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两天以后,林静重新来上课,身上的血痂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皮肤上显出一条一条新鲜的痕迹。魏筝想摸摸他的头,但是他猛跳着闪开了。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他保持着过度的洁癖,不允许任何人碰他,也不吃学校里的食物。魏筝给孙美丽打了个电话,问起这种过敏症的起源,孙美丽也不知道,两人相对叹息了一阵,便挂了电话。
日子过得飞快。魏筝的大伯下葬了,大家提心吊胆地看护坟墓,直到水泥浇筑好,也没有发现剥皮大盗的踪影。这期间林静的过敏症又发了两次,照例是体无完肤。
几个月后,剥皮大盗又行动了,这次他的技艺差不多已经炉火纯青,一整张尸体的皮被完整地剥了下来,如果不是左脚那里缺损了一块,就算得上毫无瑕疵了。魏筝聚精会神地看着新闻,新闻上被剥皮肤的尸体显得异常恐怖,冷不防背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吓得惊叫起来,回头一看,孙美丽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孙大姐,是你啊,吓死我了。”她吁了一口气。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孙美丽随手翻看她桌上的报纸,只看了一眼,便尖叫着把报纸扔开,“太可怕了,这什么东西啊?”
“剥皮大盗。”魏筝苦笑道,“你说,这剥皮大盗身上,会不会有尸体的腐臭味啊?”
“不会吧?”孙美丽睁大了眼睛,耸起鼻子闻了闻。
门口咣当一响,一个人影跑了开去。魏筝快步走到门口一看,林静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是谁啊?”孙美丽问。
“没看清楚,一个女学生。”魏筝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孙美丽走后,她回到教室,目光瞥向林静的座位——林静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抬起胳膊使劲嗅。这个动作让魏筝心里结了一个疙瘩。
第二天,林静的过敏症再次爆发。
【7】
时间持续飞奔,魏筝渐渐地习惯了林静的洁癖。除了时不时地爆发过敏症之外,林静基本算得上是个乖孩子,洁癖令他过分地安静,在别的男孩调皮捣蛋的时候,他常常独自坐着发呆,但这并不妨碍他交了几个好朋友——在不接触的条件下,他还是很愿意和别人聊天的。
和林静关系最好的,除了赵阳,就是彭熙春。彭熙春的身材几乎和林静一模一样,从背后看,人们常常把他们两人弄混了。但两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彭熙春活泼开朗,调皮捣蛋那是有名的,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居然能成为朋友,让魏筝百思不得其解。
课间操令魏筝头疼,总是有那么一两个孩子躲着不来做课间操。
这天照例如此,清点人数,发现彭熙春没来,魏筝说:“林静,你去教室把彭熙春叫来。”
林静飞奔而去。
魏筝左等右等不见他们来,眼看课间操都做完了,学生们陆陆续续往教室方向走,这两个孩子还是没有来。
魏筝想起自己的手机忘在讲台上了,得趁着那帮小毛头没回教室前收拾好,否则不知道会发出去多少条无聊的短信。加快脚步,赶在所有孩子之前,她赶回教室,推开虚掩的门。
教室里坐着两个孩子,他们肩并肩,背朝着门口,从身后看,分不出谁是林静,谁是彭熙春。
“你们怎么不去做操啊?”魏筝边朝他们走来边问,身后陆续有学生跑进来。
两个孩子一动不动,谁都不说话。
走得近了点,魏筝才发现,其中一个孩子浑身血红。
林静的过敏症又犯了吗?她正这么琢磨,鼻子里传来一股浓重的腥味,像是谁杀了头羊,血肉混合的味道。穿过桌椅拦住的走道,她一眼瞥见两个孩子的脚下——一摊黏稠黑红的血在他们脚下汇集成一个小潭,那个血红的孩子,浑身上下都在朝下流淌着鲜血。她心跳骤然加速,一把捂住了嘴。身后几个孩子惊叫着蹦跳过来,一个孩子性急,一把跳到林静和彭熙春前方——林静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前方,而在他身边,那个应该是彭熙春的孩子,已经没有了脸——他的脸上血肉模糊,整张脸皮被削去,一双眼睛突出在脸上,仿佛凝固的血池里漂浮的塑料球。
不止是脸,实际上,彭熙春从头到脚的皮肤,都已经被人彻底剥去。
魏筝和学生们呆愣了几秒钟之后,不知谁率先发出尖叫,接着,仿佛被传染一般,所有的人都狂叫着朝教室外冲,有的人冲到半路就开始呕吐。魏筝把孩子们推出去,阻止其他孩子进来,把教室门锁好,忽然浑身瘫软,一把坐在教室门前的地上,手牢牢按住门把手,有气无力地对闻声赶来的其他老师说:“剥皮大盗,快报警!”
