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梦里,在我最深的潜意识里,我仍旧当温旭生是最亲近、最亲密、最可靠的那个人!
出了状况,我还是会条件反射地寻找他,固执地认为,只要握住他的手,天大的事情都能解决。
我鼻子一酸,眼泪便滚滚而下,拥住被头,像个孩子般呜呜痛哭起来。
在外人眼里,我一向是雷厉风行、刀枪不入的女强人。但此刻,理智与学识都救不了我,黑暗里的回忆最是伤人。
铜墙铁壁筑成的意志也会被这一刻的虚弱无助所摧毁。除去最亲密、最信赖的人,谁还能令我们毫无防备地遭受致命一击?
我同子晴在百货公司楼下碰头,我一见她,立即大吐苦水,“你说我这么完美的履历,居然没人理睬?”
“你在这一行混了这么久,圈子里随便找朋友介绍一下不就行了?”子晴一边挑着琳琅满目的衣服,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我怕朋友同情的目光,更怕他们问长问短,我不知如何回答!”我讪讪地说。
子晴不屑地扫了我一眼,“早说过面子害死人。”
她打量着一条深紫色的麂皮裤子,又转过脸打量我一下,“你应该换换发型。”
“你真要让我从头开始啊?”我苦笑。
“最关键是,你应该减肥了!”子晴笑着捏捏我的腰,“你看起来比我还像孩子的妈!”
我点点头,自己也有些苦恼,“现在形象是差一点,可是实在没有兴致去打理。”
子晴挑了一套很性感的黑色丝光缎内衣。
“你买这么性感的内衣干什么?”我好奇地问,“你又没有男人。”
“傻瓜,等有了男人再买就迟了!”子晴一本正经地回答,“女人不管有没有爱人,都要随时保持一个准备恋爱的心情,这能令你每分每秒都处于最佳状态。”
我摇头,生出一丝退缩,“我对感情没兴趣!”
“你应该越战越勇!爱情、婚姻,其实和你的工作没什么区别!你不可能为了一次失误,或者偶尔的失业便再也不工作了吧?”
“这怎么能比?”我忍不住笑了。
“绍宜——”子晴严肃地举起手上的内衣,“其实,女人和衣服是很像的。有的女人就像外套,随时穿在外面,好不好看,都有人关注,她们被男人欣赏的几率大很多。而有的女人,比如你,就像内衣,再性感美丽,可是穿在里面,除了极个别男人,根本没人会留意你的存在,多寂寞!”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白了她一眼,“内衣外穿?”
子晴笑着唾我一口,“刻薄本色一点没变!”
陪她买了一堆东西,我提议到我家去坐坐,喝杯咖啡。
她瘪瘪嘴巴,“谁去你家?一点机会都没有!”
“什么机会?”我不解。
“艳遇的机会啊!像你这样成日待在家里,最容易孤独终身。”
“子晴,我伤口尚未愈合,不想横生枝节,现在我对男人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
“新感情,是旧伤口的强力愈合胶!”她力劝我。
“恐怕没这样轻松。应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才对!否则,以你的条件,怎么到现在都没有重新再找伴侣?”
“我有珊珊了!”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珊珊不是理由!”
“我状态已经够好,不需要新恋情补足!”
“恋爱,不是为了培养状态。”我咄咄逼人。
“好吧,我承认,曾经沧海难为水!”子晴摊开双手求饶。
“你还记挂着莫运年?”我差点惊叫。
“不,只是,有的感觉一去不再有!”子晴努力想撇清。
“好了,别解释了,你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我无奈地看着她,满怀的心疼。
子晴叹了口气,“我是为你好!”
我急忙举手发誓说:“我会善待自己的!”
她似乎也看出我低迷的情绪,拍拍我的肩膀,“但愿吧!”
我们提着大包小包走进了星巴克。
正是下午茶时间,整个星巴克座无虚席。
“只有拼桌了!”子晴冲我挤挤眼睛,看得出她还心有不甘。
但见子晴犹如红外线雷达扫描仪,迅速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绍宜,左边窗口,穿浅灰色休闲外套的男人!”
