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面对黎晚晴来势汹汹的追问,宋建明以沉默相抗衡,他阴沉着脸问黎晚晴:“这些事你都是听谁说的?”
灯光昏暗,他的脸上像常青藤似的爬满阴影,显得狰狞可怖。
黎晚晴简直歇斯底里了,她不假思索地喊叫起来:“是楼下的蔡姐亲口告诉我的,你跟那个女人吵架她都听到了。”
宋建明的呼吸急促起来:“多事的臭娘们儿,她还听到什么了?”
“你是个骗子。”黎晚晴转换了话题,开始给宋建明定罪。
“骗子?”宋建明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直笑得肩膀抖动,“你有问过我以前结过婚吗?你问了吗?你问都没问,又何言骗你?”
“你有老婆,你这是、这是重婚罪。”黎晚晴气急败坏。
“你说得不对,我跟她已经离婚了,而我和你——黎晚晴女士的婚姻则受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保护。”
“鬼话,屁话,鬼才相信。”
宋建明冷笑着:“第一,我不是鬼,我的话不是鬼话;第二,我从不说屁话;第三,我的话不需要鬼来相信,而是要你相信。”他的眼睛直视着黎晚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显得杀气腾腾,出口的每个字都像一颗铁钉,钉进黎晚晴的耳里。
“那个女人,你的前妻现在在哪里?”黎晚晴声音明显有些颤抖了,那口暗红色的柜子又在她的脑中悄无声息地浮起来。
宋建明凑到她面前,他的鼻尖几乎蹭到了她的脸上:“你问我?鬼才知道她在哪里。她失踪了,你明白什么是失踪吗?就是不见了,很多人都在找她,用各种方式找,可就是找不到。”
宋建明遗憾地摇了摇头:“看看,我怎么也说‘鬼才知道’?都是跟你学的,我是个医生,可不能这么说话。”
他慢悠悠地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缓缓点燃一根烟,烟雾翩翩起舞,向空中蜿蜒爬升。
谁都不说话了,电视机的荧光忽明忽暗,像一阵阵闪电明灭。房间中游弋着一丝清冷的气息。
黎晚晴侧目望着宋建明,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竟是那样的陌生,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了解仅仅局限于一层皮,连骨头都没触碰到,他心肝是什么颜色的,他有几根花花肠子,全覆在这层衣冠楚楚的表皮之下,她一无所知。
【5】
夜里,黎晚晴和衣睡在客厅里,这是她新婚不久,分居的第一天。沙发的舒适度远不及卧室中的大床。
女人在她们的生活中为什么总会流离失所?
客厅里的落地钟沉闷地敲了十二响,最后的一响余音未绝,黎晚晴醒了。
口渴,挣扎着坐起来,穿过一条小走廊到厨房的饮水机接水。
水汩汩地流进杯子,声调渐渐由低到高,在黑夜里显得清晰嘹亮,像是有人在哼唱着怪里怪气的曲调。
女人胆小,黎晚晴心里有些发毛,抬头四下观望,四壁雪白的瓷砖反射着苍白单调的光,像世界上最光洁的皮肤。
水接满了,齐平在杯口处微微荡漾,黎晚晴直起身出了厨房,刚跨出两步,就听到像是有个女人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哧哧地笑了一声。
这声音轻飘飘的,就像个白塑料袋在头顶上飘过去,这声音短暂响起又戛然而止,像一只白白的小手在什么地方抚摸了一下就赶紧藏回背后。
黎晚晴的手哆嗦了一下,水洒出一些,濡湿了地毯。
她的心跳得像个架子鼓,神经则绷得如同即将迸裂的琴弦。
她保持着固定的姿势,竖起耳朵努力捕捉周围每一点细微的声响,额头鬓角冷汗渐渐沁出来。
阒寂无声,除了冰箱电机嗡嗡的震颤声,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她极力回忆着刚才那笑声,它残留在耳边,感觉很真实,就像水面环环荡漾的波纹,就像人身后拖长的影子。
也许是幻觉吧,黎晚晴揉了揉太阳穴,正要往客厅走去,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气声,幽怨而疲惫。
黎晚晴猛回头,她的目光钉在身后两米外储物室墨绿色的木门上,再也动弹不得。这次她终于分辨出,这声叹息就源自于这扇门后,确凿无疑,它穿透了门板,有气无力地爬进了黎晚晴的耳朵里。
黎晚晴咬咬嘴唇。她心中像流水一样被注入了恐惧,但另一条管道也在朝里面灌注着好奇。那扇墨绿色的木门,竟对她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吸力。
门上有个锁孔,黎晚晴把眼睛凑上去。
两秒钟后,她做出了一个正常女人面临恐惧时的标准反应,就像一只轮船上的汽笛那样尖叫起来。
【6】