【8】
警方的调查持续了半个月,一无所获。唯一可能的目击证人林静,在沉默了三天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林静说,“我一进教室,就看到他变成这样了。”
无论人们怎么问,他翻来覆去只是说这句话。
慢慢地,这事就过去了。
教室里少了一个人,空的那张桌子就成了大家堆放杂物的地方。开始几天还有人议论此事,后来也就渐渐忘记了。
【9】
林静和赵阳互相搭着肩膀,抱着篮球从教室外跑进来。赵阳一头大汗,一进教室就去接水喝。只剩下一个纸杯,赵阳把水喝了,给林静接了一杯水,林静摇了摇头,用手捧着往嘴里送了几口水。
“林静,你怎么不热啊?”赵阳撩起衣襟没头没脑地擦汗,把肚皮敞开来吹风。
林静笑着摇摇头:“我不热。”
魏筝远远地看着林静,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如果说彭熙春出事后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林静发生了改变。他的洁癖差不多完全消失了,现在谁都能碰他,他也满不在乎地随便和什么人接触,甚至抢着去倒垃圾桶,除了还是不吃学校里的饭菜、不愿意和别人共用饮水的杯子之外,和其他孩子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魏筝始终觉得他看起来很不对劲。
他的过敏症再也没有犯过,然而皮肤的质量却仿佛下降了许多。在此之前,虽然隔三差五就全身鲜红犯一次过敏,但在不过敏的时候,他是个白里透红的小孩,现在呢,皮肤黯淡,一种死沉沉的蜡黄色,除了嘴唇是红的之外,浑身上下不见半点血色。
即使是在如此剧烈的运动之后,他的脸上也没有出现一点健康的红色。
那种蜡黄蜡黄的肤色,总是让魏筝想到死尸。
继而,她便会想起死去的彭熙春。
她常常会有些不好的联想,虽然她也觉得这想法极度荒谬,但还是忍不住会那么去想。
现在,林静和赵阳相对而坐,赵阳浑身汗水像小溪般流淌,林静身体上下干干净净,一点汗渍也没有,这种想法又冒出来了。
而林静的行为,也仿佛在支持着她的这种想法——林静不再是那个安静的小孩,他越来越淘气,越来越活泼,不再像是原来的林静,反而像……像彭熙春。
是的,除了容貌,他现在简直和原来的彭熙春一模一样。
她静悄悄地关注着林静,但没法对任何人说。
中午,大家都躺在课桌上午睡,林静也睡着了。
魏筝悄悄走过去,凝视着他。
在熟睡中,他双眼紧闭,皮肤蜡黄,看上去像具尸体。
魏筝又打了个寒战。
她小心地把眼睛凑近林静的右耳朵——这两只耳朵看起来倒是白里透红,就像是新长出的鲜蘑菇,和林静全身的肤色完全不配套。
在右耳朵根部,她找到一颗圆溜溜的黑痣。
她咬紧牙关,迅速离开教室,把手按在胸前——彭熙春的右耳根部,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黑痣。
【10】
秋季运动会快要开始了,差不多全班的孩子都报了某个项目。林静报的是800米长跑,为了夺冠军,他和赵阳约好放学后在校园里跑上十圈。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运动量,第一天开始跑之前,两人都先做好了充分准备。
“我先吃碗米粉垫垫肚子。”赵阳说。
“长跑前不能吃太多东西。”林静说。
“不吃东西哪里有力气?”赵阳态度很坚决。
两人跑到校门口的米粉店,赵阳要了碗米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林静咽了好几口唾沫,眼睛骨碌碌转悠了几圈,在赵阳的怂恿下,终于也要了碗米粉,大口吃了起来。
一边吃,他一边警惕地转动着眼珠。
刚吃了两口,他的眼珠凝固了,口里含着半截米粉,似乎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浑身莫名地颤抖起来,神情变得异常惊恐。
“你怎么了?”赵阳推了推他。
“我吃不下了。”他把嘴里的半截米粉吐到碗里,拿纸巾擦了擦嘴,继续颤抖着。
他感到自己手足冰凉。
在暗处观察的魏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好不容易等赵阳吃完,两人热了热身,便开始沿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
跑了五圈之后,林静感觉到一种窒息的闷热。
咬着牙,继续跑。
第七圈时,全身仿佛火烧一般,他觉得胸口被箍得紧紧的,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我不行了。”他对赵阳大喊,“我去洗个澡。”
赵阳满头大汗,跑得也很累,喘吁吁地道:“洗什么澡啊?跑完回家去洗啊。”
但林静已经跑进了澡堂。
魏筝悄悄跟了进去。一进澡堂,林静就迫不及待地脱去了全部的衣服。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他大声问:“有人吗?”