我看过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窗边悠闲地看书。
我还没反应过来,子晴已经拽住我走到他跟前。
“先生,你旁边位子有人吗?”子晴笑眯眯看着对方。
男人抬起头,眼睛忽然一亮,“没人,随便坐!”
像子晴这样的美人,就是没空位,男人也会想办法腾出空位的。
我叹了口气。
子晴得意地冲我一笑,“你先坐,我去买咖啡。”
临走,子晴在我耳边小声叮嘱道:“抓住机会!”
我哭笑不得,又实在没有别的空位,只好尴尬地坐下来。
对方好奇地上下打量我,我简直觉得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你在看什么书?”我只好做一件外穿的内衣,找话题打消这尴尬的气氛。
他笑一笑,将书递给我。
我看了一眼书封,惊奇地问道:“你是做广告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这回轮到他惊讶了。
“广告圈外的人不会对这本书感兴趣的。”
他好奇地望向我,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也是做广告的?”
“对!”
“聊什么,这么开心?”子晴端着两杯咖啡步履翩翩地走过来。
对方居然很绅士地站起来,替子晴将椅子拉开,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
我立即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有风度的男人,怎么也不会讨人嫌。
他坐下来,扬扬手里的书,“我们在说这本书。”
子晴凑上去看了看,“哦,绍宜以前就是这家公司的创意总监!”
“哦?”男人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质疑我这样的粗壮妇女,会在全球排行前十的广告公司混到这样的职位。
“现在已经离职了!”我赶忙解释。
“正在找工作!”子晴八卦地介绍,意图十分明显。说得我十分不好意思,却又无从辩驳,只得恨恨地喝了一大口咖啡。
“这么好的工作,为何辞了?多少广告人梦寐以求啊。”对方也发挥了八卦精神,探寻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
“太累了,休息一下!”我立即接话,以免子晴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哦!找到工作了吗?”不过对方似乎没看出我的窘迫,还不依不饶地追问。
“还没!”我尴尬地笑笑,“年底,少有空缺的职位。”
他忽然自旁边的包包里,掏出一个名片夹,抽出其中一张递给我,“如果不嫌弃,明天来我公司谈谈好吗?”
我狐疑地接过名片,上面写着——
唯尚广告公司副总经理,孔金诸。
我知道这家公司,是一家做得还不错的本土广告公司。
“好啊!”我立即兴奋起来,没想到子晴歪打正着,还真给我的工作带来了转机。
我立即大方地伸出手,“江绍宜,很高兴认识你!”
“孔金诸,希望有机会和你合作!”对方也很正式地介绍了自己。
“金猪?”子晴忽然扑哧笑起来,咖啡差点喷到对面的仁兄。
“此金诸,非彼金猪!”他幽默地说,“二者区别大了。”
子晴还在捧着肚子笑,“你的名字很可爱啊!”
孔金诸大抵已经见惯这种场面,但是让一个美女笑得花枝乱颤,恐怕也非常有的事,故此,耳根都红了。
我赶忙圆场,生怕子晴破坏了我得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她叫汪子晴,是皮肤科医生,刚从英国回来,作风有点夸张。”
“我哪里夸张了?”子晴扬起脸,笑眯眯地说,“我是觉得金诸兄人很可亲,同他开玩笑而已。”
被一个美女称赞,想必心中也很受用,孔金诸脸色大大改善。
我长舒口气,心中暗忖,子晴什么时候在异性面前变得这样活泼了?
聊了几句之后,孔金诸有事先走一步。
我们约好明天早上十点在他的公司见面。
他一走,子晴立即说:“我觉得他对你很有好感!”
“恐怕是对你有好感吧!”我白了子晴一眼。
“不,他看你的眼神非常景仰!”子晴一付胸有成竹的表情,“对异性的好感,都是自欣赏开始的。”
“他是景仰我以前工作的公司,不是我这个人!”我老实地回答,“只要坐在你旁边,肯定是没我机会的。但凡长了眼睛的男人,都会选择你!”
子晴受用地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没自信?一个温旭生就让你信心扫地啦?”
“也许减肥后,男人会对我另眼相看!”我叹了口气,对自己目前的体态也很是恼火,“如果温旭生看见此刻的我,不知多庆幸离开了我!”
