漆一团。最讨厌的是吃饭的时候,一掀锅盖,顶上的灰尘就同秋天的落叶一样,簌簌地往下降落,有时猛烈的水蒸气上冲,多年停滞在屋顶上的灰尘也会掉落下来,弄得满锅里乌涅白皂,令人看了无法下箸。平常坐在屋子里,若稍微留心一下,就会看见细雨似的煤灰满处飞舞着,地上、衣服上、被子上、无处不是尘屑。这两间龌龊不堪的房屋,就是我们全家安身立命之所,会客、睡觉、厨房、餐室,统统都仰赖着它。

经了长时期的辛劳刻苦,家里积聚了一百六十吊京钱,始在康格庄南头典了一所葛姓家的房子。这所房子一共七间:三间正房,两间东房,正房东头另外还有两间小房间。能够住这么多的房间,比较以前总算宽敞了许多。搬家的那天,孩子们固然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呼喊,就是大人似乎也是异常欣慰的。

一天黄昏,父亲同母亲正在屋里坐着谈话,母亲一手抓着我的手,一手抚摩着我的头发,眼睛直向我的左耳朵看着。一会儿,她对我说:

“科宝,从前你受不了屋里黑暗肮脏的苦,常常撒腿就往外跑,幸亏门神爷一手把你抓住,你才没有跑掉!看看,你的左耳朵不是缺了一块吗?”

母亲说话的声调愉快而自在,说完了,抬起头来,望了望父亲。两位老人脸上都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珍贵的微笑。

原来我的右耳朵大而长,左耳朵却比较的方而短。这大概因为在我吃乳的时期习惯于向左边侧卧,大人又整天忙于操作,没有工夫顾到孩子身体正常的发育,日子久了,左耳朵就比右耳朵短小,没有得到平均的发育。母亲同我说的话不过是借此拿我取笑罢了。

家里生计艰难,年幼的孩子也不能不帮同大人操作。我七八岁的时候,便有时同家兄到野地里拔草拾柴。每天吃过早饭之后,各人背着自己的草篮,拿着镰刀,下身穿一条露着半截腿的裤衩,跳跳蹦蹦地向草地里进发。这时真可说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自然的幽美,长空的辽阔,焕发了我潜伏着的生命的火焰。清脆的鸟声,唱着生命的赞美歌,委婉而动听;迎面吹来的微风拂到脸上,一种愉快的感觉,似电流一样,传感了我的周身。情不自禁的时候,我就放大了喉咙,喊上几段梆子腔,发泄心中的积闷。凑巧成群结伙的拔草拾柴的小朋友们遇到一起,笑笑说说,跳跳唱唱,那就更热闹有趣了。拔草的地方,大都在高粱地里。拔的是一种黄草,可以用来喂马,晒干了,也是一种很好的燃料。

一到收割麦子的时期,保定府附近,衣服褴褛的农夫常常成群结伙地去拔麦子。这时我也随着大家同去工作。

农民生活的艰苦,如果不去实际体验,怎么样也是难以想象的。劳动者的苦楚,只有劳动者自身才能够知道。后来我自己怎么样也难以克服的农民性格,都是我过去的生活遗留给我的。这种生活与环境,深切地影响到我日后的思想与情绪,影响到我日常处理事务的习惯,以及我训练军队的方法;同时直接间接也使我必然地倾向革命,并且时时刻刻忘不掉改革劳苦大众生活的职志。

我现在略举几件事谈一谈。

夏天,高粱快要成熟,秆上的叶子照例须经一次擗剥,据说这与它的谷实的发育有很大的关系。保定府的惯例,擗叶子的时候要敲锣,一敲锣,大家都钻进高粱地里去,谁擗了谁要。每年一到这时候,我往往把其他的工作放置不顾,专门到高粱地里去擗叶子。因为这种机会实在太难得了。擗叶子的苦楚,到现在想起来还使我的头晕。地里好像一座大蒸笼,一钻进去,就觉得窒息气闷。四围密集着的高粱,一株接连一株,一点风也吹不进来。上头热辣辣的太阳晒着,蹲在里头,简直是面包烘在火炉里。汗水雨似的滴着,头上像有一个铁箍紧紧箍着,胸口像有一团棉花塞着。这种苦,自然不是我自己愿意受的。但一想起家里的情形,又不能不狠着心,咬着牙,强打精神去擗。有时从早晨直到晚上,赤着脚,挽着腿,袒胸裸臂,在里头擗一整天,中间连饭也不吃,因为怕耽搁了时间,叶子都被别人擗完了。出来之后,低头一看,脖子上,胸膛前和两只臂膊,都起满了鲜红的痱子。由于过度的疲劳,不仅饭吃不下去,连水也懒得喝。头、耳朵,轰轰地作响,口腔和咽喉里淤积着一股很厚的苦涩的黏液,一噎上来就要呕吐。

