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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凉华如许

陈宣华坐在敞椅上,脸色有些烦闷,连面前摆着的一盅雪耳莲子羹,都不能使其展颜。

此刻垂首站在桌案前的,是个略显高挑的宫婢。一袭玄色的束身宫裙,短腰带,勾勒得身形凹凸有致;乌黑发髻,梳得十分干练,连一丝简单金银妆饰都没有。整个人仿佛是从墨砚里浸染出来的,黑衣墨发,衬着一张白皙清丽的瓜子脸。

赫然是麟华宫的掌事女官,薛蘅香。

“你也太莽撞了,来之前怎么也不遣人知会一声?”陈宣华说罢,有些嗔怒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刚才借着身体不适为由,早早就将赵福全打发了回去。等到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才敢将她放进来,否则麟华宫的掌事女官深夜造访自己的寝房,如何说得清楚。

薛蘅香也有些内疚,低着头,小声地道:“是奴婢考虑不周,还望夫人息怒。”

陈宣华看着她,无奈地又是一叹,“既然是殿下吩咐你做的事,我又怎会多做斥责。只是你一手掌理麟华宫,总要谨慎些,多为殿下想想才是。”

“是,奴婢谨记夫人教诲。”

陈宣华起身,径自走到屏风后面取了一件貂裘大氅,也是玄色的。夜里风凉,这件外裳却是用来遮挡视线,引人耳目的。薛蘅香服侍她穿好,戴上帽子,厚而宽的帽兜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抹檀唇和莹白的下颚。

“夫人早些过去,殿下在寝阁等您。”

陈宣华的娇颜微微一红,弯起唇瓣,笑靥中有一抹难掩的羞涩,嗔怪地推了她一把。却见她将灯盏交到自己手上,不禁问道:“怎么,你不跟我一起吗?”

薛蘅香摇了摇头,与此同时,眼睛不自觉地眯起,瞳仁里闪过一丝狠绝,“夫人先行过去,等奴婢……料理完那边的事,即刻回去向殿下禀报。”

陈宣华没有细究话里面的意思,随即将屋院里的窗扉一一关上,然后吹熄了灯。一直等到戌时两刻,主仆二人才从屋子出来,外面已经无一个伺候的宫人。蔡容华手中提着的琉璃灯盏发出忽明忽暗的光晕,映照在两人俱是一袭玄色的装束上,颇有些古怪,却也很好地将身影隐藏起来。

“夫人路上当心,奴婢先行告退。”

陈宣华点点头,折过身,就趁着浓浓夜色,顺着山径摸索着往上走;而在她身后,一袭黑衣的薛蘅香,则是匆匆往下一道山门走去。

满月如盘,洒落一地清辉。

山雨过后,盘山石阶堆积了一层树叶,有些潮湿。脚踩在上面,偶尔粘上一两片枯叶,稍不留神,很容易被滑倒。

云层飘过来一朵,遮挡住少许月光。女子曼妙的黑色身影顺着摩崖山径,一直走到第三道山门,穿过殿前平台走进去,就停在了关押着扶雪苑夫人和嫔女的柴房外面。

漆黑的夜,外面并无一个宫婢看守。她朝着四周望了一下,准确地去开门扉上的锁链,动作利落而轻缓。等门一打开,清寒的月光照射进屋里,照亮了里面蜷缩着身子酣睡的五个身影。其中一个,翻了个身,睡梦中习惯性地用手搔了搔鬓角。

月黑风高,岂不是动手好时机吗。

黑衣女子悄无声息地走进,踮起脚尖,轻轻推开了围在外面的一道栏杆。可就是这样,饶是谨而慎之,围栏发出的吱呀一声轻响,仍旧吵醒了里面一位睡眠浅的夫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被来人一把捂住了嘴。

“唔……”

一声尖叫被死死地捂住,被蒙住脸的女子惊惧地挥动双手,死命挣扎。进来的人显然也没想到会被发现,然而力气并不足以制住她,硬是被挣脱开,一个趔趄扑在地上,见她要喊,赶忙又去捂她的嘴。

“嘘——”

她凑近到她的耳侧,压低了嗓音道:“黎夫人莫慌,奴婢是嫣然姑娘的人,是来救你的!”

“嫣然……”

最后吐出的那个名字,带着奇异的力量让她安静下来。来人见她不再挣扎,摆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再发出尖叫,然后轻轻地松开捂在她脸上的手。

明日一早,宫正司的人就会来提审扶雪苑的这几个人,届时,酷刑之下,很多不能明言、甚至是无中生有的论断,都会一一被挖掘出来。这些夫人和嫔女已经参与到其中,断不可能被豁免,然而有些事情、有些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查出来……

黑衣女子俯视着身下衣衫褴褛的女子,眼底的狠毒一闪而过。

“本宫等得好苦,为何现在才来……”黎红薇哽咽了一下,眼眸里酿出泪光,晶莹地沾在睫毛上,让人心疼的委屈。

黑衣女子抿起唇,黑色的面罩很好地掩住了她脸上的笑容,扶着女子坐起来,她轻轻俯身凑过去,将一颗药丸递到她手上,声音细细:“黎夫人,奴婢正是嫣然姑娘派来的……特地将这颗假死药带给夫人。夫人只需要将它服下,明日一早,就会有人来将夫人气绝身亡的‘尸体’抬下玲珑山,山下则会有护送夫人的马车,即日回京。”

黎红薇被吓坏了,听完这番话,含泪的眼睛陡然一亮。

果然,那人来救她了!