“绍宜,从今天开始,你要做回你自己!报复抛弃你的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生活得比他更好!”
我笑而不语。
报复,丝毫也不能减轻自己的痛苦。
有些伤口,即便治好了,也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疤。一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便会隐隐作痛。
真要从往日的阴霾里走出来,一定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着与别人赌气。
晚上回到家,我立即上网搜索“唯尚广告”的所有资讯,掌握了这家公司的大致信息。
然后,我又鼓起勇气上MSN与一位旧部下茜茜联系,她以前在这家公司就职过。
广告公司加班多,茜茜的MSN果然在网上挂着。
我一召唤,她立即扑出来见我。
“绍宜姐,好久不见!” 茜茜急急问候。
“你还好吗?”
“忙得四脚朝天!”她发了个笑脸过来。“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你这样优秀的女人,你先生都不珍惜,真正是他的损失,你千万不要难过!”
我苦笑,果然,一同人联系,立即有人冲上前表同情,生怕你不知道此事已路人皆知。
可是,如今为着生计,只有与她寒暄。
“做广告这一行,有几个家庭是健全的?”我自嘲地敷衍过去。
“你能给我说说‘唯尚’广告吗?”我同她闲话几句后,把话题拉了回去。
“本土公司里,算很不错的!”她想了一会儿,给出了回复。
“能说详细点吗?”
“有什么事吗?” 她立即敏感地问。
“他们有个总监的空缺,我想去试试!”我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
这个行业是相通的,若我真去了,不出三天,她也会知道!
“你去‘唯尚’?以你的资历和能力,怎么会去屈就那种小公司?”茜茜夸张地敲出一串惊叹号!
“想换换环境!没那么忙,生活悠闲一点!”
“哦,可是也太委屈你了!” 茜茜说,“‘唯尚’在本土公司里也并不出色。只是他们的大老板与政府关系良好,所以也有几个固定的客户。可是,管理和创意水平、观念都比较落后,现在正急于创出新局面。但如果你去了,保证一年之内,大大改善!”她一边回复,一边不忘拍我马屁。
我明知道她奉承我,但依然觉得心里十分舒坦。
就这样一点点成绩,拼了命才换来,自然所有好听的话,都巴不得全盘接受。
然后,茜茜又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唯尚”的信息,包括人事、老板的个人状况,以及公司更详细的背景。
根据她的介绍,我又重新调整了自己的简历、作品,然后做了一个关于未来工作设想的PPT。
做足了功课,我才安心去睡觉。
翌日,我对着镜子仔细将自己装扮了一番才出门。
公司在繁华的商业地段,自二十五楼看下去,风景不错。
我同前台小姐说,约了孔金诸。
她立即说:“是江小姐吗?”
我点点头。
她赶紧站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们陈总和孔总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
她小心翼翼地替我带路,不时回身对我微笑。
我知道,一定是老板特意嘱咐过,所以她招呼特别周到。心下顿时觉得十分舒坦,看来老板十分重视这次面试,生怕怠慢了我!
我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是,婚姻失败的人,并不代表工作能力同样失败。
我一走进门,孔金诸和另外一名中年男子,立即站起来对我颔首。
我笑了笑,站定。
孔金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同我握手,显然他有些激动,“没想到你真来了!”
他略微一侧身子,同我介绍,“这是公司老板陈守翰!”
陈总对我伸出手,“很高兴你能来!昨天晚上,老孔就特地到我家来,同我说遇到你的事情。看来我们真的是有缘分啊!”
“但愿有机会能合作吧!”我也客气地回答,一阵寒暄。
我明白,“唯尚”只是家小公司,同我之前的东家相比,实在太小菜一碟了。和我资历相同的人,是不屑再进这种公司的。
因此他们格外重视我。
然后,大家客套寒暄几句,我拿出笔记本,开始给他们看我的履历和作品。
我偷偷观察他们的脸色,发现他们看得很专注,而且很为我的资历和作品所打动。
如果之前,他们看中的是我以前公司的名气和招牌,这一刻,他们应该是被我的能力所折服了。
特别是孔金诸,到底年轻些,沉不住气,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喜出望外。
最后,我把我事先做好的PPT拿出来,一一向他们介绍“唯尚”目前的状况、创意部门的弱势、缺点、革新策略,以及预期目标等等。
他们没想到我会有这样详细的报告和计划,完全被我震住了。
“你怎么对我们公司如此了解?”憋了半天,孔金诸忍不住问。
我微微笑着说:“这个行业,没有什么是秘密!”
