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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月 (3)

“他病得很重吗?现在怎么样了?”男孩儿焦急地问道。护士看了看他,没有多说什么,“跟我来吧。”他们向上走了两节楼梯,来到了一条长走廊的尽头,那儿有一扇敞开的大门,门里是一个大厅,大厅里摆了两排病床。

“进去吧,”护士又催促道,径自走了进去,男孩儿鼓起勇气也跟着走了进去,他用惊恐的眼光从右看到左,又从左看到右,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些病人瘦削的脸庞,有些人的眼睛紧闭着,似乎已经离死不远了;有些人则怔怔地盯着屋顶,目光空洞、眼神呆滞,像是吓傻了一样;还有些人像小孩子一样呻吟着。大厅里是那么的昏暗,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药水味儿,两个修女正举着小药瓶来来回回地走动。当他们来到大厅的尽头时,护士在一张床的床头停了一下,拉开了窗帘,对男孩儿说道:

“这就是你父亲的床了。”

这男孩儿立刻热泪盈眶,包裹也掉在了地上,他将头埋在了那病倒了的男人的肩上,用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父亲放在被子上的一动也不动的胳膊。病人似乎没有感觉,男孩儿站起了身,看着自己的父亲,之后,开始哭了起来。这时,那男人才醒了过来,目光深沉地看着男孩儿,似乎认出了他,但是,嘴唇却没动。

唉,这可怜的父亲啊!他的变化多么大啊!事先没介绍的话,这男孩儿永远都不可能认出他来,他的头发已经变白,胡子也长了出来,脸已开始浮肿,上面还微微带着暗红色,脸上的皮肤紧绷绷的,泛着光泽,他的眼睛也不如过去那样大了,嘴唇变厚了,整张脸都开始变形,现在他脸上看起来正常的就只有额头和眉毛了,他呼吸似乎也很困难。

“父亲!父亲!”男孩儿喊道,“是我呀,您认不出我了吗?我是西西罗啊,我是你的西西罗啊!我是从村里赶来的,是母亲让我来的啊!您好好儿地看看我,您认不出我来了吗?跟我说句话吧!”

那男人注视了男孩儿一会儿,就又合上了双眼,“父亲!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我是您的儿子啊,您的儿子西西罗啊!”

病倒了的父亲还是没有动一下,他的呼吸依旧很困难。这个男孩儿继续哭泣着,他找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等待自己的父亲醒来,而他一刻也没有将双眼从父亲的脸上移开。

“一会儿肯定会有医生过来探望他的,”他心里想着,“到时他就会告诉我父亲的状况了。” 之后,他便陷入了一片悲伤之中,他想起了很多关于慈祥的父亲的往事。他们分别那天,父亲已经登上了离别的船只,他向父亲最后一次道别,他还想到他的家庭将多少希望寄托在父亲的远行上,想起母亲收到那封信时脸上的忧伤之情,想到了父亲可能会死去,他甚至能看到他父亲死去时,母亲穿着一身黑衣,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他就这样在那里坐了好久,直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才突然惊醒过来,那是一个修女。

“我父亲得了什么病?”男孩儿急切地问修女,“他是你父亲吗?”修女亲切地问他,“是的,他就是我父亲,我是刚刚赶到的,他得了什么病啊?”

“勇敢点儿吧,我的孩子,”修女回答说,“医生马上就会来查房了。”她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又过了半小时,他听到有铃声传来,又看到医生从大厅另一端的门口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助手,修女和护士也跟着过来了,他们开始查房了,在每一张病床前都要询问、检查一番。等待的这段时间,对男孩儿来说就像是过了好几个世纪一般,医生每次在别人的病床前停一停,男孩儿的心都会更加焦虑不安。终于,他们走到了旁边的那张病床,医生是一个年纪颇大的老人,个子高高的,有些驼背,神色凝重。还没等他离开旁边的病床,男孩儿就站了起来,当医生向他走过来时,男孩儿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医生看了一眼那男孩儿。

“他就是病人的儿子,”修女说道,“早上刚从乡下赶过来。”医生把一只手放在了男孩儿的肩头,然后俯身给病人做检查,他把了一下病人的脉,又摸摸他的额头,然后问了修女几个问题,修女答道:“没有什么新的状况。”医生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还照现在的方式治疗。”这时男孩儿鼓起了勇气,带着哭腔问医生:

“我父亲出什么问题了?”