魏筝躲在更衣柜后,一声不吭。
林静把浴室大门从里边锁上,打开水龙头,站到了下面。
冷水哗啦啦地冲了下来,他蜡黄的身体,在冷水的冲击下,显得异常怪异。
但一时又说不出怪异在什么地方。
没等魏筝找出那种怪异感觉所在何处,林静又把水龙头关上了。他把双手放到额头发际线上,摸索了一阵,忽然用力往下一拉——脸皮就这样被拉了下来。
魏筝大吃一惊,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脸皮被拉下来之后,里头还有一张脸,那仍旧是林静自己的脸,但不是这蜡黄的、尸体般的肤色,那张脸肤色红润,满脸都在往下淌着汗水,是一张正常的孩子的脸。
被拉下来的脸皮耷拉在林静的胸口,他抓住这脸皮一扯,脖子那里也起了皱纹,他把手插进脖子上皮肤和身体之间的空隙,撑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仿佛脱衣服一般,伸出一条胳膊,再伸出另一条胳膊,接着是全身——他这刚从皮肤套中解脱出来的身体,新鲜,润泽,大汗淋漓,看上去鲜嫩无比。而那原来套住他全身的皮肤,像一个被掏瘪了的口袋似的,软趴趴地堆在地上。
这皮肤套本来是属于谁的,魏筝心里有数,她没有想到自己那个荒谬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真舒服!”林静感叹地自言自语。他快活地在水柱下冲洗着自己的身体,自由自在地扭动着,做出各种各样古怪的动作,甚至还在地上做了几个侧手翻。
魏筝越看越觉得这小孩可怕,想到彭熙春被剥去皮后那血淋淋的尸体,她心惊胆战。正想趁林静不注意偷偷把那套皮肤捡起来,猛然听到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
她连忙把身子藏好。
林静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他活泼的动作骤然凝固,侧手翻做了一半便终止了,他就势坐在地上,脸上那种无忧无虑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深沉的恐惧像面具般罩上了他的脸。他张大嘴,惊恐地仰视着越走越近的那个人。
“还不站起来!”孙美丽厉声道。
林静哧溜一下站了起来,他的手上和身体上沾满了浴室地面上的淤泥。孙美丽的目光落在这些淤泥之上,三角眼射出寒光,一把拽过林静,噼啪就是两个耳光:“你不怕死啊?传染了病怎么办?”