“江小姐——”陈总顿一顿,仿佛在考虑措辞。
我自信满满地看着他们。
“没想到,你做事这样认真!”陈总说。
“这个世上,没有不认真就能做好的事情。”我笑起来,“我说了大半天,现在轮到你们说了!”
陈总和孔金诸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陈总说:“江小姐,我和老孔出去一下,你等等我们!”
“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先离开,有什么安排,你们再联系我吧!”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知道,他们大概没想到,我对这份工作会这样有诚意,做了这样多功课。而且,我的能力和资历也比他们想象的高出许多,所以他们需要商量一下,给我安排一个什么职位合适。
“不,不!很快就好!你等我们!”陈总连忙安抚我坐下。
我笑笑,安静坐下来等待。
陈总和孔金诸立即走出门。
过了好久,两个人才走进来。
陈总亲自同我说:“江小姐,我们有个问题想先问你!”
“好的!”我说,不管他抛什么问题来,我都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开诚布公地说一句,江小姐这样的能力,来我们公司,确实委屈了!”陈总缓缓说。
我心下一凉,恐怕我的资历吓到他们了,下一句话该不是:我们这么小的庙,请不起你这样大的菩萨?
他继续说:“我看江小姐,做事情很认真,也很有诚意。所以我唐突问一句,你为何不愿意在以前的公司继续待了?或者,你可以去其他的4A公司啊?”
我愣了一下,原来他是担心这个,想一想答道:“4A公司本身实力已经很好,所以做出好的创意,拥有知名的客户很正常。但是,如果我能帮助你们,拥有大公司的创造力,取得好的奖项,赢得更多有实力的客户,成就感应该更高!”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是离婚失意,对自己丧失信心,急需工作转移自己注意力,兼且现在年底工作不好找,而4A圈子太忙碌,工作强度太大,不适合整理我的心态和低落的情绪!
陈总想了想,脸露喜色,“我们公司正好创意总监的职位空着,江小姐愿意来屈就吗?”
我明白,他们准备让现在的创意总监让位。
我心下一喜,但仍旧不露声色,含蓄地回答,“我们来谈其他事宜吧!”
陈总立即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公司虽然小,但是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为你提供优越的环境!”
然后,孔金诸说了他们给我的年薪和年底分红,“不能和你以前的薪水比,但不会差太远!”
我立即明白,刚才他们出去,想必也是立即打通关系,也许联系到我之前公司的同事,知道了我的身价!
这个行业,真的没有什么是秘密啊!
虽然确实没有以前薪水高,可是只要我做得好,年底分红也很可观。
这种公司给一个总监开这样的薪水,他们也确实是很有诚意。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生计问题完全得到解决,生活质量也丝毫不会下降了。
但我仍旧保持镇定,并没有将自己的情绪外露出来,“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陈总和孔金诸都松一口气,不由自主对看了一眼。
想必,他们之前担心我狮子大开口。
然后,陈总和孔金诸又与我谈了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不知不觉便聊到中午。
他们特地请我去吃了一顿大餐,大家谈得也很愉快。
他们迫不及待地希望我过去工作,我也答应明天一早便去上工。
在以前的公司,我不过是稍微大点的螺丝钉。
可是,到了这里,我忽然被人捧得很高,变得很重要。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换了以前,我会立即雀跃地打电话给温旭生庆祝。
可是现在……
再开心,连个分享的人都没有!
我内心有些空落落的,旋即打电话给子晴约她到“浮生”吃晚餐。
一定要同她痛饮几杯,这次全靠她创造了机会,替我找到这样称心如意的工作。
电话里她声音有气无力,颇有些心不在焉。
也许她第一天上班,不太适应吧。
我提前到“浮生”等她。一坐下,孙晋州便走过来,“你昨晚怎么没来?”