到了冬天,原野上无草可拔,地里也没有可寻找的燃料,于是就到树林里去投干枝棒。所谓投干枝棒,就是用一根较粗的枝丫,向树枝稠密的地方投去,冬天树枝特别干脆,只要击中了,就很容易断落下来。这样投个半天,落下很多的干树枝,收集起来,背回家去,可以烧一两天。另外我又常常穿杨树叶。北方杨树特别多,一到隆冬,树叶儿完全脱落,遍地都是。穿杨叶的方法倒也很巧妙:是用一根细棍,一端削得尖尖的,一端刻一道槽,系上一条长绳,把削尖的一端戳到叶子上,随手捋上绳索,很快地就可以穿一串。我冬天的生活,大部分是在穿杨叶和投干枝棒两项工作上消度过去。

幼时我穿新鞋的时候很少,所穿的大都是“二鞋”。说起“二鞋”来,怕只有穿过的人才能道出原委。普通人家,常常把穿得半旧不新的鞋子卖给打鼓的小贩,而后经过一番洗刷修补的工作,前后再打上皮包头;这样的鞋子,从外面看来好像新鞋似的,其实叫做“二鞋”。穿这种鞋,有一种缺陷,就是鞋的大小往往不能适合自己的脚,也许小些,也许大些,穿长久了,脚上就会生毛病。现在我脚上毛病所以特别多,都是因为幼时穿“二鞋”太多的缘故。

家里日常生活差不多天天要同当铺发生关系。父亲的薪饷不到月杪不下来,在那青黄不接的时期,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唯一的门路就是上当铺。大人因为碍着颜面,不好意思上当铺去,每次都是由我同父亲的一个护兵窦玉明外号叫窦老魁的一同去。赎当的时候,也是他跟着我去赎。每月上旬,所当的大都是些整齐的比较值钱的衣服;可是快到下旬,不仅家中随手应用的什物要拿去典当,就是炕上铺垫的褥子也要揭下来送进当铺了。这样剜肉补疮地勉强支持着,一直到眼看着快断炊,家中再也找不出可典当的东西来的时候,父亲的饷才能发下来,饷一领到手,头一条事就是赎当。这好像诰命似的,一点也不敢拖延,要不然,钱花光了当也赎不出来,下月的生计可就毫无办法了。赎当的时候,窦玉明拿着扁担在头里走,我在后头跟着。这时我一面走,一面却在算计当票的张数以及利息的多寡,生怕大人算错了账,多付了人家钱。到当铺把当物取了出来,用绳子捆好,两人就抬着回家。长袍、马褂、坎肩、衩裤、褥子以及各种应用的什物,统统都在里头。

当铺在保定府东大街,每逢赎当,东关是我们必经之地。每次到这里的时候,父亲的朋友老远地就笑着问我:“饷下来了吗?”

经过这样的一问,不由得我脸上就有点发热。有时不等把我应回答的话说完,我就低声催着窦玉明说:“快走!快走!”

说也奇怪,这种羞怯的心理,只有在我经过东关的时候,才显著地感觉到。一到东大街,特别是快要进当铺的时候,不知怎的,羞怯的心一点也没有了,代替而来的是一股愤怒之气,从心里一直冲到脑门上。

每次进当铺,总要使我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苦恼。最可恨的是掌柜的那副冰冷的面孔。每次走进去,抬头一望,柜台后头站着的,就是那个害贫血病的尖头鼠脑的怪东西。这时我的心房蓦地感到压迫,跳跃的次数骤然增加,好像要立刻爆裂的一样。等到把要当的东西双手递上柜台,自己就如一头被宰割的羔羊,只有俯首帖耳、动也不动地在那比成年人还要高过一头的柜台旁边静静地靠着。待不上半分钟,就听见一种油腔滑调刁吝刻薄的、好像含有枪药的声音爆裂出:

“三百钱能当得了吧?”