“你当真有这个本事,能让我逃出生天?”

黑衣女子点头。

“如果你想早一点死的话,可以相信她的话。”

不知何时,另一边骆红渠已然醒转,冷眼旁观着两人。一直到黎红薇颤颤巍巍地捏着那药丸,正欲送入口中,才冷冷地开口。

“如果她果真够诚意救人的话,为何不现在将你带走,偏要等到你吃过那药以后……”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提审前一日的晚上来救人。这时间赶得太巧,时机也是恰到好处。药丸,有命吃得下去,可谁知道能不能再次醒来。

黎红薇一怔,看着手中黑色的药丸,又看了看来人,目光不禁有些复杂。

“黎夫人,奴婢确实是来救您的……”那人面色沉稳,目光直视着黎红薇,“禁卫军和守卫宫人早已将山寺戒严,山上山下犹如铁桶,莫说是您,就算是奴婢想出去,都难如登天……所以您现在务必要相信奴婢,并且将这药丸吃下。迟则生变,奴婢回去亦无法跟嫣然姑娘交代。”

心里有些着急,因为生怕待会儿吵醒了其他几位,惹出更大的麻烦。黑衣女子攥着的手心沁出汗来,然而面色如常,直直盯着黎红薇手里的药丸,心想着如果她再不听话,就直接掰开她的嘴,将那药丸塞进去。

可这时,黎红薇忽然抬起头,回视着来人,“除了嫣然,还有谁……”

女子的目光,在一刹那亮灼逼人。来人一滞,张开的嘴巴顷刻又阖上,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柴门外的锁链忽然发出了一阵哗啦呼啦的响声。

“不好!”

黑衣女子瞳孔猛地一缩,惊呼着,几乎是同一时刻飞身扑向门口。可无论她身手多敏捷,紧闭的柴门,已经在外面被重新锁上。原本晦涩暗抑的殿前平台,被宫正司宫人手中的一柄柄火把,照彻得亮若白昼。

皇幡开道,华盖随行。

与此同时,第五道山门处,一道灯火璀璨的队伍正自山径蜿蜒而上。隔远望去,灯盏和火把若珠玉一般,队伍便是那一条镶嵌着珠玉的金带,环绕在玲珑山的半山腰上。

“太后驾到——”

明光宫的专属侍婢登上第六道山门,在寝殿前的平台上分列成两队,手中提着琉璃灯笼,恭请太后懿驾。在她们的外侧,是身着甲胄的禁卫军,手持火把,军容整肃,含着浓重的杀伐气息。四列并行,中间有一对宫人抬着七宝鸾凤敞椅先行,摆开极其隆重的排场。

一直停在晋王寝殿外。

熏烟,在风拂进殿的一刻就散了。

寝殿的主人跨出朱红的门槛,立在丹陛上恭候。

戌时两刻,月色正好。

清冷的月光顺着殿前男子身后的碧色琉璃瓦映射下来,仿佛眷恋着那张俊美蛊惑的侧脸,泛起一层蒙蒙的银白光芒。五官中最出众的黑眸浸润在一片银辉里,宛若醇郁的墨砚,蛊惑而寒冷。下颚微扬着,带出睥睨天下的气势,微翘的唇角,使得那弧度正好的薄唇愈加诱人。

因为安寝时被吵醒,此刻只披着一件玄色单衣,衣襟口半敞,露出的肌肤绘下诱人曲线,几缕墨发滑落在胸前,莫名地让人脸红心跳。

“皇祖母这是要唱哪一出——竟然将排兵布阵的大戏摆到了孙儿的寝殿前,真是有雅兴!”

晋王的身后同样站在一对宫婢,仅有四人,手里掌着灯。吕芳素闲闲地抬起眼皮,一一看过去,果然是没有所想的那个奴婢。

“长夜漫漫,皇孙睡得着,哀家可睡不着。”吕芳素伫立在丹陛下,仰望的姿势,让她很不舒服,然而身侧有众多仆从和禁卫军,足以镇住气势,“怎么,没看见你殿里那个花容月貌的掌事女官呢?主子都出来了,没理由奴婢还在里头安寝吧!”

晋王笑笑,“皇祖母深夜前来,又有上千禁卫军明火执仗,就为了找孙儿殿里一个伺候的宫人?”

“哀家来,确实是想找一个人,但不是什么宫婢。哀家想找的人,身份和地位都远比她要高得多。二皇孙,事已至此,还是将那人交出来吧!”

晋王略微蹙眉,颇显莫名和无辜,“孙儿并不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哀家来福应禅院祈福,乃是为保佑大隋国祚昌盛,故此随行之人理应吃斋礼佛,清心寡欲。可二皇孙你却是如此的不长进,真是令哀家失望!”