“昨晚有事!”我颇为欣喜地说,“不过,今天有好消息宣布,我找到工作了!”“那值得庆祝!”孙晋州听后也很高兴,情绪高涨,“今天算我请客!”
“好啊!”我不客气地欢呼,“告诉小马,所有账都记你头上!”“没问题!”他立即招呼小马,今天晚上我所有消费都免单。我长舒一口气说:“我有工作了,以后可以在你这里肆无忌惮地消费了!”
“你有工作了,以后不一定有时间来了!”孙晋州忽然有点悻悻地说,“又少了个聊天的好对象!”“怎么会?”我笑着反驳道,“还是会常来骚扰你的!”他温和地笑笑,“但愿你工作不要太忙!”
“不会!”我信誓旦旦地说。但心里明白,做广告的,怎么可能有不忙的!很快,子晴也来了。“今天,随便吃!老板请客!”我高兴地对她说。
可是,子晴明显心不在焉,只嗯了一声。换了以前,她早忍不住八卦地盘问我了。“你心情不太好?”我关心地问。“挺好啊!”她掩饰着,只是脸上的神情很恍惚,很憔悴。“是不是工作上有烦心的事情?”我继续追问,想知道原因。
“没有,就那样!”子晴颇为无奈地说,“只是没想到,国内医患关系更加紧张了!病人对医生一点信任感都没有!每个病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警惕,随便开支止痒的膏药,都仿佛我在给他们下毒!”
“你刚从英国回来,不适应是正常的!”我安慰她,只是这是目前医院的现状,只能是慢慢习惯了。“没什么,很快就习惯了!我又不是没在国内当过医生!你那边情况如何?去小公司会不会觉得委屈?”
“恰好相反!”我兴致勃勃地向她描述了我去面试的经过,心中很是畅快。
子晴虽然望着我,可是却像尊泥菩萨,有形无神,饭后更是捧着酒杯,白开水般灌下去,这种状态,分明是有心事!“汪子晴,其实,朋友的私事,我是无权过问的。可是,我自问自己不仅把你当作好友,更把你当成亲人。任何烦恼、困惑,你大可直言不讳!”我知她情绪不对,只能开口逼问了。
“绍宜——”她目光微妙闪动,犹豫片刻,仿佛自灵魂深处呻吟出一声,“我今天,遇到一个人!”
我的心立即凉了半截,能让子晴这样失魂落魄的,只有一个人!
“我看到莫运年了!”她喝下一大杯酒,闭上眼睛。仿佛只有这样,她才有勇气说出这个名字。
果然!
“那又怎么样?”我屏住气,愤怒地说,“你们已经离婚了!你自己也说,很多事情都过去了!”
她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酒杯,语带凄凉,“是的,我也以为过去了。可是,当我看到他的刹那,我才明白,虽然隔了大半个地球,八千多公里的距离和无数个日夜,我对他的感情仍旧停留在几年前,最浓烈的时刻!”
我倒吸口气,我就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沦为过去式。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其实一直暗潮汹涌。
子晴仰起头,面色灰败,喉中发出悲鸣,“绍宜,我想我是没救了!”她的眼神里透出一种驱之不散的痛苦和不甘。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想将自己的力量传给她。她的神情凄楚,仿佛一只落单的大雁,被利箭射中,狠狠自天空坠下,生死一线之间,绝望地望着越飞越远的伙伴。
“子晴!”我太清楚汪子晴与莫运年那一段惨烈的婚姻。若非子晴的父母毅然将她送到英国,此刻世上已没有汪子晴这个人了。
太炙热的感情是会烧死人的!
