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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炽情

秋阑清冷,月华如霜。

我静静地躺着,思忖着该不该进一步提醒赵慕衣冠冢的确切地点。

千夙、墨痕和高挚查探两日,一无所获,我担心公子翼或公子嬴蛟先我们一步查到,那便不妙了,不过,他们没有玉璧也是无济于事。

然而,拖得越久越会出现变故。

忽然,静夜里响起悠远的笛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笛音圆润辽阔,曲调清雅欢快,正是我熟悉的曲子。

心中疑惑,我披上外袍,蹑手蹑脚地出了厢房,从侧门出了驿站。我循着笛声的方向奔去,走过两条街衢,才看见吹笛的那人。

月辉倾洒寰宇,薄雾冉冉,整条街没有半盏灯笼,被月色染出一种淡蓝的光亮。

街的尽头,站着一位男子,背对着我,身材挺拔。

笛声依旧,熟悉而陌生的悠扬韵律,好多年好多年,我未曾听到了……

我慢慢走过去,与那男子相距一丈。

许是他知道了我的到来,笛声忽然停下来,他缓缓转身,唇角微扬。

是他!

“你引我来此,有何指教?”我清冷道。

“我只是在此吹笛罢了,怎么可以说是我引你来的?是你被我的笛声引来的,与我无关。”那双眸子诡秘地笑。

我也不与他争辩,又问:“你怎么会吹奏这支曲子?”

他走过来,笑道:“我会吹这支曲子有何不妥?莫非你也会吹这支曲子?”

心中有气,我假意威胁道:“你无须跟我绕圈子,既然你无意与我说什么,我便告辞了。”

他正了脸色,缓缓走来,脸上的半面乌铁面具被月光镀上一层盈亮的光,深夜的街衢,他的半张铁面让人觉得可怖。

占南风。

他握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前走。

我任凭他带着我,因为我相信他对我没有恶意。

停在一处屋檐下,高墙投下的暗影笼罩着我们,让我们不至于暴露在明亮的月色之下。

占南风深夜以笛声引我出来,必有蹊跷。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吹奏这支曲子?

静默,我等着他开口。

“你应该知道,这支曲子是卫国的民间小调,流传很广。”显露的半张脸瞧不出喜怒。

“我自然知道。”这支曲子是疼我的二哥教我吹的,我怎会忘记?我笑,“那又如何?”

“你是卫国人。”

“没错,我是卫国人。”

“你不只是卫国人,还是卫国宫廷里身份尊贵的人。”占南风轻松道来,语声坚定。

我惊愕,静静地看着他,想从他的半张脸上寻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记忆中却没有一张与他相似的脸,想必他戴着半张面具示人,也是担心被人认出来吧。

我眨眸一笑,“既然你会吹这支曲子,想必你也是卫国人,我想知道,你还猜到了多少?”

他的眼就如夜幕那么黑,闪着夜的光,“你可识得公子渊?”

我顺着他的话道:“你既说我是卫国宫廷里的人,自然识得公子渊。”

占南风无计可施,无奈地笑了笑,“若我没有猜错,这支曲子便是公子渊教你的。”

心头大震,我惊骇地望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他阴阳怪气地反问我,深蓝长袍漾着零星的浮光。

“二哥?你是二哥?”我拽住他的衣袖,全身发抖。

“公子渊早已在卫亡国的那日身死,我只是公子渊诸多谋士中的一个。”占南风悲冷地笑。

他不是二哥!他真的不是二哥吗?

希望被浇灭,我失落地后退一步,占南风,是他的真名还是化名?我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莫非他是我师从春秋老人学医的三年中进公子府的?如今,他是公子翼的谋士,也算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好前程。

他似是关心道:“生逢乱世,你多多保重。”

他既然已知我的身份,态度却没有多大变化,没有半分的恭敬,不过想想也是,卫国已亡多年,我的尊贵早已灰飞烟灭,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漂泊之人,他又何须对我恭敬?

我问:“我可以看看你的真容吗?”

占南风道:“南风陋颜,不敢示人。”

也罢,强人所难非我作风。他引我来此,便是为了确定我的身份?没有其他的?

