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密不透风的混沌里,苏明理带给了我新生。与她的熟识好似在沉闷的空气里分割出了另一块空间,芳草清香正从中透出来。“我父亲是一名工人。”下晚自习后,在潮湿闷热的食堂里,她告诉我,眼里饱含坚忍。我想起了衣着简陋,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的那些人,不禁问她:“真的吗?”“真的。我父亲是厂里的工人,母亲是厂子弟校的老师。”她淡淡地说。平静到没有一丝感情的波澜,“他们拿出了所有积蓄,亲戚们资助很多,我才能到这所学校读书。”我被她的目光震撼了,那是生活压抑出来的一种力量。那是我一直在寻求而始终又与我相距甚远的力量。它此刻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看着面前这个纤瘦的女生,我知道,我需要她的鼓舞。“能做朋友吗?”我问。“当然可以。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与我交朋友。”她回答。我对她的名字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有那么点含蓄守旧,小心翼翼的谨慎。它让我联想起老房子里古旧的家具,旧时厅堂里的一次晚饭,如此种种。“你爸妈怎么能想到给你起这样的名字?”我饶有兴趣地询问她。“他们希望我知书明理。”她解释,“唉。
他们似乎觉得,只要做到这一点就万事大吉了。”“知书明理之后,你自己想干什么呢?”苏明理暗沉沉的眼睛里放出光彩。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做一个作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巧了。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梦想总带着些孤芳自赏的意味,有那么点寂寞孤清。可我万万没想到,在一个未曾想到的时间,在一个未曾想到的地点,一个未曾想到的人竟然与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我放下筷子,直视着她,说:“这也是我的梦想。”“真的吗?”她很激动。我摇晃着她的手,她摇晃着我的手。--“知己,知己啊!”说来也滑稽,其实,最早让我注意到苏明理的,是一件难与人言的事情。“咱们走吧!”每次刚在餐桌旁坐下,宁小宇就满脸笑容地对我说。她的餐盘里,米饭永远少得粒粒可数,我常怀疑她是在靠什么维持生命的。因此,她几乎不在吃饭上花什么时间。每当她召唤我时,我只好忍痛瞥一眼餐盘里还没怎么动过的饭菜,起身离去。这样下去终究是不行的,几次之后,我饿得头晕眼花。那阵子,又逢生物老师讲解营养均衡。所以每一节生物课对我而言都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他说:“我们中学生,每天一定要保证营养充足,如果一味节食,我们的反应就会迟钝,体能就会下降,长此以往……”他瞪大了他圆圆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沙哑,一席话带上了世界末日预言般的味道,“后果不堪设想。”我恐慌地看着书上画着的各类谷物与蔬菜水果,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象着自己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晕倒在教室的画面,那时我的手中应该有笔,我的身旁应该是堆积如山的教辅资料。转而又想,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壮士断腕破釜沉舟固然是悲壮的事情,可无辜饿晕则只会叫人啼笑皆非。称不上烈士,也不能算是自甘堕落。苏明理就是在这个时候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身上有着那么种生猛的劲儿,吃饭狼吞虎咽,瘦小的身躯里好像蕴藏了一股巨大的能量,让我疑心里面安装了一台粉碎机。后来我想,促成我们友谊的食堂倾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受到了吃饭这件事的牵引。如果没有此事,想必我也不会在下晚自习后和她一起来到食堂宵夜,如果不和她一起来到食堂宵夜,我就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弥漫了浮华奢靡气息的学校里,还有如此清爽明朗之人。