“皇祖母的意思,是孙儿在这佛殿之中曾有破戒之事?”晋王嘴角噙起笑,眼神里蓦地浮出一抹暧昧的气息,“只是不知皇祖母指的,是口腹之欲,还是那男女之事……”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自他的口中吐出,有些邪魅地上扬嘴角,说不出的诱惑。

让在场宫婢好些都羞红了脸。

吕芳素的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一甩袍袖,呵斥道:“简直是纲常败坏,有辱斯文!你这么说,就算是承认了?”

“孙儿只是在猜测皇祖母的意思。若说承认,孙儿自认在这禅寺之中,并未有过任何不轨行为,不知道要承认些什么。”

漫不经心的语调,彻底惹恼了吕芳素。然而只一瞬,老妇又冷哼了一下,怒极反笑道:“哀家不妨将话讲得更清楚些。哀家怀疑,在你这寝殿里窝藏了不干净的人!”

在吕芳素的身后,三千铠甲禁卫军严阵以待,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将进去拿人。

然而晋王只是负手立在丹陛上,风拂起玄色的单衣,衣袂翻飞,宛若一片幽暗黑云。居高临下地睨视,岿然不动,仿佛经历风云色变、山峦倾覆,亦是处之泰然。

“皇祖母这么肯定……”

薄唇蓦地浮现一抹微笑,含着一丝危险的味道。

吕芳素眯起眼,眼底露出狠辣和冷意,“哀家就算老了,可还没有到耳聋眼花的地步。你以为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勾当,当真能瞒天过海么?”

若非是哀萃芳一而再地赌誓保证,连她都很难相信,在自己眼皮底下,居然有后宫妃嫔跟皇子私通!芙蓉花……她确实收到过很多关于那位后妃行为不典的举报,然而万万想不到,那位一贯刻谨端肃的皇子,隐藏着这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不是哀家先一步将那些戍卫调往山下,想来二皇孙仍是有恃无恐。哀家老了,跟你们这些后辈折腾不起了。所以奉劝二皇孙一句,事已至此,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乖乖地将人交出来,哀家也好有机会对你们从轻发落。”

釜底抽薪,才好手到擒来。

连日来抽调戍卫,戒严山寺……恐怕没有人能想到,存的就是这个目的。

吕芳素挑起唇角,脸上毫不掩饰地显出侵略和企图来。

“倘若孙儿殿里没有皇祖母要找的人,又当如何呢……”

风,拂散了熏香。

夜凉如洗。

晋王只是魅惑地一笑,漆黑眼眸,此刻犹如正待捕捉猎物的野兽,眼底闪烁着一种猎食的危险光泽,“孙儿的戍卫悉数被皇祖母调往山下,风餐露宿,忍饥受冻。如果皇祖母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孙儿身为后辈,自当不会有任何怨言,然而山下的那些戍卫,会不会也这么想,孙儿可就拦不住了……”

吕芳素眉毛倒竖,忽然咬碎银牙。这是什么话——皇上登基以来,就算有独孤氏专横跋扈,都不敢在她面前讲这么大逆不道的言语。他怎么敢如此放肆,这是想做什么?逼宫造反么!

即将揭露的丑行,却还是让她将心中的怒火压了下去。然而一瞬之后,却忽然有些明白了,他这么说,不过是在虚张声势,难道不是更加证明了他现在的心虚和恐惧!

吕芳素想到此,眉梢一抹冷笑,“二皇孙放心,倘若你殿里没有哀家要找的人,哀家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晋王眸色清冷似月,瞳孔瞬间一缩,眯起的眼睛,目光似有些难懂,却不再多言,又或许是知道自己无法阻拦,只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给哀家搜!”

刺耳的声音在夜空中一传很远。

不仅是三千禁卫军,还有哀萃芳,亲自领着一应宫人闯进殿里搜查。她,是亲眼看见陈宣华踏着这道殿门走进晋王寝阁的。整座大殿一共有十二扇间门,皆面朝正北,除此之外没有一扇后门。自己足足在丹陛下守了两个时辰,都没见到她出来。

她确定,陈宣华一定还在里面!

太过激动和紧张的情绪,让哀萃芳的脚步都有些踉跄,经过殿前门槛,甚至都没看见就站在晋王身后、那四名宫婢之一的韶光。

禁卫军裹挟着凌厉的气势而来,为首的一个人,身着甲胄,颀长而卓拔的身形,颇有些面熟。那人右手握着红绫头盔,步至晋王跟前的时候,还格外停驻了一瞬,目不斜视,只是嘴角略微牵起,浮现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

也正是在那一刻,韶光看清楚了来人的相貌。

竟然是他!

寝殿内,熏香四溢。

进殿的人都憋着劲,有备而来。饶是身份地位尊崇如晋王,亦是横冲直撞,下手毫无忌讳——地毯上的案几被掀翻;桌、椅一一被踹开;帘幔随手扯掉……眨眼间,奢华的正堂里满地狼藉,如风暴过境。然而,一旦踏进那寝阁……

紫檀雕花彩绘镶宝石柜子,金嵌珍珠宝石藏经盒,黄花梨木架……每拉开一处,层层叠叠的抽屉隔角,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色泽——满目精致奢贵,宝光潋滟,险些晃瞎了前来搜查的宫人的眼睛。那紫檀三鱼朵梅海水纹盖盒,尚不知里面盛放夜明珠几颗,只一件装盒,便价值连城。想不到仅是来一趟福应禅院,就要随身备着一应讲究华丽的用具,堂堂晋王,当真是尊荣逼人,富贵泼天!

