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等待那阵钟声。那阵遥远的,细微的,悬浮在夜的上空的钟声。路灯橙色的亮光每夜从窗帷旁侧的缝隙里透进来,光影迷离交错,木质的气息弥漫在安静里--钟声响起了。借着一点儿亮光,依稀可辨手表的指针指向了十一点三十。又是十一点三十。我正打算收敛起所有思绪沉沉入梦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呓语:”天府一中……天府一中……我要进天府一中……天府……“,缥缈如丝,凄迷动人,哀转久绝。我一下惊起,上下四方地寻找声音的发出者,但委实是无迹可循。我便又躺下了。半夜,梦里似也听到这声音的,像摆不脱的鬼魅,青黑的一团影子,老在面前晃悠。听着听着,我觉得这声音仿佛是自己发出的,但仔细一想,又觉得难以置信。所以第二天起床,我疑心自己是否也有说梦话的习惯。”是压力太大了。我听他们说过,如果谁夜里有机会去男生寝室逛逛,就会听到口号声阵阵,大家齐刷刷地在梦中呼喊,天府一中,天府一中,那气势可以说是排山倒海,比我们女生有干劲多了!“苏明理一面刷牙一面激动地叙述着,嘴里的泡沫差点没喷到我脸上。
”这也太有想象力了吧。“我感慨,”真是的,因为面对考学这样残酷的现实,咱们都快心理变态了。“”我对天府一中没什么特殊爱好,“宁小宇梳理着自己柔柔的头发,”那种变态学校,对它朝思暮想纯粹是自我折磨。“”对,我也这么想,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每天好好享受,穿好用好就得了呗。“白丽兴奋地附和着。我惊奇地发现,这水火不容的两人竟然也有一拍即合的时候。这时,刺耳的口哨声又响起了。大家慌忙整理好洗漱用具,三三两两地跑去赶早操。”真煎熬,“我一边跑一边对苏明理说,”我有时巴不得逃回康城,与其在这里日日苦熬,不如回去享受闲适生活。“”那我就回到我们厂的子弟校算了,以后留在厂里工作,没准还可以当个车间主任!“苏明理说。跑到操场,我们来不及休息,就加入了早操队伍。到第二圈时,我体力都快透支了,但还不忘补充说,”咱们荒谬的想法如果收不住的话,剩下的日子就只有无尽的堕落了。“”一咬牙就挺过去了。“苏明理换上了坚毅的目光,”说实在的,我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先考好分班考试再说。
“考试,不仅考学生。也要考家长。这是一句非常非常老土的话,但是,真的很有道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家长来看孩子。那些妈妈或者爸爸,总是警惕地环视周遭一圈,再将自己的孩子拉于暗处,私语许久。尔后,每个同学回来,手上都会多几个袋子。我想,里面多半是健脑丸或是营养片,不过因为警惕竞争,不便于他人看见罢了。我的目光越发老辣了。”这就是成长。“我煽情地总结道。”健脑丸?营养片?“柯冉笑了。他笑起来是明朗的。明朗与寒彻在他身上毫无冲撞地交汇。”真是的话,根本不需要遮掩。“他说着,指向一个同学的桌下,那里靠着一个灰色的提袋。”Gucci.“柯冉说。我又落后了。我的心若小小动人的哀怜,歌唱一朵花的灰飞烟灭……入秋后,落了几场雨。教育部门的领导来考察了几次,姬校长的脸色已是每况愈下。校方的态度极其低调,完全没有以往热烈欢迎歌舞开道的架势。董事会不停地开会,会议室的灯光常亮到深夜,荧荧的白,楼下树木影影绰绰,光圈暗昧迷离。学校一定有什么事。
联想到以前看过的一些报道,我突然对学校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会不会,是一场欺骗?也许,蜀都实验根本不是一个好学校,只是一个消费场所,为了赚取钱财伪造教学成绩。什么天府一中的生源基地,不过自吹自擂。而今终于被发现了。我满怀向往地走进这里,耗尽家里钱财,到最后却一事无成。好像跌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我成天忧郁。如果不是处于学校这样封闭的环境里,我可能早就知道,天南地北的人正高呼:”教育资源公平分配“,”学校教育不该以赢利为目的“,”高薪挖公立学校的优秀教师是不耻行径“……总而言之,不管是来自社会舆论还是来自教育部门的压力,一切都在昭告,蜀都实验该转为公立了。不久,分班考试取消了。大家激动不已,也有人惆怅不已。语文老师说,这就是乱世。我们在乱世里苟安。学校还在死扛,硬撑了一阵,终究是不行了。道旁,大朵大朵的栀子花开败,像沉重的叹息。学校转为公立以后,一种深沉的失落感弥漫在校园。走在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还是那样行色匆匆,可似乎早已失去了某种方向。