心中忽起一个疑惑,我再问:“你如何猜到我的身份?”

“摄魂一线针。”他眉宇一凝,缓缓笑道,“公子渊曾告诉我,你师承春秋老人学医。”

“原来如此。”我更加疑惑,我师承春秋老人学医一事,只有三四人知晓,二哥绝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旁人,何况他只是谋士中的一个,怎会告诉他呢?

怪哉怪哉!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有意隐瞒真正的身份。

我再次试探,“你可知,有关天剑和玉璧的秘密是谁泄露的?从何处泄露的?”

占南风眸光一闪,“我也查过此事,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或许你不知,天剑和玉璧的秘密,世间只有绝少数人知道,我相信我是仅存的一个知道秘密的人,但是我没有散布任何关于天剑和玉璧的消息,因此我断定,我的兄弟,或者我的姊妹,也许还活在世上。”

“言之有理,那便是说,是你的兄弟或者姊妹故意散播出来的?”他推测道。

“我始终觉得二哥仍然活着。”我紧紧地盯着他,关注着他的表情变化,“二哥不可能轻易地死在赵兵的兵刃之下。”

“我也这么想,可是那日我明明看见公子倒在血泊中。”占南风转首望天,神色悲凄,“赵兵攻城,公子亲率城中仅有的五万兵马抵御赵国十五万雄兵……直至最后一兵一卒,公子仍然奋战到底……”

他越说越激动,神情怆然。

他的悲伤,真切得令人动容,不是假的。我对他更加好奇,他的真实身份,他引我来此的真正目的,他将会如何对待我……公子翼待他不错,但是从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我便对他的关注很少,或者说他的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除了那张乌铁面具,不是我粗心大意,而是他真的是一个容易让人忽略的男子,而且他也刻意地隐藏真正的自己。

他的武艺与赵慕相较,应该是不相上下;他的谈吐与举止,温雅持礼;他隐约流露的气度,似乎不是一个谋士所有的……前不久与他相处的一点一滴浮现脑中,我更加觉得,占南风应该不是池中之物。

不过,既然他有意隐瞒我,就绝对不会让我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总有一日,他会对我和盘托出。我相信!

“你要帮公子翼寻获天剑?”我问,紧盯着他。

“正是。”陡然间,占南风扣住我的手腕,“交出三枚玉璧,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神色大变,眼神噬人,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厉?

手腕疼痛,我喊道:“你休想!”

占南风猛地揽住我的腰,“不交出玉璧,我便……”

他嘿嘿一笑,那邪恶的微笑很直白地告诉我:他会侮辱我。

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放开他!”

毫无预期地,身后传来一道森寒的声音。

我全身一僵,赵慕竟然追踪我到此处!那么,我与占南风的谈话,他听到了吗?

占南风轻松地将我揽在身侧,无畏地看向赵慕,轻声一笑,“我若是不放呢?”

我挣扎,却挣不脱他的右臂,我望向赵慕,但见他一脸寒霜,“那便成为我的剑下亡魂。”

占南风突然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赵慕的到来?是了,赵慕看见我与占南风深夜私会,必定会怀疑我,占南风如此待我,是不让赵慕怀疑我。

想到此处,我楚楚可怜地唤道:“慕,救我。”

赵慕见我如此,杀机闪过眼底,箭步上前,霍然出招,攻向占南风。

占南风放开我,运力迎击,眨眼间,二人你来我往,掌风呼呼。

占南风不想恋战,寻了良机撤退离去。

赵慕幽恨地望着他消失在街角,然后握住我的双臂,目光深沉。

回到驿站,他送我到厢房门口,“歇着吧。”

他转身离去,我连忙拉住他的手,“慕,怎么了?”

一路上,他一句话都不说,脸孔绷着,面色不悦,似乎生气了。我惴惴不安,揣测着他是否发现了什么,倘若他听到我与占南风的谈话,那很不妙……

赵慕拨开我的手,冷声道:“没什么,夜深了,你早点儿就寝。”

他再次迈步,我慌了,越过他,伸臂拦住他,“你是不是……”

他直视我,眸光游移,变幻着,犹豫着。我更是心慌,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下一刻,他猛地拥住我,紧紧地抱着我。

我不知所措地任他抱着,感受着他身上的热度,以及他紧致的拥抱,即便我喘息不畅,也不想与他分开。

“我气自己,没有好好保护你,以致于让你被他抓走。”嗓音低哑,赵慕深深自责。

“我很好,占南风没有对我怎样。”我柔柔地安慰他,原来,他不是发现了什么,而是责怪自己。

“我无法原谅自己……倘若你有何不测,我该怎么办?”