宫婢人人目眩神迷,禁卫军更是一个个眼迷智昏,谁还敢上前伸手?都是晋王殿下的心头好,碰坏哪一处,万死都不足以谢罪。

此时此刻,哀萃芳的汗都下来了。

推开身前不中用的宫婢和兵士,亲自上手,都是往那能藏人的地方翻找——屏风后、宝柜里、月亮门隔间外……折扇拉门一一打开,帘幔帷布一一掀开,然而除了满室的嵌宝锁金,哪儿有一个人的影子?

人呢?

她明明看着她进来的……

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哀萃芳只感到口干舌燥,如同干涸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而就在这时,层叠的帷幕后面烟影一晃,她蓦地发现就在宝柜的隔层里,那极不明显的地方,露出粉彩的绸缎一角。

原来就躲在这儿!

寝殿外,吕芳素端坐在七宝鸾凤敞椅上,目光直视,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只是一双搭在膝盖上握成拳的手,青筋暴出,泄露了心中的焦急和不安。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殿前的气氛愈加冷窒了下来,四周手执刀剑的禁卫军,却出奇的安静,静得连风拂过竹林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宫人将灯盏拨得更亮些,晋王唇畔眉梢,都是笑,眼睛里含着似有似无的戏谑:“夜凉风寒,皇祖母连一件厚衣裳都来不及穿就来孙儿殿里搜查……皇祖母年事这么高,切不可跟孙儿这些晚辈比啊!身体吃不消,可是不得了的事……”

说罢,招手让宫婢将殿里的黛青色狐裘大氅给太后送过去。

正值此时,闯进殿里的禁卫军和宫人终于结束了搜查,一部分已经步伐铿锵地退出寝殿。其中一人走下丹陛,来到太后跟前,高声禀报道:

“启禀太后,人抓到了!”

风有些凉了,带来丝丝寒意。

被推搡着走出来的人,衣衫不整,只在外面裹着一袭玄色貂裘大氅,掩住身形。低垂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看见唇瓣苍白,下颚光洁,并不能瞧到其完整面容。

吕芳素冷笑着,自鸾凤宝椅上起身,一步一步来到被抓之人跟前,“想不到,二皇孙也学起金屋藏娇。就连哀家驾到,不出来恭迎且不说,居然还穿成这副模样躲在寝阁里!非是让人进去搜查才出来。是何道理?”

晋王目光有些阴鸷,须臾,一转视线,却是看向一同来禀告的哀萃芳,道:“都一一找清楚了?本王寝殿里,除了搜出来的这位,可还有其他什么人吗?”

哀萃芳此刻正沉浸在得逞的狂喜中,笃定地以为那之前的嫌隙和猜疑都已然过去,此一桩,便能让自己在太后跟前重新树立起新任。冷不防晋王有此一问,仿佛是生怕她漏掉了谁一样。不由怔了一下,须臾,支支吾吾地道:“启……启禀殿下,寝殿里再没别人了……”

一处处,一间间,她搜查得很清楚。

否则也不可能在那么隐秘的地方,揪出这藏匿的人来。

哀萃芳不禁露出得意。

“那好,本王也想看看,深更半夜,偷进本王寝殿的人是谁。”凉薄淡然的态度,随即调转目光来看。

吕芳素冷冷地看着他,事到如今,还在故弄玄虚!一摆手,索性吩咐一侧宫人将火把举近,“来啊,照得亮些。哀家也想好好看看,二皇孙殿里私藏的,究竟是何人!”

帽檐被一把揭开。

通明的火光,在一刹那照亮了斗篷下的面容——

细长的眼,两片薄唇被冻得有些苍白,光洁的下颚上,一颗黑痣极为明显,只是一层层的皱纹堆叠上去,如何也看不出美感来。

“怎么会是你?”

那人不是别人,却是赵福全!

空敞的正堂、寝阁,连一个留夜随侍的宫人都不曾见到。

然而搜出来的人,却不是偷偷来私会的夫人。

反而是一个太监!

吕芳素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怎么会这样?哀萃芳不是信誓旦旦地跟她说,晋王寝阁的窗棂前插着一朵表示传信的芙蓉花,而一个时辰之后,陈宣华果然就离开自己的屋院,趁着夜色偷偷踏进了晋王寝阁,一直都没出来么……

究竟是怎么回事?!

摩拳擦掌的准备,跃跃欲试的行动,只等着拿住人后,太后一声令下,就将晋王连同殿里的一干人等拿下。届时,太后志得意满,殿中的诸般宝器还不任其瓜分蚕食!然而——

“赵常侍,你怎么会在本王殿里;而皇祖母的到来,就是为了找赵常侍的?”晋王笑意阑珊地看过去,又像是对出现在自己寝殿的老太监感到奇异,“本王并不记得何时传召过赵常侍,你究竟是怎么进到本王寝阁里来的?”