“别怕,孩子,”医生回答道,又一次把手放在了男孩儿的肩膀上,“他的脸上染了丹毒,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不过你父亲还是有希望的,你要帮助他,你在他身边一定能对他起到很好的作用。”

“但是,他不认识我了!”男孩儿大声说道,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挫败感。

“他会认出你来的,也许明天就能,我们都应该向最好的方向期待,一定要鼓起勇气。”

这男孩儿本来想再问几个问题,但却不敢,医生从他身旁走了过去。男孩儿便开始做起护理工作来。因为自己什么都不会干,他只好帮助病人盖盖被子,时不时地摸摸他的手,把他身旁的苍蝇赶跑。而病人每呻吟一声,他就跑过去俯身看看。每当修女给父亲送来了什么喝的东西,他就抢着从她的手里接过杯子或者勺子,喂父亲喝东西。而病人总会时不时地看看他,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已经认出了自己的儿子,然而,他每一次看男孩儿的目光都会在他的脸上停留得更久一些,特别是当男孩儿把手绢盖在脸上哭泣时。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男孩儿在大厅的角落用两张椅子搭了一张床,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又开始了自己的工作,这一天,病人的眼中似乎闪现出了一丝恢复意识的光芒,就在男孩儿一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父亲,一边不断地对父亲说话时,只一瞬间,病人的瞳孔中似乎闪过一丝感激的表情,而这时,他的嘴唇也微微抖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他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要用目光搜寻他的小护士的身影。医生又为病人做了两次检查,觉得病人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快到傍晚时,男孩儿正端起杯子想要喝点东西,他似乎觉察到有一丝细微的笑容掠过那两片肿起的嘴唇。这之后,男孩儿更抱有希望了,他的心中开始有了期待。他开始期待父亲能够听懂他讲的话,便一直对他讲个不停,直到讲不动了为止。他跟父亲说起他的母亲,说起他的小妹妹们,还说到他是怎么回家的,他也用温暖而深情的话语鼓励自己的父亲。虽然他也常常怀疑父亲是否真的能听见自己的话,但他还是不停地说着,因为,即便病人不能听懂他的话,至少他在听到自己声音时可以感受到快乐,那声音充满了一种不寻常的爱怜与悲伤之情。

就这样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也这样接连过去了,父亲的病情似乎有了些许好转,但也极有可能向坏的方向发展。男孩儿在做这一切事情时是那么专注而着迷,他一天连两顿饭也吃不上,修女拿给他东西吃,他才嚼些面包或者是奶酪,而他对自己周围发生的事情似乎也毫不关心,那里有将死的父母,有夜里突然来探望的姐妹,有绝望中痛哭的探视者们。医院里这些阴郁、悲惨的场景在以往任何时候,都是会让男孩儿惊慌不安的。

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他始终都守在父亲的身旁,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父亲的状况,那么警觉、那么小心,父亲每叹息一声,或者是朝他看了一眼,他都会激动得全身发抖,那些希望和失望结合起来让他不得安宁,他的精神一会儿获得了解放,一会儿又心灰意冷。

第五天,这个病人的状况突然间变糟了,医生再次巡房时,又被男孩儿问及他父亲的情况,医生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男孩儿扑倒在椅子上,放声大哭起来。但是有一件事情让他获得了些许安慰,那就是父亲的意识似乎渐渐地恢复了,他看男孩儿的眼神更加专注了,那表情中还掺杂了甜蜜和柔情。他不喝任何人喂的药,除了自己的儿子,吃药时也显得更加急切。他多次努力地张开嘴唇,似乎想对男孩儿说些什么,他做这些努力时,想法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有时男孩儿会猛地抓住父亲的胳膊,内心中突然涌起无限的希望,他几乎是兴奋地对父亲说着:

“加油,加油啊,父亲!您会康复的,您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我们会一起回家的,加油啊,只要再坚持些时日就好了!”