回忆最是残忍,但比回忆更残忍的是,你需要面对它。
“绍宜——”子晴的手微微颤动,每个细胞都控制不住地战栗。
我替她斟满酒,她就急急抢过酒杯,一仰而尽,企图用浓烈的酒精抑制住灵魂深处的战栗。
“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眼前却开始浮现出几年前他们两人那场翻天覆地的恋爱。
她合上眼睛,眼泪自眼缝滚落,像已经愈合的伤口,又从内部发炎化脓,不断渗出淡黄的液体。
她的叙述很慢,声音很轻,连呼吸都控制得极浅,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她的心脏便会砰的一声炸开。
看得出她在极力抑制自己,可是那些澎湃的情绪却流泻得满屋都是,连我也被席卷进那个清冷的早晨。
我仿佛闻到冬日阴潮的土腥味,一辆蒙满浮尘的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一只穿着六寸高跟鞋薄丝袜的美腿,斜斜伸出来,然后是另一只。
接着,窈窈窕窕的汪子晴,裹在单薄的风衣里,无限风流地站在冬日清冷的空气里。
她意气风发地左右环顾一下,好看清日后她将出没的地段。
然而,她饱满愉悦的情绪,只维持了这短短一瞬。
在她眼尾余光一扫之际,她整个人都僵硬、绷紧、石化,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每一寸都剑拔弩张,却又无力施展……仿佛她刚刚瞥见的,是传说中的蛇发女巫美杜莎。
而她眼中的美杜莎,却是一个男人。
他穿着深灰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子随意翻出,衬衫的衣袖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小段,另一只手拎着一只英伦风的公事包,潇洒地与同伴边走边闲话,步态从容,身姿挺拔,可偏偏眉梢眼角略微流露出一丝漫不经心。仿佛他的心,随时都在这里,又仿佛随时有更美妙的去处。
隔了一条街看过去,莫运年依然同几年前一样英俊。不,应该说,几年后的莫运年,将生活驾驭得更纯熟,更得心应手,也更具魅力。
原以为已经将自己武装到牙齿的汪子晴,在独自强悍了几年以后,再一次一败涂地。
她无助地发现,此刻她已经吓傻了,她高傲的膝盖,软得快支撑不住她的情感。几年来,潜伏在她体内的,关于他的回忆,在这一刻排山倒海地压垮了她。
她不敢动,生怕一动,他便会发现她。
可是,她心里却有一种欲望,在瞬间长成参天大树,疯狂地催促着她,催促着她去拥抱他,去抚摸他,去再次同他纠缠成一体。
她需要调动全部的抑制力才能站定,那一刻,她所有的力气都流泻到了脚底,变成根深深扎进了地底,直到他消失在远处一栋大楼里,她还站在那里,一寸也移动不了。
如同他们过往的情感关系重现,他对她浑然不觉,而她,却早已深陷其中。
她站在医院门口,犹如站在梦中。
她犹自不敢相信,她本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人,却在触手可及之处。只要她一扬声,一抬手,他便会转过头,看着她。
独立新女性汪子晴在这一刻,仿佛乘坐时光机,又回到了她怯懦脆弱的青年时代。
她看见当年她跪在地上,苦苦央求父母带她离开,并对每一个爱她的人发誓,永生永世不再见这个男人。
几年来,无数个清晨,她对自己说,她已获救赎,她的新生命将不再与他有任何羁绊。
可是此刻,她的每个细胞、每寸肌肤、每次呼吸、每种知觉都在嘲笑她。
她清醒地发现,她的理智控制得住她的身体,可是她的感情,却早就背叛了她。
他是她生命中无法拆除的一根手术缝合线,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轻轻一抽,她所有伤口便会炸开,血淋淋的过往与腐臭的欲望,便全都爆裂出来。
此刻,仿佛有鲜红的血,顺着她捂住胸口的手,哗啦啦往下流淌。
而我,只能抱紧她,反复说着苍白的告诫,“子晴,远离他。不要再让他控制你的生活!”
“绍宜,今天一整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子晴反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可是眼睛却像燃着火一样狂热,“不管我做什么,吃饭、工作、休息、交谈,我脑子里定格的都是他。他生气的样子、微笑的样子、发怒的样子、说话的样子……铺天盖地、密密实实将我包围,我快透不过气了!”
“子晴——”我拽住她的手,非常害怕看见她又堕入魔道。
“他是个魔鬼!过了这么多年,他仍旧牢牢钻在我心里,钳制住我。我只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啊!几年的坚持,却抵不过那一眼的悸动。”子晴恐惧地说,“我要远离他的!离得远远的!”