赵福全揉揉红肿的眼睛,更是一头雾水,他是一直到被进来搜查的禁卫军拉出来,才自昏迷中醒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奴,这……”

吕芳素已经听不下去别的话,且不论为何赵福全会出现在这里,假使她想定他一个行为不端,或是勾结宦官的罪名,何用这么兴师动众,举一众禁卫军而来?想到此,冷厉地一转头,一眼就瞥见哀萃芳往殿里跑的身影。

然而,过了许久,哀萃芳再次满头大汗地跑下丹陛,硬着头皮道出一句话,“太后,奴婢……奴婢领人搜过了,还是没看见宣……”

最后几个字来不及说,就被猛地吞了回去。

吕芳素瞪着眼睛,恨不能将眼前的奴婢大卸八块。

“你不是一直在外面守着么?为什么殿里会搜出另外一个人……?”吕芳素想当场就质问出声,然而她不能。就在此刻,丹陛上响起一抹极轻极淡的嗓音,“皇祖母,人也找到了,不知皇祖母要如何处置这个‘不干净’的人……”

吕芳素转眸,愤恨难平地瞪着晋王。

然而只是一眼,吕芳素顿觉彻骨冰冷——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含着洞悉一切的残忍和冷漠。明明在微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亮灼的目光,像极了逢年过节时,猎户盯着自家待宰的猪羊……吕芳素不禁打了个寒战。

就在这时,忽然自山径跑上来一个宫婢,跑到吕芳素跟前,低声禀告了什么。吕芳素一听,眉头瞬间就舒展了,忽而又笑起来。

“二皇孙殿里的人,哀家也不想再找了;但别着急,另一边,有一个人绝对是二皇孙此刻很想见到的……”

私通的事,仅仅只是一道配菜。

有,则锦上添花,缺了这一道,却也不会影响全盘的完整。

吕芳素甩了甩袍袖,仿佛是要丢掉一些沮丧的、失望的情绪,吩咐一应宫人和禁卫军调转方向,朝第三道山寺行进。而她身后的晋王,以及他身后的一干伺候宫人,皆随行。

亥时一刻,夜色正浓。

灯毬火把,亮子油松,一盏盏琉璃宫灯将殿前平台照得亮如白昼。

木栏,杂草——破旧的柴房外,镇守着宫正司的宫婢,面无表情,宛若一座座精妙绝伦的泥塑,一动也不曾动。直到明黄的懿驾队伍开至雪白的大理石前,才有掌事谢文锦走出,躬身前来迎驾。

“太后万安,晋王殿下万安。”

低眉垂首站在面前的,是自己最为依仗的女官。从最初的提拔,到现在的重用,她从来都没让自己失望过。吕芳素的视线从她的头顶扫过去,一摆手,威严地道:“平身。”

宫人搬来七宝鸾凤敞椅,镶金翡翠大背屏、玉石手搭,在月光下闪耀出一抹璀璨的光泽。

吕芳素望着面前已然老迈的女官,用目光指了指那一道被铁锁紧紧锁着的柴门,缓缓吐出了几个字:“抓到了么?”

谢文锦抬头,平静地看着吕芳素,“人就在里面。”

好!

吕芳素提起明黄洒金的裙裾,一步一步走到敞椅前,端肃落座。

“因为上天昭示,哀家顺天应命,仅这几日就在福应禅院查出了扶雪苑一应夫人和嫔女勾结司药房,并教唆手下宫婢淫乱宫闱、珠胎暗结的事。然而,真正的幕后之人仍逍遥法外。那个人,就站在这些宫妃的背后,目睹这一切,操控这一切。”吕芳素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去,最终,停在了晋王身上,“哀家正是知道这一点,特地将明日一早要对这些夫人和嫔女进行审问的消息放出去,因为届时,她们会召出那幕后主使,在今夜,那人就一定会来杀人灭口!”

眼下福应禅院里所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招数。倘若细查下去,很多宫婢和女官断然都脱不了干系。然而,这些小鱼小虾岂是她能看上眼的?主膳已在眼前,就等着一一端上桌来,让她品尝。

吕芳素说到此,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果不其然,就在那柴房里面,真就让哀家捉到了一个人!”

此刻,随行而来的诸位官员都在场——鸿胪寺大夫、少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内侍省各人,太史局各人……无一缺席。听到吕芳素此言,皆拱手附和道:“太后英明!”

吕芳素在这时抬起手来,朝着谢文锦略一示意,“将门打开!”

扶雪苑的事,她其实早就知道,就在临出宫前——晋王常年坐镇军营,表面上不参与内宫之事,谁也不曾想到,竟然已经勾结上了扶雪苑的一应女子,策划好一切。而她之所以会借由祈天之名,摆下一场生死棋局,目的只为剥夺兵权!