每个字眼里都吐露着一种恶意—就是:“你多嘴,就立刻滚出去!”

头一两次,我把东西递上去以后,还离开柜台,退后一两步,仰着脸,立起脚跟,看着他的脸色,希望他能多给我当些钱。后来,我简直不敢再望他了。

我几乎每天要进当铺受这样的晦气。那时心里不禁反复地想:“这比坐监牢好些吗?”

家里日常吃的米面,都是在一家杂粮店里赊取。这家杂粮店的字号,现在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地址在保定府东门外,正对着城门,因此外号就叫“迎门冲”。掌柜的姓米,人都称他小米。这位小米先生做生意,那种精奥巧妙的手段,真叫你不能不叹服。我们赊用的粮食,都是暂时不付钱,按日把账目记上折子,日后再算账。这样的办法,表面上好像小米先生吃了亏,可是实际上他却大施其剥削手段,比较现钱交易还要赚得多。每次在他店里取了面粉,分量总是不够头,拿回来一称,一斤至少要短二两。至于小米,不仅分量不够,并且还掺杂了很多的沙子。我们明知他巧妙的剥削方法,但是只有忍受,不敢和他理论。原因就是:我们拿不出现钱来买东西!除了赊取粮食之外,我家日用零钱也在他店里挪用,这也是叫人气愤的事。因为在他店里取的是大串钱,他就弄些小钱掺杂着,我们也看不出来,等到取回家,把钱串拆开来用的时候,三个钱的醋,四个钱的油,那些小钱就没法花得出去。花到最后,剩下的一些小钱只好白白地扔了。到了月杪,饷下来了,白花花的银子再给他送了去。

在康格庄,我的母亲戒鸦片时的那种痛苦的情状也是我所不能忘记的。父母早年都染有鸦片烟的嗜好。这在清末,已成为一种最普遍的风气,尤其是军政界,简直无人不吸。那时鸦片虽然便宜,可是我父亲每月只有十二两银子的饷,维持全家日用必需,已经捉襟见肘,当然难有余力来负担一笔鸦片烟的开销。不得已,父母下了极大的决心,决计要戒烟。

戒鸦片烟的苦痛,我真看够了。开始戒的一两天,父母筋骨都感到疼痛,卧在炕上,像害了霍乱病一样,呻吟呕吐,不住地转侧翻腾。他们眼角里含着泪,清鼻涕不断地向外流,呵欠、寒噤,连续地发作。端起碗来呷一口水,两手就颤抖得厉害。一直闹了三四天,才能稍稍安静一点,但也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衰弱不堪了。记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简直疯狂了一般,仰卧着也不合适,坐起来也不舒快,左翻右转,怎么样也没有是处。那种痛苦难熬的情状,叫人看了不寒而栗!他们难受得无法可想,就横卧在炕上,把腿伸出来,令我同家兄两个人每人拿一根捶布用的木棒槌,各按着一条腿去捶。捶半天,筋肉才觉得舒展一些,精神也能安定一些,这才勉强合上眼,睡一两个钟头。从这里,我就深知鸦片烟的可怕,以后我看见鸦片烟就要发恼,比看见仇人还气恨,从心里起一种不可遏止的憎恶之感。

父亲信仰佛教,到晚年尤其诚笃。家里正房的中央悬着一幅白布绘的观世音像,两边蒙着白布幔,中间只露一块斜窄的三角形的空隙,从这空隙处,仅能看见观世音的下体。白布幔的上端,还横蔽着一条黑布帘,底下拖出两条绿布飘带,衬托得异常精致。每到初一、十五,或特别的祭节,父亲即穿上开叉袍子,戴上大帽子,着上靴子,在佛像面前行三跪九叩礼。每次看见他行礼,我心里总觉着奇怪,心想这是什么事呢?有时父亲行完了礼,仍不起来,趴在那儿,把头伏在地上,嘴里咕里咕噜不住地念诵,声音特别微细,辨不出念的是什么话,弄得我莫名究竟。有一次我实在闷不住了,轻轻地走到他背后,侧耳偷听,才听见了下面的一段话:

“祈求老佛爷大发慈悲,救苦救难,保佑一家平安,升官发财,一顺百顺。”

念完了,就在地上砰砰地连磕三个响头。

他在家里,闲常没事就在炕上打坐,盘起两条腿,像弥勒佛一样,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来回没遍数地数着。一天下午,他从营中回来,又到炕上打坐,这时母亲突然叫喊起来:

“蛇! 蛇!”

