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别院的名称,前世后世,我已听说了很多次,但真的到这里,还是第一次。
院中所植树木,大多是常绿乔木,终年深葱青郁,层层翠色相叠,便连房屋都升腾着稳重大气的青碧色。
下人领着我们,沿着七彩的拼石路面走着,到一处敞朗的轩榭,便悄悄地告退。
轩前那棵硕大的芭蕉树下,唐逸成散着发,只着了贴身的素白中衣,正半卧在竹榻上饮着酒。
他抬眼见到我们,居然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脸红,甚至还散漫地笑了笑,向我们扬了扬酒壶,道:“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正是夏日消暑好时光!大哥,叶儿,一起来喝酒!”
他说着,居然真的起了身,到一旁的石桌上取两只青花瓷酒杯,为我们满上。
桌上除了这两只酒杯,还有两壶酒,看来竟是在等着我们?
唐逸宁接过了酒,却没有喝,扬起杯来,“哗”的一声,已全倾在他的脸上。
“唐逸成,你疯了么?”
唐逸宁冷冷地问,握紧酒杯,手背上有碧色的青筋簌簌跳动。
“疯了……大概是吧?”
唐逸成笑了笑,酒水珠子便从额前眉尖滴落,湿漉漉地纵横着,他也不去擦,懒懒地说道,“在大哥把叶儿从我跟前带走的那天开始,我就疯了!”
“你……”
唐逸宁眉心拧结,眼底有簇簇火焰燃起,湮灭,再燃起,但终究只是缓缓地坐到桌旁的石凳上,将酒杯磕在桌面,低沉道,“那时,你还很小吧?”
“对,很小,小到当时都不太明白自己给带走的到底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从此失了魂一样只想往你房中跑,最后看着同样不懂事的叶儿被你抱上床,傻傻地成了你的女人,从此她的眼睛再也不肯多看我一眼。”
他坐到了自己的兄长对面,俊秀的面庞又红了,却不像是因为拘谨或局促,“那时起,我便常常有着快发疯的感觉了。可你是我哥哥,从小到大,什么都让着我的哥哥,我想恨你,又恨不起来。我也想恨叶儿,可她和原来一样,会在我烦闷时安慰我,也会在自己不高兴时把心事说给我听,我也恨不起她来。直到……杨轻蕊来到唐府……”
我也想坐下,坐着安静听这两兄弟的谈话或争执,但我终究坐不下来,只是立于芭蕉树下,将宽大的蕉叶揉了一手的浓绿,碎成丝丝缕缕的絮状。
“你恨轻蕊?你为什么会恨轻蕊?”
我想不通。
唐逸成轻轻地笑,笑容如同我手中揉碎了的蕉叶,苦涩的汁液横流:“杨轻蕊和你长得很像,难道你没发现么?从她才来唐府,我便愿意接近她,她对我,也远比对大哥亲近,总让我觉得,她对我很有几分情意。第一次,我对着一个女人时,能将叶儿抛开。我也以为,我到底能放开了。放开叶儿,也放开我自己。”
我心底一跳,失声道:“所以,后来杨家提亲,指名要的是阿宁,你很不开心?”
“我更不开心的是,她在发现大哥和你有情后,很轻松地就把大哥给踹了,转而选择我。她对自己的心上人也是说抽身就抽身,离开得如此轻易,我作为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又能在她心头占多大的份量?”
唐逸成自嘲而笑,黑眸里如聚了霜雪般无望而清冷,“果然,正式订亲后,她待我还不如待叶儿亲热,单独相处时,不是谈仕途文章,便是谈朝廷局势,以及唐杨两家的未来。她想要的,并不是心意相通的终身伴侣,而是个能给她带来功名富贵的高门夫婿,是我或者是什么旁的人,根本不重要。更可恶的是,近日她对我更是颐指气使,冷嘲热讽,仿佛我们唐家的前途未来,都捏在她的掌中。她把人命都当作了儿戏!我好恨!我好恨!”
“是谁把人命当作儿戏?你恨谁?”
我忍不住尖锐地叫起来,靠在芭蕉树茸茸的树干上,又是止不住的泪水横流。
轻蕊,真冤!
真不值!
她居然死在了自己所爱的人手上,为的,居然是他觉得她不曾去爱!
这天底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身在咫尺,而心隔天涯。
明明是并行的两条线,其中一条却被另一条生生划断。却不知剩余的那一条,在切割完自己唯一的并行线后,打算孤零零地通向何方?
我想指责唐逸成,唐逸宁却眼神汹涌,轻轻开口了:“是……杨轻蕊要你除掉萦烟?”
刹那间,我屏住了呼吸。
唐逸成居然点头:“但我并没有杀萦烟。我只是告诉她,她能嫁入唐家,是对唐家忠心不二的叶儿用胎儿换来的。然后顺便告诉她,朝廷中已有大臣联合内侍,准备扳倒刘瑾,连同刘瑾所有台前幕后的党羽。唐家娶回了她这个刘瑾的堂侄女,等于娶回了让唐家灭门的灾难。”
先绝其希望,再断其生念,其实唐逸成很了解人心。
却单单不解恋人娇痴小儿女的温柔情状。
自觉两度痴心错付,他竟拿恨意取代了爱情。
萦烟终于并没有死在我手中,也没有经受太多的折磨。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大约也不会再怨天尤人五百年不肯放手地苦苦向我追索爱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