这时是下午四点钟,正当男孩儿要放弃努力,不再寄希望于那些温柔的呼喊时,从离他最近的病房的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吐出了几个字:

“再见了,亲爱的修女。”

而这几个字让男孩儿简直跳了起来,他想叫,但是喉头却紧得叫不出来。就在那时,病房里走进来一个男人,他的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修女,看到他们,男孩儿突然尖声叫了出来,整个人都像是钉在了原地。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激动地叫出了声:“西西罗”。然后就向这男孩儿冲了过来,男孩儿扑在了男人的怀里,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个修女和护士也赶紧跟了上来,惊奇万分地立在那里。

男孩儿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哦,我的好西西罗啊。”

父亲关切地看了看那个病人之后,对自己的儿子叫道,还不停地亲吻着他,“西西罗,我的好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们把你带到了另一个男人的病床边,而我却始终等在那里,自从你母亲写了那封信以后,我等着见你都快要绝望了,那信上写着‘我已经派他去了。’我可怜的西西罗啊,你来这里已经多少天了?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呢?我的病没费什么周折就痊愈了,你知道的,我的身体一向都很结实,唉,你母亲怎么样了?还有肯色特拉呢?那个小可爱,他们都还好吗?我现在正要离开这医院呢,跟我走吧,哦,我的上帝,谁会料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儿……” 这男孩儿本想插话告诉父亲家里的消息。“哦,我有多么高兴啊!”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真是太开心了,我这几天过得是多么糟糕啊!”

而男孩儿也不停地亲吻自己的父亲,但是,他却没有挪步,“来吧,”他父亲说道,“我们今天晚上就能回家了。”

他把男孩儿拉到自己的身边,而男孩儿却回过头去看自己一直以来照顾的病人。

“嘿,你走还是不走啊?”他的父亲催促道,心里惊奇极了。男孩儿又忍不住看了病人一眼,就在那一刻病人睁开了双眼,正关切地看着他,随后,男孩儿跟父亲说出了真心话:

“不,父亲,您要在这儿等一会儿,我现在不能走,这里有一个老人,我在这里待了五天了,他总是关切地看着我,我本以为他就是你,我是那么的爱他,我喂他东西喝时,他看着我,他总是希望我留在他身边。现在他已经非常危险了,请您有点耐心吧,我真的没有勇气离开这里,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他让我的内心很痛苦。我明天会回家的,今天就让我再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吧,因为我根本就不想离开他,您自己看看他看我的目光吧,我不清楚他是谁,但是,他真的很需要我,否则他就要这样孤独地死去了,让我留下来吧,亲爱的父亲。”

“干得好,好孩子!”护士叫道,这位父亲困惑地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的儿子,然后又看看那个病人。

“他是谁?”父亲问道,“和您一样,是个乡下人,”护士答道,“他也是刚从国外回来,是和您一天进的医院,当我们的护士把他带到这里时,他已经神志不清也不能说话了,或许在很远的地方,他也有一个家,有儿子,他也许认为你就是他的儿子当中的一个。”

那父亲对西西罗说:“留下来吧。”

“他不用待很久的,”护士低声说道,“留下来吧。”

父亲又说了一次,“你是个有爱心的孩子,我会马上回家好让你的母亲不再替我担心,我给你留下一枚银币,做日常开支。再见了,我勇敢的小男孩儿,我们马上就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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