当黎晚晴讲述到故事的这个环节时,在星巴克咖啡馆暗淡的灯光下,我看到她两只白皙如象牙雕就的手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她双手依旧握着深棕色的咖啡杯,仿佛杯子是一个把手,她抓住它就不会摔倒似的。
我问她: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一个白色的女人。黎晚晴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呓语。储物室里面很黑,但我还是看到了她,她就像一个白色的影子,坐在墙角的一个纸箱子上,一动也不动。
“你看到她的样子了吗?”我问她。
“没有。”
“她在做什么?是在用一把梳子在梳头发吗?”
“什么?”她不解地问我。
“我看了不少鬼故事,那些编故事的总喜欢安排女鬼在空屋子里用一把梳子梳头发,所以听你这么一说,我就顺便问问。”我笑着抿了口咖啡。
但黎晚晴没有听出我的戏谑,她很认真地摇摇头:“她没梳头发,好像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她做什么我不知道,我能肯定的只是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一个年轻女人的轮廓。”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叫起来,跑到卧室里把宋建明拖起来,他打开了储物室的门,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杂物,还有那个鬼气森森的旧式木柜。”
“对这件事你怎么看?”我问她。
“当然是见鬼了。”黎晚晴吃惊地抬起头,那眼神仿佛在问我,“难道你还有什么疑义?”
“我犹豫了好几天,还是给你打了电话,在这个城市里我想不出还能够找谁。幸亏你没有更换手机号码。”
她的话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仿佛夏天跑进了我的心里。
“宋建明呢?他是你的丈夫,你为什么不找他?”
“他?”黎晚晴冷笑,“我已经不相信他了,我甚至觉得,就是他杀死了她的前妻,而尸体就藏在那个立柜里,我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定就是那个女人的鬼魂。”
为了印证她的看法,她继续给我讲述了后面经历的一件事,她说,昨天午夜12点左右,外面下起了很大的暴雨,雷声轰鸣,本来她已经睡了,住在楼下的蔡姐忽然打了个电话给她。蔡姐的声音紧张兮兮,她说一分钟前她去锁防盗门,刚打开里面的那道木门,透过镂空花纹间的空隙,看到一个女人慢慢地走过她家门口,向楼上去了,她觉得那个女人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好像关节的活动不太正常,便目送着她一直隐没在楼梯拐角,她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猛然想起来那不正是宋建明的前妻吗?她顿时毛骨悚然,立刻拿起手机给黎晚晴打电话。黎晚晴呆了,她拉着宋建明战战兢兢地到楼道里看了一圈,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下到七楼,蔡姐还拿着手机站在门口,她说那个女人上去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人从楼上下来。
黎晚晴的眼睛里爬满了恐惧,她一下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也就是说,那个女人从七楼上到八楼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还有什么说的?她确凿无疑就是个鬼魂。她一定径直穿过了墙壁,悄无声息地进到了我的家里。她不仅出没在储物间里,每个晚上,她还可能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跟我一起看电视,或者站在浴室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洗澡,但是我看不见她……”
我觉得黎晚晴的故事越说越离奇了。
【7】
我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看看时间不早了,我提议让她打辆车先回家,我用我男人的性别向她担保,一定会帮她把整件事情搞清楚。
可黎晚晴没有回家,她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我很理解她,女鬼、杀人恶魔,这两样我们人类最为恐惧的东西居然在她家里凑成了一套,摊上这样的事情,即便像花木兰那样勇敢无畏的女人也会出去住旅馆吧。