我蓦然一瞥,一条七八尺长蜡黄色的毒蛇,正沿着南墙根爬去,骇得母亲手忙脚乱,慌张地向外跑,我也未及细看,随着母亲一同跑了出来。

父亲真不愧为佛门弟子,的确有点镇静的工夫。母亲惊慌失措的呼喊丝毫没有扰乱着他,他依旧安静自在地坐着,慢慢睁开眼睛,向那条正在爬行的蛇望了一望,而后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穿上大袍子,戴上大帽子,着上靴子,开始向那头蛇焚香叩头,同时嘴里还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

原来他竟把这条毒蛇当做了财神爷。财神爷居然进了家,他相信完全是他终年祈祷,感动了佛爷慈悲心肠的缘故。他的虔诚信佛,不是白费的了。

从那天起,他就在连接正房东端的两间小房里设立了一座财神牌位,每天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每到初一、十五,替佛爷上供;初二、十六,就给这位财神爷上供。一家人常年在多神教里过日子。

戒烟以后不久,母亲就病了。那时我年岁还小,她生的什么病,也弄不清楚。只记得她因为家里煮的面条吃着没有味,叫我到保定府城里玉美轩去端面条,并且顺便请来一位姓宋的大夫。这位先生据说是专门针灸。到了家里,医生照例必须有的“望”、“闻”、“问”、“切”四步手续也没做,他就从腰里掏出一根九寸多长的银针,也不消毒,也不揩拭,对准母亲胸部,一直刺了下去,刺得很深很深,看去快到后胸,停留了好久,才拔出来,—怎么能刺进胸口里去呢?真是怪事!直到现在,我还莫名其妙。

俗话说:“炕上有病人,不得不信神。”我那时年纪小,每天受着迷信空气的熏陶,而且又一心希望着母亲的病快好,于是许多迷信的勾当我都愿意扮演。比如在家里烧香祷告,远远地向着真高庄的刘爷庙叩头,我都虔诚地照做。往往搬一块砖头放在面前,就在那上面叩头许愿。

我在院子里从黄昏一直叩到半夜,四肢渐渐地不能动了,脑袋疼痛难忍,像要涨裂似的,前额上突出了一大块,好像另外生了个脑袋。母亲的病不消说并未因此减少分毫。对于神的信念,这是第一次在我心目中起了动摇。庚子年义和团起来,八国联军打到保定,刘爷庙遂被毁掉。它的无边的法力,也一旦竟降伏于洋大人之手!可是听说现在又有人重新把它修建起来,恢复昔日的盛况了。

母亲死了,照北方的风俗在家里停灵三日。“接三”的那天,才到安徽义地找了一块地方安葬。说起义地,我还记得当日家里的悲苦情况。母亲死后,家里一文不名。我同家兄弟终日啼哭,父亲虽几经筹思,也是一筹莫展。后来实在无法可想,才决定葬到义地里去。当时假使稍微有一点办法,是决不会把母亲埋到那里去的。以后我一想起这件事来,就觉着如芒在背,坐卧都感到不安。民国十一年,我从河南回到保定,才把母亲的灵柩从义地起出来,同父亲的灵柩合葬于保定府西北新茔。几十年来的夙愿,这才得以偿还。但这也恐怕是多余的吧?