那次以后,我们一起去跑早操,一起去图书馆,一起赶食堂开饭。多数时候,苏明理是个沉默而坚硬的人。无论是在茂密的银杏树下,还是在雨声淅沥的鹅卵石步道上,她总是低头不语。我也是偶然从成绩单上得知,她的成绩排全班前几名。但她偶尔也会显露出几分热情来。一天午休时间,我们根本不打算睡觉,为了方便交流,她连人带被挪到了我的旁边。她有节奏地踢蹬着床板,低声问我:“你最近都看了哪些书?”我说:“看了不少,大多是外国作家写的。”她说:“我觉得外国作家多数只关注内心,非我所好。我喜欢现实主义作品,对本国的小说比较感兴趣。”“那些外国作家,在时代的变迁中感受自己内心的战争。非常壮阔。”“不管怎样,我还是认为,生活是最伟大的叙事诗。”我们偶尔也谈谈邱昙。苏明理并没有显露同情。只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无法帮她,感叹也没用。过多感慨不过是加重自己的心灵负担。我隐约感到,她始终是冷静而且节制的。她对待这件事是这样,对待所有事都会是这样。时不时地,她会说我有道德优越感,益处是自我陶醉。因为这个,我常怀着惊奇的敬佩与莫名的疏离。
又一天吃了夜宵,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突然问我:“康城是个怎样的地方?”我编了一个称不上故事的故事。“康城是一个小城。每到夏天,会有很多卖冰激凌的小卡车出现在街头巷尾,放着老掉牙的音乐,在人们眼前悠悠地滑过。孩子们沿着时光磨损的鹅黄色石板街追逐小车,道路两旁绵延着各种小摊,温热的风里含着古老的香料味道,他们就那样跑着,一直跑到软绵绵的橙色夕阳里。城里种着许许多多的植物,在夏夜里散发着异香。”她很惊讶:“既然这么悠闲,你干吗还要来这里?”“别这么认真嘛,想象又不需要交税。”一阵冷风吹过。我尴尬地笑了笑。随着对苏明理认识的加深,我渐渐发现了她的一个癖好:囤积食物。学校每天发三个水果,我拿到就吃,可她从来不吃。早上发的水果,一直到晚自习时还放在她的旁边。我多愁善感地想,也许,这水果距离她近一点,也算是对她的安慰了。次日,两天的水果都堆在了她的柜子里,泛着迷离的光。我老寻思着她什么时候会吃掉它们。
结果,到了周末回家的时间,她收拾东西,看着几乎成堆的水果,惊呼,这些水果怎么蔫了!这是她的忧伤--如果可以称作忧伤的话--是唯一令她动容的东西。在我看来,天底下少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忍受的。某天她告诉我,当她父亲衣着土气地来学校送她时,周围人全用怪异的眼光打量着他们。我问,当时不觉得难受?她说,并不觉得。因为,她奶奶曾穿着更加寒酸的衣服来送过她。别人的反应更加强烈。感觉早就麻木了,地缝已经合拢了,大不了就丢人吧。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苏明理身上吸引我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一种可爱的坦然,是我,或者大多数人,在这个庞杂的世界上,战战兢兢地维持自己小小的虚荣之际,所一直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这好像一种奇妙的安慰,卸下你心里所有的防备,叫人肃然起敬。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的境况比苏明理好一点点。当你发现一个人比你还要弱小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己是多么有力量,铺天盖地的温暖将彻底把你湮没。校告:八年级E班L同学,多次结伙参与酒吧、歌厅、夜总会等娱乐场所商业演出,时常旷课,荒废学业,逾总学时三分之一,经老师教育劝阻仍不思悔改。
校行政会研究决定,劝其退学,另觅他校。蜀都实验校2007年11月我和苏明理站在布告栏前,喟叹这个陌生人命运的不幸。苏明理说:“看吧,说什么让学生自由发展,都是空话。说到底,一切都得听学校的。独特个性永远别想获得一席之地。因为你不入流,阳光就不照耀你,不进行光合作用,还指望什么蓬勃生长。这个人我听说过,专搞摇滚,不过没加入学校的音乐社。学校组建的摇滚乐团的演出,我在初一的时候看过,那是什么啊,幼稚得跟童谣里歌颂春天美好花儿朵朵有一拼。”“你什么时候变成愤青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受够了。”苏明理凛然无畏,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拽起我的手,“走!咱们快走!