“你忘了吗?我可以保护自己的。”

他松开我,“你是指摄魂一线针?”

我点头,心中又酸又甜,“为了你,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赵慕终于露出笑容,“谁敢伤害你,我决不会放过他。”

我戏谑道:“你好残忍!若你登上王位,你一定是个暴君。”

他忽地打横抱起我,直往他的厢房走去,“现在,暴君要开始残暴了。”

“寐兮……”他的嗓音喑哑温柔,顷刻间掳获了我。

“嗯……”我低声回应,意乱情迷。

剑眉英挺,鼻梁如山,炽情如火,这样的公子慕,是我所喜欢的。

外袍脱落,我的贴身绸衣已敞开,而他也露出精壮的身躯,与我肌肤相亲。

我的双手贴着他的脸,赵慕以臂半撑着,静静地看着我,喘息渐定,眸中的激情隐隐退去。

“我忽然想到,衣冠冢的确切地点,也许就藏在玉璧里。”我灵光一闪,说出玉璧的玄机。

“哦?”他狐疑道,目露三分邪恶。

“怎么了?”我嗓子干涩,心虚了。

“方才,你一直在想玉璧的玄机?”

“呃……不是,我只是……”

尚未出口的话被他吞没,唇舌纠缠,肆意勾挑,带有惩罚的意味,而且他故意以上唇的短须刺我,我闪避不及,疼得直抽冷气。我气恼地推开他,气呼呼地瞪他,“疼呢。”

赵慕邪邪地坏笑,双手握住我的手臂,“惩罚你,是因为你分心。”

我羞窘地垂眸,他轻柔地为我穿衣,罩上外袍,然后自己也穿上衣袍。

我偷偷地瞄他,见他似乎没有生气,才稍稍放心。

慕,不是我对你存有戒心,而是……怎么说呢?虽然我喜欢你,虽然你傻等我十二年,可是我还无法下定决心,毕竟你是公子慕,很有可能你会成为未来的赵王。

赵慕拿来三枚玉璧,放在我手心,“你想到了什么?”

我打开木窗,月华倾洒,将紫玉璧和羊脂白玉璧重叠,高高举着,“玉璧在日光的照射下,出现‘洛’字,在月光下,应该也有玄机才是,所谓日月精华嘛。”

月光照在玉璧上,散发出晶莹的玉光,接着,玉光凝聚,投下一束温润的光,照在赵慕手中的青玉璧上。

“寐兮,不出你所料,日月精华,青玉璧浮现出一个字,洛。”

“怎么还是洛?”我假装不解。

“此洛非彼洛。”他淡淡地笑道。

“何解?”

“我知道哀王的衣冠冢在何处了。”

我迷惑地看着他,心中微笑,不禁佩服他的过人才智。

翌日一早,我们便前往洛河。哀王的衣冠冢,就在洛河附近。

帝王陵寝,向来占地极广、豪奢气派,天朝亡在哀王手中,他只有窄小简朴的衣冠冢。周边野草丛生,林木稀疏,颇为荒凉,从外观之,衣冠冢与寻常的砖瓦房并无区别,只有那扇厚重的石门表明这并非普通民房,而是坟墓。

没想到的是,公子翼与公子嬴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来到衣冠冢。

我们正要进去,突然,赵慕抬臂,我们止步,静听周边声响。

呼啦啦,众多黑衣人从天而降,顷刻间,刀光剑影,杀戮霍霍。

赵慕一边保护我,一边与黑衣人打斗,我担心他因为我而分心,便道:“你别管我,我没事的。”

千夙赶到我身边,铿铿两声击退来袭的黑衣人,“公子,我保护她。”

此次,皓儿没有跟来,赵慕将他送到一处安全之所,托人照顾他。而皓儿也在他的说服之下,乖乖地留在那里。

血肉横飞,遍地尸首,不多时,衣冠冢前弥漫起刺鼻的血腥气。

这些黑衣人的行事作风,倒像嬴蛟的下属。赵慕应该早已料到公子嬴蛟和公子翼必定前来抢夺玉璧,因为玉璧是进入衣冠冢的机关要物,抢到玉璧便夺得了天剑,那么,赵慕又有什么部署?应该不会眼睁睁地被人夺去玉璧吧,十八黑甲精骑会不会现身保护?