他们的表情不再骄矜,身姿不再挺拔--一下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一切都颠倒了,世界的底部是平凡。艾利亚悲哀地向我们宣告:”贵族时代结束了。优越感没有了。所有骄傲都成了一滩烂泥。“就这样,我们学校的人陷入了本年度最荒谬的无病呻吟之中。也有那么些人保持清醒,觉得不管是不是贵族学校,考入天府一中终究是永远的王道。比如李松,比如王励励,又比如张仲良。所以他们还是在继续他们连轴转的生活,手边的教辅书堆得像山高,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不到无敌死不休。”以往我们有资格藐视别校,“白丽充满了危机感,”现在,底气不足了。“我不敢细想,大家长期以来持有的都是怎样古怪的逻辑。”这不奇怪。本来,私立和公立的差别就很大。“柯冉朝椅背上靠去,取下了他的黑框眼镜,冷傲的目光更加清晰逼人。”比如说我。我爸常带我去参加博览会,天南海北的人们都云集在那儿,谁知道谁的底细呀。那些人问起我是哪所学校的,我一说蜀都实验,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们学校的名气当真大到这种程度?“”这倒不是。
关键是,我强调了这是一所贵族学校。但也无所谓,别人是否因为学校高看我一眼,这对我来说影响不大。因为,我从不小视自己。“不是所有的公子哥都像柯冉那样潇洒。有不少人看起来油腻腻的,脸上的横肉把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耳机线从长长的头发里流出,这样的家伙们,大多都内心空虚。除了调戏女生和动辄打架以外几乎不会什么。他们不觉得自己是混混,但他们也知道自己不是骄子。说白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假装的强大,抛撒的钞票,都掩饰不了内心的虚弱。既缺乏底气又摸不清自己的位置。所以,虚假肥胖的他们得靠贵族学校这个称谓来为自己加冕。”我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其实我挺为在一个贵族学校里读书而自豪的。虽然我没有像一些人一样对这个名号有着毒瘾般的依赖,但是,我也觉得这可以抬高身价。“我在电话里这么对爸妈说。”考入天府一中,考入天府一中才能真正拥有身价,成为天府一中的学生后,你才能拥有自己的高度。“挂了电话后,我一个人走在校园里。食堂已经开了灯,窗户里透出暖暖的橙色灯光。烤面包和炒菜的香气飘逸出来。
食堂师傅们推着大大的餐车,轰隆轰隆地经过我的身旁。几个小学生在宣传栏前拍着皮球。身价是什么?高度又是什么?我这样问自己。所有的所有都不过是想想罢了。我非要有身价,非要有高度吗?人生的路不管是绚烂还是平庸,其实只是感觉而已。最近我时不时会想到这些,想到这些我就什么也不想干了。但我没法向任何人解释我的感觉。我感到孤独,像是在饭店打烊之际还未用完餐时的那种孤独。回宿舍洗头,苏明理正热切关注着学校会不会退还学费。我一面说会的会的,一面把头发淋湿。外面的门猛地被推开了。艾利亚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我看到……我看到了!“宁小宇嘎嘣嘎嘣地挤着洗发露:”鲁老的情夫?李松得零分?还是柯冉和白丽……“”不是!“艾利亚拼命掰过了宁小宇的肩,宁小宇的头发耷拉下来,水流进眼睛,痛苦不堪。但艾利亚还是不肯松手:”老校长!老校长回来了!“”老校长?“宁小宇抓过毛巾,悲愤地擦着眼睛。”就是传说被谋杀的那个!“晚自习之前,我们来到办公楼,想让艾利亚指认真人。校长室的灯亮着。若无其事一般经过门口,往里一瞥,是一个银发苍苍、风度不凡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