第二天,我到黎晚晴居住的小区去了一趟,那个小区聚集了不少白领,处于新老城区交界处,是我们这座城市楼盘中的一个标杆品牌。信步来到黎晚晴所住的那幢单元楼前,我看到一辆白蓝相间的伊兰特警车停在楼门前,不一会儿,两个警察从楼门里出来,我听到稍微年轻一些的警察对另外一个抱怨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小子一张嘴推得一干二净,要不咱干脆申请张搜查令到他家翻翻,找到证据直接把他拘起来。”
我没听到老警察是怎么答复的,两个警察已经上了车,警车掉了个头,慢吞吞地开走了。
我仰起脸数到黎晚晴居住的八楼,铝合金玻璃窗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的眼睛一阵阵地生疼,所有的窗户就像是一群排成一排的麻雀,看起来都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我实在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难道真像黎晚晴说的,宋建明杀了前妻,把尸体藏在了立柜里?但这个季节,除了冰柜,没有别的柜子可以保证尸体不散发出腐烂的恶臭。
不过我马上想到宋建明是个医生,她可能把女人切成一段一段的,然后找一个巨大的玻璃缸,在里面倒满福尔马林,让她前妻身体的各个部分像南极海面的浮冰一样漂得七零八落,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儿地锁进那口立柜里。
我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会不会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死,而是每天生活在那口暗无天日的柜子里?
那不是有毛病吗?
还有种解释,那就是柜子很正常,而黎晚晴不正常,一切都是她疑神疑鬼,庸人自扰,她所看到的不过是她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觉。
我觉得最后一种解释可能性很大,我跟黎晚晴在一起生活过一千多个日夜,对她了若指掌,她看起来像个淑女,但抽起疯来会有点神经质。也许在同宋建明交往的过程中她的这个缺陷愈加严重了,通过昨天的接触,我发现她已经有了一点精神异常的迹象,我不敢保证她的讲述完全真实,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乃至颠倒错乱的地方。我真的不敢保证。
本来我还想找那个叫蔡姐的女人问问情况,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想,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打开那口柜子看一看,看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
【8】
我和黎晚晴选择了一个宋建明值夜班的夜晚,来到了他家。去之前,我到建材市场买了根一米多长的撬棍,以及一把铁锤。
储物室的门居然也被宋建明上了锁,这令我有些紧张起来,难道里面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三两下就撬开这扇门,这难不倒我,我干过两年装修。
那口魁梧的立柜出现在我的面前,它是暗红色的,红得发黑,阴沉沉的像一口棺材。我在十三陵阴暗的地宫里曾经见过类似风格的家具,那些都是几百年前的老东西。
两扇描龙画凤的柜门紧紧关闭着,像一张一言不发的嘴,把秘密藏在肚子里。
我拽了拽柜门,果然锁着。我扬起撬棍轻轻插进两扇门之间的缝隙,黎晚晴立刻像一只胆怯的小鸟般躲到了我的身后。我深吸了一口气,两臂渐渐用力,咯啷一声,锁销应声而断,借着撬棍震动的力量,柜门慢悠悠地在我们面前开启了。
一阵冷飕飕的气息迎面而来,我前额上的头发也被吹动了。
我的所有预料全部都落了空。
这个巨大的柜子里装的不是尸体,也不是活人,而是一个墙壁上的洞。
这个洞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像一扇小小的门,我朝洞里面望过去,居然看到大半个亮白光洁的马桶。然后我还看到挂着水珠的洗手池、鹅黄色的毛巾,还有一瓶淡蓝色的飘柔洗发水。
一个瘦瘦的女人站在马桶旁边,穿着白色的睡裙,一脸惊恐地注视着我们,我们就像是两只相对打洞的老鼠,在洞穴打通的一刻互相看到了对方。从她周围的环境,我敢肯定,她是在隔壁的卫生间里。
我终于知道了,柜子里原来是一个通道,连通着802房与隔壁的803房。
那么这个女人是谁?还用说吗,当然是宋建明的前妻,她的名字叫赵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