又有一批黑衣人飞奔而来,加入激战,变成三方混战。后来的这些黑衣人,额头绑着红布条,理应是公子翼的下属。

照此看来,公子翼与公子嬴蛟都是志在必得。

占南风抢攻过来,剑气横扫,逼得周身的黑衣人退开。剑锋直指我的咽喉,我疾步后退,千夙箭步上前,手中长剑挑开占南风的剑,瞬间,两人斗在一处,剑身相击之声异常激烈。

千夙回身反击,占南风避过,骤然斜刺,正中千夙的右肩,千夙吃痛,出招迟缓,就在此刻,占南风抢步上前,迅捷地抓住我,拽着我离开衣冠冢。

赵慕看见我被人抓走,抽身赶过来,黑衣人迅速地列阵,阻止赵慕前来救我。

此时此刻,我唯有自救,可是,未等我扣住银针,便觉后颈一痛,随即晕了过去。

公子翼再次抓我,有何目的?以我交换玉璧吗?

其实,公子翼与公子嬴蛟可以等到赵慕从衣冠冢里拿出天剑之后再行抢夺,那不是更好?

我相信,赵慕会派人查探我的下落,会救我的。

公子翼在洛邑的落脚之处很隐蔽,不是城中,似乎是城郊,至于具体的方位,我不得而知了。

夜色降临,赵慕的下属还没有找到这处隐蔽的民房。

占南风将我关在柴房,手脚绑得死死的,门外还有两名汉子把守,看来是戒备森严。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占南风的声音,“你们先下去。”

两名汉子应了声“诺”便走了。

柴门推开,再关上。占南风换了那袭深蓝长袍,铁面依旧,温雅与可怖齐聚一身。人人都说公子如玉,他倒有公子般的俊色,只是被半张乌铁面具遮盖了玉面,变成公子如铁。

他在我身前蹲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回来吗?”

“洗耳恭听。”我笑道。

“你是赵慕唯一的软肋,以你交换玉璧,赵慕肯定交换。”

“你如此笃定?”我反问道,“我倒觉得,在赵慕心中,没有比王位和天下更重要的。”

“你不信?那便赌一次,如何?”占南风勾起一抹笑意。

“和你赌?你配吗?”我故意激怒他。

“我不配吗?”他竟然不怒,温笑着与我抬杠。

“因为你必输。”我自信地笑,心里却发虚,赵慕大有可能前来救我,以玉璧交换我。

占南风盘腿坐下来,似乎要与我促膝长谈,“上次……赵慕有没有怀疑你?”

好奇与疑惑再次挠着我的心,我别开脸,轻哼,“关你何事?”

他温言道:“我看得出,赵慕对你的情意不一般。”

我仍是没有好语气,“那又如何?”

其实,占南风的眼眸还是蛮漂亮的,眉宇间英气勃勃,瞳孔乌黑,下颌瘦削,是一位相当英俊的男子,可惜,乌铁面具挡住了他的英俊之气。他的眼眸闪着柔和的光,“你怎么跟我有仇似的?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笑着反问:“你把我掳来,难道不是得罪我?”

他的话真够颠倒黑白的,“其实,我只是帮你试探一下你在赵慕心中的地位。”

我瞪他一眼,别开目光,思忖着怎么将话头引到我想问的问题上。

占南风又问:“如果赵慕得到天剑,你心甘情愿吗?”