西南边防一直是皇上的一块心病,以至于委任晋王亲自镇守。也正是因为如此,几年来,晋王所拥有的权势、在朝堂的声望,还有所得的民心——都成为太子稳坐东宫的一个噩梦。那个位置,或许太子是不够格的,但是他足够怯懦、足够庸碌,不像晋王。

这个皇孙的脾气秉性,她再清楚不过。有多大的野心和抱负,才能承载得起那经世之才?晋王的存在,对太子的前程和她自己的前程,都将是一个致命的阻碍。

扶雪苑的事,就成了一味猛药,药到,才能病除。而且她完全不用花心思引出晋王,只需要抓到一个人——薛蘅香。

吕芳素筹谋这出布局,已经思虑了太久,现如今,正是坐收渔网的时候。坐在鸾凤敞椅上,眼见着那一道紧闭着的柴门被徐徐打开,仿佛看见中宫里的那块宝印正朝着自己微笑。

随着铁链被一点点揭开,铁钥落锁,吱呀一声轻响,门扉被打开。

即刻有宫正司的人进去,将里面的人给带出来。

骆红渠踏出门槛,被外面亮灼的火把晃了一下眼睛。后面那些相携走出的夫人和嫔女,俱是一身褴褛,破旧的衣衫足以蔽体,然而蓬头垢面的模样,哪里是昔日那些高高在上的宫妃。其中一个由宫婢搀扶着的夫人,正是黎红薇。

吕芳素定睛而视,一直到柴房里走出一个着束身黑裙的女子,这才挑起唇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将她带到哀家面前。”

黑衣女子显然没想到外面会是这样的场面,吓得腿都软了,一出门,砰的一下摔在地上。这时,宫正司的两名宫婢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直接将人提到了宝椅处。

为这一刻,很多人都已经等待很久。

吕芳素睨着面前的女子,却是朝着一侧的晋王,递去一抹笑意,“二皇孙,你想不想知道,这深夜闯进柴房来杀人灭口的人,究竟是谁家的奴婢?”

转头的一刻,原以为会看见一种惊惧的、惶恐的表情,然而等她将目光投射在他的脸上,男子却只是眼神冷漠,眼角眉梢淡然,略一挑唇,竟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味道。

“皇祖母果真要在此处理这件事吗?”

又是那种神色!

吕芳素心神一晃,不明白为何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凉气自脚心往上冒,一直蹿到了心脉,伶仃森寒。那一稍带侵略的眼神,眉梢半敛,眼底充斥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和凉薄。声音明明是清越的,一字一字,却如淬了寒气的刀刃,剜得人生疼,“夜已深,孙儿劝皇祖母一句,最好莫要现在就审理此事。”

他这算是在求她?

吕芳素忽然笑了起来,一直摇头,只一瞬便抛却了方才莫名而生的恐惧,“现如今百官都在场,一应禁卫军也都在场,哀家摆出这么大的排场,若现在就放过那幕后之人,会有很多人不痛快。二皇孙虽然求了哀家,可在这件事情上,哀家是不能徇私的!”

不是在求,而是好言相劝。

很可惜,她并不懂他的意思……

就在这时,吕芳素亲自俯下身,伸出手来,一把摘下了黑衣女子的面罩。

佛曰,终日拈花择火,不知身是道场。

佛曰,妄生取舍者,生死海里浮沉,永无出头时。

山寺的钟,在那一刻被撞起,幽幽声响,在整道山门间传得很远。而在殿前平台上,随着黑色面罩的落地,明亮的灯火下,吕芳素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

像是被一把铁杵猛然撞击在头颅,那一刻,耳目轰鸣。

“蒹葭……”

队伍中,有宫婢识得她,不由惊诧地唤了出来。

吕芳素的身子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只一瞬,忽然仰起头大笑。眼睛里飞泻出的毒恨和阴森,顷刻间在眼底燃烧成熊熊大火,她伸出两根手指掐住面前女子的下颚,下了死力,一直掐出血痕来。

竟然不是薛蘅香?!

她明明要抓的是薛蘅香,竟然凭空变成了另一个侍女,“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柴房里的!给哀家说!”

蒹葭吓蒙了,眼泪鼻涕满脸,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眼泪沾在指尖,一股黏腻。吕芳素盯着她哭花了妆的脸,感到嫌弃和恶心,恼怒地一把甩开手,将蒹葭摔在地上。女子的脸颊被划出两道血痕,顷刻间有血珠渗出,“奴……奴婢是尚宫局的女官,太后饶命啊!”

蒹葭并没想到,只是主子的一句吩咐,居然会碰到太后亲临,更有这么多的禁卫军和官员。而就在这时,身侧有宫人朝着太后禀告,指出她其实已经是容华夫人屋里的随侍宫人。

“皇祖母,孙儿已经看了两场大戏,不知道,现在是否到了落幕的时候?”

耳侧,想起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吕芳素缓缓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伫立在跟前不远的人。

“孙儿还记得,祖母曾许诺说如果没有在孙儿寝殿里找到那个人,皇祖母一定会给山下的众多戍卫一个交代。”深邃寒蕴的目光,敛眉间,含着一丝凉凉的笑。那微翘的唇角,说明正好看到了兴头上,无论是何人的死活丝毫都与他无关,仿佛在那淡漠至残忍的睥睨里,一切都只是乐趣。

吕芳素怔住。

只一瞬,寒入骨髓。

莫非,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却不像太子那样借故抱恙,羁留宫中,他跟来了,冷眼旁观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布局、一点一点地谋划。看似从未参与,实则将一切掌控在手中——吕芳素想到此,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主子……”