我的家庭给予我的影响固然很大,但同时整个的康格庄的环境影响我的地方亦复不小。在这里,我觉得也有一述的必要。

康格庄的居民大约不下二百余家。讨饭的人虽然少见,但大部分都是穷苦的。他们大都以农为生,其中以自耕农和半自耕农为最多。每家土地类多在十亩上下。做生意的人这里很少。贩卖油盐酱醋,算是村内唯一的营业。儿童玩具以及妇女用品,在康格庄都不容易买着。村里不到过年的时候看不见穿新衣服的人。在平常,人们的衣着十九都是褴褛不堪,满身补丁。绸缎绫罗不消说这里压根儿就没见过,就是洋布之类,这里也很少有人穿。

吃饭的时候,没见过谁家特意做一碟炒菜,荤菜自然更不用提了。大葱、萝卜、盐菜,是他们经常的菜蔬。有些人家竟连咸菜也舍不得吃,只临时泡点盐水吃。麦熟的时候,才有一两家吃麦子面的,平素吃的都是高粱、棒子、小米面等杂粮。

谈到房屋,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家才在屋顶上抹一层石灰,所谓“石灰房”,为村内较好的屋舍。瓦屋全村里只有一二家,其余都是些敝旧破坏狼狈不堪的屋子。有的人家连院墙也建不起,仅用秫秸扎成稀疏的篱笆,算做院墙。院墙内外,破乱的瓦器、瘦小的牲畜,是唯一的点缀品。到了冬季,特别是寒风凛冽的天气,村内到处呈现着一种衰残荒凉的景象。间或有人从村首走过,穿着臃肿的破棉衣,瑟缩着身肢,慢慢移动着,看来简直像一个影子,像一个鬼魂。这时一两只狗吃惊地叫起来,声音也是那样的悲惨,那样的凄凉。这种种现象,都在反映着人民的生活是怎样的干枯与贫乏。

村里遇有喜庆丧祭的事,平常的交情是随一百三十钱的礼(合现在三个半大铜元),交情深厚的,随二百五十钱的礼(合现在六个半大铜元)。待客的席面,有名的是“白菜豆腐泡席”,八大碗一齐端—白菜、粉皮、粉条、豆芽、豆腐泡等。饭是掺有很多细沙子的大米蒸的,吃时一不小心,就会把牙齿震掉。我们在这里住了十余年,只吃过一次荤席,然而那所谓荤席者,也不过每碗里盖了两三片薄薄的猪肉而已。

人们除了完粮之外,很少和政府接触。政府既不注意人民的生活,人民也不关心政府的作为。两方面只是一面收税,一面纳粮,此外再无关系。保定府距这里虽然仅只二里,然而村民对于那里的城市文明并不感到多大的兴趣,有时却反而以鄙夷憎恨的眼光去看它。这里听不到关于政治的谈论,也听不到列强侵略中国的痛史,外面种种巨大的事变,如同隔成两个世界,很少波动到康格庄来。

政府开征钱粮的时期,里正一手提着锣,一手拿着木槌,从村西头一直敲到东头,口里大声嚷着:

“完粮哪! 上忙银子,每亩地四百六!”

村人听见这样的锣声,并不见得马上就去完粮。他们只没精打采地走到门口,漠然地对里正望一眼,很快地就缩回身子,只当没那么回事一般。一直到了最后的限期,延无可延的时候,他们才三五成群地到城里去缴出他们的血汗钱。

他们整年忙碌着、愁苦着,唯一的娱乐就是看戏。自然,这样的机会,也是非常难得的。保定府附近流行的戏剧有“哈哈”、“二笑”、“梆子”、“老调”等数种。这类的戏剧,对于我们村民的影响非常深大,我们的人生观、社会观,都由此中渐渐地陶溶出来。我自己最爱看“老包斩陈世美”的一出戏。每逢看到陈世美强派韩琦迎路去杀他妻子的时候,我的两手总要握得紧紧的,全身的神经紧张起来,心里骂着:

“丧尽天良的陈世美呀!”