很好,终于说到这个话题了。我弯唇浅笑,“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不是你关心的,如果公子翼得到天剑,我不会善罢甘休。”

他笑了,低低的笑声沉厚有力,我好像似曾相识,幼年的零星记忆浮上来……

“现下你是公子翼的谋士,而不是我的朋友,你帮公子翼得到天剑,我会将你当做敌人。”

“你说得对,不过我帮公子翼得到天剑,自有我的目的。”占南风附在我耳畔,刻意压低声音。

“你的目的,与我无关,我才是天剑名正言顺的拥有者。”

“对,天剑的秘密只有卫王、卫王后、太子和公子渊知晓,哦,对了,还有我们可爱的小公主知道。”他笑若秋阳,轻微的毒辣,“可是,你别忘了,你不再是公主,你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能保证天剑不会被人抢走吗?”

我勾起一抹深笑,“无须你提醒,我的事,也无须你费心。我如何处置天剑,是我的意愿,难道你想干涉吗?”

占南风挑眉笑道:“我想干涉,你也无可奈何。”

我无畏道:“那便各凭本事咯。”我眸光一转,“既然公子翼已知衣冠冢在哪里,何不直接进去?那天剑不就到手了吗?”

他冷笑,“衣冠冢岂是轻易进得去的?没有三枚玉璧,擅闯衣冠冢,必死无疑。”

我骇然,他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难道天下人都知道了?三枚玉璧是进入衣冠冢的机关要物,除了我,就是大哥、二哥知道,莫非他们将这秘密告诉了别人?还是他们还活在世上?

“你是如何知道的?”

“公子翼的密探,想查什么都能查出来。”

当真如此吗?我不相信,即使大哥或二哥还活在世上,也不会将这个秘密轻易地散播出去。占南风,绝非普通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蹙眉望定他,审视着他的面容,却无法将他与大哥或二哥联系在一起。

当年,我离开王宫拜师学医,年仅十二,三年期满,我正要下山回国,却听到赵国攻进卫王宫的消息,便匆忙赶回卫都楚丘,谁知半路上便听闻赵兵在卫王宫大开杀戒,所有的宫人和卫王室人员无一幸免。回到楚丘,我望着楚丘的荒凉景象和王宫的断壁颓垣,全身惊痛,泪流满面,悲痛得昏厥过去。

亡国之仇,灭家之恨,此生难忘。

背负血海深仇,我夜不能寐、日不能食,被刻骨的仇恨啃噬着,被撕裂的剜痛折磨着……我查知,赵国灭卫由赵显提出,赵王下令发兵,于是,我决定向赵显、向赵国复仇。

即便穷尽一生,我也要复仇!

我要赵显死!要赵国亡!

于是,我来到邯郸,于是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有人摇晃着我,我猛地回神,只听占南风道:“发什么呆?”

我摇头,凄然一笑。

“你别忘了,是赵国亡卫的,赵慕是你的仇人。”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很随意的语气,却绝非随口一说,而是警醒我。

“我从未忘记。”我冰冷道,双眸一凝。

“因此,天剑不能让仇人得到。”占南风言辞切切。

“那就应该让公子翼得到吗?”我反唇相讥。

他冷笑,不语。

我亦沉默,冷眼看着他。

眼中闪耀着细碎的光芒,他低声道:“我可以帮你复仇,不过我要天剑。”

心下讶异,我装作不屑,“就凭你?你有何能耐?你凭什么?”

占南风不以为意,一本正经道:“公子翼继位为王是迟早的事,而楚国灭了赵国也是迟早的事,很有可能,我便是率军攻打赵国的将军,你说我有没有这能耐?”

“你所说的是预想、是可能,而不是事实。”我道,“就算公子翼称王,就算你在楚国大展宏图,我将天剑交给你,届时你反悔,或者你灭不了赵国,我拿你如何是好?我呼天抢地也没用了,是不是?”

“照此说来,你不信我?”

“抱歉,我与你不是很熟。”我疏离地一笑。

占南风逼问道:“那你自信可以复仇、可以约束自己不感情用事?甚至可以将赵慕视为仇人而不动心?”

我的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的仇,不假手他人,我的事,无须旁人费心。占南风,你跟我说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公子翼?还不是为了得到天剑而来游说的?”