哀萃芳察觉到她一脸扭曲的神色,不禁担心地扶着她的手。

就在这时,官员中,有人站出来,一拱手道:“太后容禀,既然事情已然查明,这黑衣服的宫婢是容华夫人的随侍宫人,证明正是容华夫人唆使了扶雪苑的一应夫人和嫔女。臣以为,应当尽快捉拿容华夫人。”

一言已出,在场官员连声附和。

吕芳素已经没有心思再管这些事,徒劳地摆手,把余下的全部事情都交给了禁卫军去做,自己则似虚脱一般跌回到鸾凤宝椅上。

撒网,收网;

捉贼,拿赃。

倾尽两宫之力,裹挟着雷霆之势而来,却不料,只抓到区区两个不相干的人——赵福全、蒹葭,将她的全盘计划毁于一旦。她知道回宫之后,晋王不久就会回到军营,届时,再想打兵权的注意,是不可能的,非得是趁着回宫述职的当口,剥夺过来不可!

然而,她何曾想到自己会输得这么惨,不仅是计划,不仅是尊贵的脸面,更是央河小筑禁卫军的兵权——真是可笑。她怎么会从未仔细考虑过,扶雪苑夫人和嫔女的秘密,一向讳莫如深,怎会这么轻易就暴露在自己面前呢?

这一刻,她又打回到那个年事已高的老妇:因睡眠不足而深陷的眼眶,浮起血丝的双目,以及委顿不堪的神智——输,满盘皆输。

夜,已经很深。

山风吹着竹林沙沙作响。

韶光目送着那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冷风吹起了她的发丝,裙裾翩然,未施粉黛的素颜,一袭纱衣薄裙,手间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如水的乌发披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清寒若泉的眼睛,黑漆漆,波光潋滟。

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出大戏的承转起合,无处不精彩,无处不凶险。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能杀人于无形的刀光剑影,更是心智和运数的双重较量。其中任何一个细小环节的疏漏,都可能导致全局的失败。每个出场人物都不简单,然而能将每个人巧妙地贯穿在一起,不得不为这布局之人的周密性、反应能力和老奸巨猾而感喟。

“如何?参与其中的感觉,是否更加有乐趣……”

耳畔,蛊惑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温热的唇瓣擦过她的耳垂,吐出的气息略带着一丝潮热——韶光的唇角已经弯起,许久都未尝有的紧张,却也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兴奋。这是自嫣然从蔡容华屋院里走出来的一刻,就已经在心中涌动着的情绪。

“殿下应该更加高兴,不是么?”韶光优雅地转过头,这才发现身后的男子跟自己贴得很近,而他正俯着身子。近在咫尺的距离,连彼此的眼睫都能数得清楚。

“本王是很高兴。但同样的,更喜欢有你一同参与的感觉……”

韶光轻笑着后退半步,“奴婢只是谨遵殿下的吩咐,殿下的韬略,奴婢万不及其一。”

他璀然弯起眉梢,这一笑,胜过了夜的月华,“何必如此谦虚,”轻扶着她纤弱的肩,他伸出手将她的皓腕捏在自己的掌心里,“如果没有你,这盘棋绝不会如此出彩,所以不仅是本王的手在执棋,你的手同样也握着棋子。”

韶光抿了抿唇,但笑不语。

没错,今晚的这个结果,其实会让很多人都十分满意。

例如嫣然——侍过寝,也上过彤史,若早一些时候就禀告到明光宫,她现在或许就是名正言顺的嫔女,然而她终究错过最好的时机。灵犀已死,所有参与到那件事情当中的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倘若被宫正司的人发现她已非处子之身,能不能平安在宫里待下去都是两说,更何况是身份和前程。她给了她一个机会,假意向蔡容华投诚,事成之后,便会将她安排在成海棠的身边。

而这步棋,只不过是利用了蔡容华的恋慕之心——女子痴情,一旦知道心上人即将有牢狱之祸,怎么会不拼尽全力相助呢?遣出一个蒹葭去柴房杀人灭口,是在意料之中,同时也利用这个契机,轻而易举地将这位宫里正当宠的夫人,一下扳倒。

“容华夫人出自官宦之门,然而家世并不足以体面到让太后投鼠忌器。经此一场,想来再不会于宫中见到她。”

晋王冷然一笑,眼睛里透出一丝洞悉世态的凉薄,“现今在宫中的女子,还没有哪一个能让太后有所顾忌,除掉一个,自然还会有更多,你又何必心生怜悯。更何况你帮了陈宣华那么一个大忙,回宫之后,想来她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韶光低下头,轻轻抿了一下唇。

是啊,整件事情中,陈宣华也该是满意的——蔡容华被太后谪罪,以后她在宫中的地位,将会更上一个层次。尽管她那些素行不端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但吕芳素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男子存在,并且真是一位皇子——一贯温良俊秀的蜀王殿下。

太后不曾想到,却亲手掀开扶雪苑的秘密。而自己则是接连用南殿走水的事情去震慑陈宣华,与此同时,她同样对自己施以援手,联合做了一场戏给哀萃芳。捭阖之间,又充斥着多少心机和算计!