林静惊恐地颤抖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孙美丽把林静拖到水龙头底下,用力冲洗着,很快,淤泥就冲去了。然而她意犹未尽,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把长柄木刷,蘸上沐浴液,在林静皮肤上用力刷洗:“这浴室里多少人撒过尿?你不知道多脏啊?啊?我辛辛苦苦给你剥了皮,就是为了让你痛痛快快地玩,你倒好,还特意把那层皮脱了在这里弄脏自己——不晓得世界上好多传染病啊?啊?一天到晚就喜欢到处乱摸,怎么这么不爱干净啊?啊?你还吃米粉了吧?那米粉店的碗多少人吃过,谁知道都有些什么病?啊?你太不听话了,看看你多脏啊,啊……”孙美丽边骂边用力刷洗林静,林静左躲右闪,大声号啕着,“妈妈,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孙美丽仿佛没听见,她气得脸歪眼斜,自己不停地掉眼泪,继续骂着、刷着。
林静的皮肤很快就被刷破了,大片大片的皮肤被刷去了表皮,变成鲜红色,细小的血珠从林静皮肤上渗透出来。
孙美丽还在刷。
“妈妈,求求你,我保证不敢了,求求你了,妈妈,妈妈……”林静跳着脚,大哭大喊。
孙美丽还在刷。
魏筝早已热泪盈眶,一把冲了出去。
她一脚踩到孙美丽敞开的小包上,包里的东西滚了出来,一个望远镜被她踩得一翻。
望远镜!
怪不得林静总是打量周围的环境,原来如此!
什么皮肤过敏,什么洁癖,都是假话!
魏筝怒火中烧,林静的哭喊一声声刺激着她,她冲过去,攥住孙美丽的手腕:“住手!”
孙美丽一愣,接着更加恶狠狠地想甩脱她的手:“魏老师,你别管,这孩子欠管教,太脏了他……”
“魏老师……”林静号啕着。
魏筝竭力把林静从孙美丽手中解救出去:“林静,快跑!”
林静愣了一下,他不再号啕,抽泣着,看了看魏筝,又看了看孙美丽,脸上恐惧的表情慢慢褪去,仿佛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一般,浑身骤然放松了。他甚至还笑了一笑,不等孙美丽伸出去的手再次抓到他,他就鱼一样溜了出去,什么也没穿,就这么光溜溜地跑了出去。
【11】
被逮捕后,孙美丽坚持认为自己没错。她说这世界肮脏无比,到处都是细菌,她害怕自己的孩子被污染,竭力保护他,让他不要随便和人接触,不要随便到处乱摸,不要乱吃东西。为了监督林静,她带着一副望远镜出没于校园,林静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中,稍有出格,回家必然被她洗得干干净净。但林静太不听话了——说这话时孙美丽痛苦地哭了,像所有操碎了心又不被孩子理解的家长一样哭诉着——不管孙美丽多么严格地要求,林静还是时不时会去和一些肮脏的东西接触。最后,孙美丽只好把林静装进人皮的套子中——为了制作这样一副完整的套子,她首先在尸体上练习剥皮,原本也打算剥一具尸体的完整皮肤来制作一个套子,但因为魏筝说过,尸体上剥下来的皮肤会有尸臭味,再说也怕传染病,她改变了主意,在技术练习得炉火纯青之后,把身材和林静一样的彭熙春的皮肤剥了下来。剥皮的时候林静就在旁边看着,他想阻止,孙美丽甩了他两个耳光,他便不敢出声了。
她终于成功地把孩子装进了安全的人皮套中,这下,就算他再怎么活泼好动,再怎么到处乱摸,她也用不着担心了。
没想到林静居然还是不听话……
听到这里,魏筝便离开了,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林静到哪里去了?自从那天跑出去,他就彻底失踪了,警察们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他。
【12】
后来,人们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垃圾堆中的孩子。
几个月后的一天,魏筝经过一个垃圾堆,听到呼噜呼噜的声音。她停下脚步一看,一个光溜溜的孩子从垃圾中冒了出来,他肌肤黝黑,无忧无虑,看着魏筝露出微笑。
“林静!”魏筝又惊又喜。
林静嘴里咀嚼着刚从垃圾堆上翻来的一截玉米,笑着对魏筝招手。
“林静,快跟老师回家去,这里太脏了,走,我带你去洗个澡!”魏筝快步走了过去。
林静的笑容凝固了。
不等魏筝靠近,他忽然一个猛子扎入垃圾堆中,游泳般拍打着双腿,消失不见了。
魏筝在垃圾堆上翻了许久,差不多把所有的垃圾都掀了出来,也没有找到林静。
他就这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