他低笑,“好!好!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便不浪费唇舌了。”

走到门口,占南风忽然定住,“若你忘了家国之仇,我想公子渊会死不瞑目,你好自为之。”

语音落地,铿锵有力。

一个时辰之后,两名汉子闯进柴房,将我带到一间卧房。上次服侍我的灵儿和另一名侍女进房,为我沐浴更衣。我深感讶异,却也任凭她们摆弄,最后,她们为我穿上一袭月白纹裾长裙,腰束帛带,长发披散。

灵儿笑嘻嘻地赞道:“公子为姑娘挑选的衣饰很符合姑娘的身段和气质呢。”

我一惊,公子翼为我挑选的?他为何为我挑选衣裳?

灵儿引我前往公子翼的卧房,行至院子时,她笑道:“公子等候多时,待会儿姑娘不要惹公子生气哦。”

郊外的静夜,灵儿清脆的声音如珠滚落玉碟,叮叮咚咚,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她是故意的吗?

我更是迷惑。

我踏入卧房,灵儿掩门离去。烛火摇曳,雪衣长袍的公子翼站在窗前,衣袂如云,纹裾繁复。如此高贵雅俊的公子,在这简陋的卧房,显得格格不入。

我静静地站着,暗自揣度他的意图。

楚翼转身面对着我,从容一笑,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我挑选的衣裳很适合你。”

“谢公子。”我莞尔一笑。

“你知道吗?我府里虽有姬妾七八人,却都比不上你。”他站在我面前,长眉微挑,“楚国美人如云,我的胞妹夜嫣公主也生得明艳动人,却也及不上你的聪敏与气度。”

“公子谬赞。”我心中失笑,楚翼怎么了?莫非他也……对我有意?

“你看似柔弱,实则柔韧;看似冷淡疏离,实则内心如火;看似愚蠢呆笨,实则才智过人。”楚翼一连串地赞我,“你喜欢隐藏自己,也善于隐藏。”

我垂眸浅笑,这个时候,我唯有选择沉默。

他抬起我的下颌,眸底的深笑别有意味,“你是秦王的寐姬,是吴王和吴文侯的寐姬,更是天下人口口相传的艳姬。”

心神震动,我骇然,不过想来也是,他知道我的真正身份是迟早的事,“那……公子想如何?”

楚翼撒手,连声低笑,“既是艳姬,那便好好伺候本公子。”

王侯公子,贵族大夫,府中多养姬妾,自天朝以来便是如此风气。公子翼并非专情男子,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淫邪。我也不怒,敛神静气,“公子胸怀大志,丘壑万千,岂是吴文侯之辈?既然公子已知我真正的身份,为何不向秦王报信?”

他笑道:“若秦王知晓你的行踪,我便得不到你,更不能欣赏美色,你说我怎会向秦王报信?”

这会儿你不会向秦王报信,难保以后你不会。我心明眼亮,不语。

“你放心,得到你之前,我不会透露你的行踪。”

“那我便不言谢了。”

“不思秦国,情愿待在公子慕身边,无名无分,寐姬,你真的不愿回秦?”楚翼眸光深深,疑惑道。

“寐兮一介女流,实在不足挂齿,不劳烦公子费心。”

“莫非你想成为睿侯夫人?”他笑问,言辞锋利。

睿侯,便是公子慕。五年前,公子慕战功彪炳,赵人无一不服,人心所向之下,赵王封他为睿侯,赏赐无数。

我疏离道:“公子费心了。”

楚翼骤然扣住我的手,眸光森然,“那便让本公子也尝尝艳姬的美色。”

我冷了脸,冷了声,“公子不要忘了,洛邑归属赵国,倘若公子想平安地回到楚国,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他低笑起来,“我既然敢来洛邑,便有本事平安回楚。”

我再次沉默。

他的指尖触上我的脸颊,笑得放肆,“此等艳色,赵慕钟情于你也不出奇,本公子自然也想尝尝,寐姬,本公子并不输赵慕。”

我宛然一笑,“只怕公子消受不起。”

楚翼眸光熠熠,伸臂扣在我的腰间,“本公子自信还有消受美人的本事。”

我也不挣扎,静静道:“今晚之前,我以为公子是正人君子,将会是胸怀天下的楚王,今晚之后,公子在我的心目中,只是觊觎美色的普通男子罢了。”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他放肆地大笑。

“不敢,我知道公子不会放过我,不过公子一定不会得逞。”

“为何?”楚翼不由得好奇道。

“因为我。”

简单的话语,沉朗的嗓音,从门外传进来,我再熟悉不过。我相信,他必定会来。

我推开楚翼,看过去。楚翼亦转首望去——无情推门进来,手握天残剑,面若寒冰。

无情看了我一眼,目光宁静得没有任何起伏。

见是无情,楚翼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诧,“天下第一右手剑客,无情!”