今天是鲁美嘉的午自习,迟到了可不得了……”从下午第二节课起,一个陌生同学就老在教室外游荡。他身材瘦削,穿着黑衣黑裤,移动速度惊人,玄幻得犹若一道魅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柯冉往外面看了一眼,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然后看向宁小宇,眼睛里充满了责备。宁小宇也往外看了看,之后,栗色的眼睛微微颤动,泫然欲泣。我很奇怪,依靠夸张的口形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正想开口,又逢上柯冉冷峻的目光,痛苦地向我摇了摇头。“怎么了?”“没怎么。”柯冉心情不佳。黑影飘荡了整整一节课,宁小宇心里的愁云惨雾也在飘荡。下课铃好不容易打响,等老师走出教室,柯冉转身直面向宁小宇,厉声命令道:“不准出去。”这使我无比诧异。我继续观察门口那位陌生同学,看着他,很久很久,终于想了起来,他就是前不久在火锅店和柯冉争吵的那个黑外套!突然,我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收件箱,发现是宁小宇的短信。“许诺,帮我送一下门口那个男生。他退学了。他喜欢我。拜托了。”我无比惊讶地抬起头来,宁小宇冲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柯冉奇怪地看着我们。我走出教室,黑外套斜靠着墙,正准备点烟。“宁小宇让我来送你。”我说。“哦,是这样啊。”他收起了打火机,顺手将香烟折断,丢进旁边的垃圾箱里。“柯冉果真不让她来。”他若有所思,“咱们走吧。”看来,黑外套是个挺随和的人。我因此打算随和地替宁小宇送走他。但是,如果我能想到,一年以后在同一个地方,我也会这样送走我的另一个朋友,这种送别委实成了不胜感伤的事情。直到此时我才知道,黑外套真是个地道的摇滚青年。
走在路上,他告诉我,“Rock my life”是他的人生信条。只可惜Life is no trock,所以,他困顿了。“说到底,现实和理想差距太远了。你坚持理想而遭遇磨难,很容易就成了别人艺术的源泉。”“你还挺有幽默感的。不过你今后怎么办呢?”“我爸对我读书已经彻底失望了。他打算花个十来万把我弄到西藏去当兵。玩不起摇滚,这些钱我家还是有的。好来劲,好有趣,好有古惑仔风格。我的未来就是当兵、退役、当生活的小工。”“不要说得这么凄凉啊。”我想调节气氛似的,“你很喜欢宁小宇吗?”“对啊。”黑外套说,“我很喜欢她。她是个挺好的女生,难得一见。不过这不是爱情,柯冉完全误会了。”“你可以向他解释。”“解释?好啊。不过没有机会了。”黑外套自嘲似的笑笑,“今天走出了这扇门,就不会再回来了。”“别说得这么悲壮,你又不是上刑场。腿长在你身上,要不要回来,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我不想再回来了。学校也不会让我回来。我和这个学校,不,很多学校,完全不合拍。”“不合拍?就因为你的摇滚?”“摇滚只是其中一个表现而已。我为什么与学校不合拍,原因太复杂了。
你也不会感兴趣的。”“说吧。现在离校门还很远。”黑外套不再笑了。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好像在掂量我是否有资格知晓他的秘密。最后,他终于开口,“什么规则,什么正统,说白了就是没有思想。不需要你思想。你只需要服从。能在这种教育里如鱼得水的,只有李松那样的学生。李松,好像就是你们班上的吧?可是,他也不过是个残缺的人才。”起初的那几秒,他真的触动了我。旋即,一种难以遏制的排斥情绪涌上我的咽喉,我不想把我长年所学的东西一点不剩地吐倒出来,因为我还想要未来,我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所以,我一脸木然地问:“什么意思?”“你看吧,说了你也不懂。”他果然很失望,抬头看了看湿冷的灰色天空。我不懂。我很愿意我不懂。我是世俗驯服的羔羊,是规则的妥协者,不愿分担他的忧伤凄凉。我们一直沉默着,直到我目送他走上那条通向校门的柏油路。此刻,阳光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成为了蜀都实验校的土著居民,第一次拥有了冷漠的骄傲与高贵的麻木,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满足。瘦高的身影消失在萧疏木叶之间。黑外套走了很久以后,在回教室的路上,我忽然感到无可言喻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