这样,直到全出演完,陈世美被铡,我的一口气才可以松下来。这时心里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痛快。但随即又要生出模糊不清的疑念。心里想:假如没有铁面无私的老包,这位丧尽天良的驸马爷,谁敢铡掉他呢?那么,他妻子的冤屈到几时才能伸雪呢?世界上真有老包这样的官吗?假如没有,这些罪恶和冤孽有什么法子可以解除呢?每次看完戏,我总要这样兴奋地自问着。

受这出戏的感动的当然不止我一个。上庙烧香的人,尤其是那些老太太,在烧完香回家的时候,一手拿着带土的油条吃着,一手掠着头发,一路上还不住指手画脚地大骂陈世美。

此外,“溪皇庄拿花得雷”,也是我最爱看的一出戏。故事是花得雷为非作歹,强横豪霸,张耀宗奉了令去捉拿他。幸亏褚彪老英雄肝胆义气,用尽心计,叫侠女张桂兰等巧装歌女,为花得雷祝寿,贾良等乘隙而入,里应外合,一战将花得雷拿住。

那时我常常想:“以后我长大了,不能做老包,也要做个褚彪才行。”我一生疾恶如仇,这类戏剧给我的影响实在不小。

离开康格庄后,随军漂流各处,再不曾回去住过,然而这里一切情状,我一经回忆,依旧宛然在目,历历不爽。

这是我幼年时期的生长之地。它给我的印象,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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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男主:强势,习惯了强取豪夺,霸道且桀骜。本文女主:倔强,渺小却不弱小,从不知屈服二字如何书写。本文风格宠虐参半。。。。所以,喜欢宠文滴亲请跳坑,喜欢虐文滴亲,也请跳坑。O(∩_∩)O~O(∩_∩)O~O(∩_∩)O~五星级的宾馆内,叶然撇着嘴,拿着一个纸篓,站在满是狼藉的总统客房内。一边骂,一边收拾着那被丢到角落中的被子,以及到处都是的纸巾。却不想,浴室的门在她的身后,大开。一对男女,正在上演着火辣的后续。“恩。。。。。予。。。轻点。。。恩。。。”身后的响动让叶然僵了身体。机械的转过头,手中的纸篓自她的手中掉落在地,发出不小的声响。尴尬之中,叶然看着面前的男人冲着她,温柔的笑,然后招手。“小丫头,想赚钱么?我不介意——你的加入。”------喧闹的酒吧包厢间,叶然站在一群男女之间。浑身血液僵滞。现在的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舞台上,供人玩闹的小丑,而这一切,全部都拜那个叫做陆涵予的男人所赐。“美女,脱吧,陆少又输了。”一个男人走至叶然的身前,抬手,拉掉叶然身上的最后一件单衣。“然然,你怕吗?怕的话,就祈祷吧,祈祷我的运气好点,好将你脱掉的那些衣裳赢回来,否则,你今天可就要光着从这里走出去了。”陆涵予走过来,将手搭在叶然裸露在外的肩膀上,然后,神色兴奋而玩味的看着他。她知道,他的输,是故意的。要比谁能挺,谁更能玩下这个游戏吗?她叶然,愿意奉陪到底。推荐偶的新文总裁的蹂宠情人这是一个监护人滴文文推荐偶的新文狼王的失贞小奴推荐偶的完结文禁囚等待亲亲们的支持哦推荐偶的完结文总裁囚奴此文一次性订阅,是半价。。。。半价哦。。。希望亲亲们可以喜欢推荐偶的新文
  • 索多玛的苹果

    索多玛的苹果

    在一次航海旅行中,少年御景风对一种名为“索多玛的苹果”的毒品紧迫不舍,与他一起参与整个事件的少女橘真绫也对他的真实身份产生了好奇与疑惑,与此同时,一连串神秘的死亡事件频频发生……随后,令御景风更为惊讶的是,一个名为“STH”的神秘程序总是被人反复提起,而因追逐STH秘密而亡故的人越来越多。这个程序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它和御景风从不愿意多提的身世有着怎样的联系?接下来的变故与转折,御景风和超级骇客杰比又该怎样面对?亦正亦邪的神秘少年御景风到底会路向何方?于索多玛城内幻化的苹果到底象征的是希望还是失望?一在劫数与结束来临之前一切已然开始……“苹果”在《圣经》中是智慧之果,但产于死海之滨索多玛城的一种苹果,却有着另外一种含义,即“空欢喜”与“失望的源泉”。面对离奇的身世、飘忽的爱情、忠实的友情以及人与人之问的狡诈争斗,少年御景风该何去何从?作者以独特的笔触细致抒发了一种独立、叛逆、迷茫而又坚定的少年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