“我要带她走。”多日不见,无情仍是那么冷酷,大言不惭,冷傲慑人。

“可以,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楚翼微眯俊眼,杀机滚滚。

天残剑迅捷出鞘,寒光横掠,无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得楚翼后退数步,紧接着拉过我,急速奔至外面,但是,院子里已布下天罗地网。

楚翼的下属约有二三十人,列阵扬剑,层层包围。

我不想无情再次为我受伤,不想欠他越来越多,于是我劝道:“你走吧,他们要等的人不是你。”

无情眼观四方,杀机骤然闪现,“既然来了,便不能空手而回。”

无情仍是无情,黑衣示人,神出鬼没,言辞不多,却字字珠玑。他总在我身陷险境的时候出现在我身旁,屡次为我受伤,我欠他的人情债越来越多,我该如何偿还?他的心意,我酬之以何?

我将心一横,步步向楚翼退去,“无情,你走吧,他们要的是玉璧,不会对我怎样的。”

无情不敢置信地望着我,满脸的失望,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一个字。

楚翼温雅地笑,占南风却绷着脸,紧紧地盯着无情。

“无情,我等的不是你,我可以让你走。”楚翼朗声道。

“既然不是等我,那便好。”无情竟然还剑入鞘,姿势潇洒帅气,黑袍的衣角被夜风掠起,飘扬如水,“楚公子,劳烦你将我与她关押在一处。”

我又惊又奇,不明白无情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翼拊掌笑道:“天下第一右手剑客无情,果然是情有独钟啊。既然你开了口,本公子便卖你一个人情。来人,将他们关在柴房,若是让人跑了,唯你们是问。”

于是,我和无情被他们绑了个结实,背靠背坐在地上。

柴房里只有一盏烛火,光影昏暗,他不语,我也不开口,任凭漫长的深夜慢慢流逝。

赵慕真的会拿玉璧来救我吗?今晚不来,明日会来吗?而公子翼只是单纯觊觎美色吗?还是另有所图?呀,对了,他是以此逼赵慕现身。他知道赵慕的密探一定会找到这里,因此便故意那么对我,以此逼迫赵慕以玉璧来交换我。

而无情再次现身救我,本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与我屈居柴房,甚至全身被绑?他究竟想做什么?只想陪着我吗?

想到此处,心中轻叹,我更不敢开口了。

“你乏了吗?”无情低声问,“若是乏了,就靠在我背上睡吧。”

“嗯,乏了。”我顿时觉得他的背滚烫滚烫的,他身上的热度传至我身,我不自在起来。

沉默片刻,他又轻声道:“你叫我走,是不是不想让我和楚翼那些人打、不想让我受伤?”

我一愣,想不到他竟然猜到我的心思,“你想多了。”

无情沉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很近很近,“无论是不是,我都会记在心里。”

我气急败坏道:“那你又为何陪我在此受罪?”

他沉默片刻,自嘲一笑,“我时常夜宿野外,现在有屋瓦遮头,不是更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为我付出这么多,却从不曾对我说起什么,也不曾要求我什么,只是默默地、心甘情愿地为我涉险,我不是不感动,但也仅仅是感动。我不希望他总是这样为我付出,可是他会遵从我的意愿吗?

“无情。”

“何事?”

“我喜欢赵慕。”我知道,他会失望,会心痛,可是我不得不如此。

“我知道。”他沉默了半晌才应了这三个字。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我必须硬起心肠,必须对他残忍,斩断他对我的情丝。

“这是我的事,你无须为我费心。”无情淡淡道,声音淡得毫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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