晋王望着她,弯起唇,淡淡微笑,“你早知道哀萃芳因为商锦屏的诬陷,一心想在太后面前扳回一局,故此给她送了一个假消息。这一步精妙绝伦的棋,人心、秉性,缺一不可。所以本王说,你从不曾令本王失望。”

他的笑里,有一丝迷离的蛊惑,然而充斥着的冷酷和残忍,却是令人在泥足深陷的同时,粉身碎骨。

韶光轻叹道,“奴婢只是很了解像她那样的人。太后对她产生嫌隙,连计划都不再让她参与,何其不甘心是可想而知的。一旦让她知道宣华夫人的事,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她与他最大的相同点,便是洞悉世事,看透人心。

宫里面的事,又一向是秘密套着秘密,就像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错综复杂,很难理得清楚,然而一旦抓住其中一根线头,牵出的就是一连串的反应。布局也是这个道理,一环连着一环,踩到哪一处,都可能引起全局的震动。

“你的身形跟陈宣华如此之像,倒是本王的一个惊喜。”他再一次微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语,握着她掌心的手指略微拨弄了一下,轻轻痒痒的触感。

若是不像,怎么会连哀萃芳都认错了。韶光想到此,不禁喟叹道:“其实殿下早就知道宣华夫人跟蜀王的事了吧?否则,也不会同意奴婢请宣华夫人帮忙。”

“你已经对她有所倾斜,本王即使不同意,你会有所回转么?”晋王挑起唇,哂然道。

韶光垂眸,自然是不会。

“回宫之后,将会有很大的不同。本王说过,缔造这一切的过程将是最值得享受的……”他黑眸如漆,深邃幽蕴的眼底,闪烁着一抹慑人的侵略光泽。

韶光却是一滞。

两个月时间,进殿——他曾说过的话,她一刻都未曾忘记。现如今,哀萃芳已除;蒹葭和灵犀已死;而谢文锦也在太后跟前失去原先的地位……在当年参与过祸乱的人,保存下来的已所剩无几。现在妥协,似乎是一个识时务的时机。

然而韶光只是低下头,几不可闻的一叹:“奴婢以为,已经帮殿下解除了后顾之忧。他朝回宫,麟华宫的气势,将是无人能比。”

他轻笑着松开握住她的手,转而抚上那两片嫣红的唇。微凉的手指,细致地描绘着她的唇形,“你以为事到如今,本王还会再放开你么……”

十月二十,皇家车队自福应禅院开拔,返回宫城。

诸多宫人早已怀念宫中,更加庆幸在不少夫人、女官死于非命的情形下,自己却未受牵连,平安等到回宫的日子。宫闱局上下将备品一一装车,不但摒弃了之前的嫌隙,互帮互助,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但是在这之中,有一个人并未受波及,却同样不能一起回宫。

哀萃芳。

她的事情,原本就是吕芳素心头的一个死结——扶雪苑珠胎暗结的事,已然牵扯到她。用,有了怀疑,再难信任;不用,则有断臂之痛。然而经历过前夜的一场事,她已经把那么重要的计划办砸了,明光宫里再没有她的位置。但倘若没有任何理由就将她处置,总归是于理不合,于是,吕芳素想到一个很好的由头——

几条女子的性命,几个无辜夭亡的胎儿——玲珑山上的杀孽如此之重,需要怎样的超度才能弥补和救赎?于是,哀萃芳作为明光宫首席掌事女官,被羁留在了福应禅院,代替太后修行,常伴青灯古佛,从此为大隋国祚祈福。

凤辇中,不再有哀萃芳的坐席。

在回宫的路上,同车一直陪伴吕芳素的,理所应当地换成了商锦屏。

宫闱局女官的车乘仍旧排得很后,褪去品服,只一袭宫裙,倒是随性很多。等韶光领着司宝房宫人将备品装备妥当,刚刚过了未时一刻,这时,忽然有一位尚食局的女官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捧托盘的宫人。

“韶姑娘,这是商掌事让奴婢给您的。”

各色糕点和糖果,还有一路上的膳食,精致可口;除此之外,女官还将一枚绣囊一并交给了她,“商掌事吩咐奴婢跟您说一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待回宫以后,韶姑娘若有任何事情,尽管吩咐。尚食局一应女官和宫人随叫随到!”

韶光看着面前与自己同等品阶的女官,不禁有些怔住。

等她面色恭顺地朝着自己敛身,然后转身而去,拿着绣囊的手才掂量出里面装着分量不轻的物件。商锦屏在临回宫前,就向自己许下这样的承诺,倒是没看出竟是这般脾气爽直的人。韶光坐进车里面,吩咐小妗放下幔帘,解开了绣囊的丝带。

里面,放着两块玉佩。一块是满月形,上面中空雕刻着“尚食局”三个大字;另一块则是碧绿竹节,刻着“尚宫局”三个字。

提点和偏帮过的陈宣华,随即换来当下的鼎力相助;

因报仇除掉哀萃芳而无意中帮到的商锦屏,则是即刻奉上一桩极为有利的盟约。

看来果真是如晋王所言,此次回宫,在那奢华绮丽的殿宇之中,等待她的很多事情都将不一样——大幕已然拉开,阴谋作衬,诡计为局,更多的人物即将一一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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