“对,你想想珊珊,你还有珊珊,你千万不要重蹈覆辙!”我竭力抚平她激动的情绪,自己却也开始忍不住流泪,“你并不爱他了。他对于你来说,只是一场灾难,而你今日所有的反应,并非你还留恋,而只是劫后余生的后遗症。只要不再去灾难现场,再花一些时日,你一定可以痊愈。”
子晴点点头,双目又开始重新聚拢焦点,平日精致的脸庞此刻没有半分神采。
“绍宜,说出来好多了!我觉得我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冲我挤出一个笑容,“刚才,太失态了。也许是突然看到他,受了刺激!”
接下来,她仿佛恢复正常,又和我继续说笑,似乎刚才的那个汪子晴随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消失不见了。
但我却知道,爆裂的伤口,要重新愈合,需要很长的时间。
翌日,天边乌云厚积,像巨大的鲸群,默默由远处迁来。
我开始胡思乱想:坏天气,是不是意味着坏的开始?
有人说,摒弃一段坏死的婚姻,如同割除毒瘤。开头总是令人痛不欲生,可一旦活下来伤口也会慢慢愈合,但你再也不能完好如初。总有一些可怕的后遗症,会不断挑战你的极限。
而此刻,我离婚后的后遗症也初见端倪,那就是自信沦陷,不再相信自己能掌控生活。
到了公司,孔金诸亲自引我去各部门。
最后他引我穿过一条长廊,走进一间开放式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满了人。
我走进去,本来还闹腾腾的办公室一下安静下来,空气里有点肃杀、紧张的味道。
“这是新来的创意总监江绍宜!”孔金诸向大家介绍了一下我以前的工作经历,然后说,“从今天开始,她将全权负责创意部的所有工作,希望大家好好配合!”
所有人开始鼓掌。
我也微笑颔首。
然后孔金诸,特地将我领到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面前,“这是周建辉,你来之前,他是这里的头。从今天开始他是你的副手!”
我微笑着伸出手。
周建辉也礼貌地同我握手,可他脸上的每根细微的纹理,都写满了不屑。
昨天之前,他还是这里的头,今天,我这个从来没有为公司出过力的女人,已经取代他。
他心中的愤懑与不甘,已通过他略微僵硬的肢体动作,清晰地传递给我。
我明白,公司的人事斗争,往往比工作本身难上千倍。
周建辉拿出东道主的派头,逐一为我介绍创意部的成员。
“林钦风,我们的组长,美术出身!”
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男孩走到我跟前,很仰慕地看着我,“我以前就听说过你的事情!你得奖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
我微微一笑,没想到这里竟然有我的粉丝。“都是大家的功劳!每个好的作品背后,都是团体作战的结晶,绝非某一个人的成就!以后,我想我会同大家一起,创作更多好的作品!”
我看到很多人的眼睛都亮闪闪的。
很多创意总监,喜欢把群体作战的功劳,归到自己一个人头上。
今天,我表明态度,我不是一个贪功的人,大家可以放心与我合作。
“我是张明,公司的美术指导!大家叫我胖张。”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挤到我跟前。
我微笑点头,“以后请多关照了!”
他笑了笑,有些忧心忡忡。
“我是公司的文案指导,王云舒!大家叫我高妹!”一个个子很高,看起来颇有点模特风韵的美女冲我微笑。
“没想到公司有如此美女!”我笑起来,“以后工作起来,相当赏心悦目!”
她很开朗地笑起来,把我的赞扬大方地照单全收。
美女都没有自卑感,直觉告诉我这个女孩很容易相处。因为自卑感太强的人,自尊心也会异常强烈,太敏感,不易接近。
然后,更多人上前来同我打招呼。
他们大多都表现出一副前途未卜、忐忑不安的样子,毕竟谁也不知道,我这个新来的总监,工作能力到底如何,会带领大家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最关键是我脾性如何,可好相处?
很多创意总监都有怪癖,尤其是做到这个职位的女人,在大家眼里,都是灭绝师太的门徒。
我始终微笑,一边同大家聊天,一边暗暗留意每个人的性格。
“我是唐美妍,公司的设计师!你可以叫我美妍!”唐美妍笑得很灿烂,“以后请多多照顾!”
我抬起头,微笑伸出手。
她活泼的笑容,像尖利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双目,有那么一瞬,我差点失态地闭上眼睛。
是这个女人!
我深深吸气!
是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