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继续热闹着。
今天晚上越来越奇怪,居然没人对我的表演投入激情。似乎每个人都适应了我的风格,对我随时随地发癔症的行为,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信任。
太怪了。我预感到,今天晚上肯定会发生什么事。
“你好点儿没有?”罗成关切地问。
这时候,我们已经坐在大厅东南角的休息区。嬉闹的人群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在一片灿烂的灯光下。而我们这里光线暗淡。
“对不起,罗成,当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我把杯中的酒全部灌进嘴里。
“你不能再喝了。”罗成温柔地按住我手中的酒瓶。
我从吧台拿了两瓶酒过来。我松开那只瓶子,转而去拿另一只瓶子,也被他一把按住。
“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我挣了挣,但酒瓶被他夺去了。
“我说什么话了?”
“不像话的话!”
“我看出你在忌妒唐娜。”罗成望着我,“你心里有伤痕。忌妒让那道伤痕更深了。”
“这么说,你是在可怜我?”我也回望着他。
“不是可怜你,是安慰你。”他居然笑了起来。玩世不恭里透出一丝深沉;严肃中却带着一丝狡黠。
这男人我猜不透。也许一辈子都猜不透。
“能不能告诉我,当时你想到了谁?”罗成凑近一些,嘴里喷出甜甜的气息。
“关你屁事啊。”我躲了一下。
罗成,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出现?
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
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占据我周围的空间,干扰了我的心绪。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罗成接口说。
“啊?”我瞪着他。
“你问我‘为什么’,我的回答是:不为什么。”
“我问了吗?”
“问了。”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你醉了。辣椒。你醉了。”
“我醉了?”
“是的。醉了。”
“这么说,你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罗成静默一下,然后说道:“我也希望,我只是一个幻觉。”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一点调侃和戏弄。他的人格分裂得好严重,我听不出他话里的真实含义,也许他的出现真是一个幻觉。
据我了解,一个人精神错乱的初期,能听到“砰砰”的声音和“飕飕”的声音,晚期,能听到说话的声音,看到脸孔,还有吵闹的情景。此时周围的一切不正像一场梦吗?
我伏在桌面,脸颊贴着桌子,开始装死。
我忽然听到手机铃声,这是不是又是幻觉?罗成掏出手机,看了看,接起来。
“是我……嗯……现在吗?”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小心谨慎,似乎怕惊醒我。
他朝旁边走了几步,站在柱子边,继续打电话。
片刻后,他折回来,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辣椒,我有事先出去。你别走,我一会儿回来开车送你。听到没有?听到了就点点头。”
我咕哝一声。
“记着,别走,我开车送你。”他怎么变得这么唠叨。鸡冠花变成了狗尾巴花。
“嗯嗯嗯。”我胡乱答应着。
“我先走了。”他还不放心,拍了拍我的胳膊,这才转身离去。
“滚吧。老子死不了。”我嘴角湿乎乎的,不知道是口水,还是眼泪。
四周突然好静。
脚步声又传过来。小欧和小岑到了我身边。
“老天,怎么又成这样了?”小岑慌张地说。
“还好还好,这次是文疯子,不是武疯子。”小欧抓着我的胳膊,“起来,送你回家。”
我挣了挣:“其他人呢?程辉那个混账呢?唐娜那个三八呢?老朱那个狗东西呢?”
小欧笑了:“你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啊?我看你比谁都清醒。”
小岑说:“程辉早就走了,省得你看着他烦。”
我仰起脸,吓了她们一跳。“我烦?小姑娘别傻了,让程辉走的人,不是他老婆,就是另外的妖精,那个臭王八蛋……”
“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小欧晃着我的肩膀。
反正我醉了,索性豁出来:“小岑,不是我说你,臭辉那狗东西……”
“我走了!”小岑提高语调,看来是生气了。
小欧忙过去劝她:“都是好姐妹,辣椒醉了,你体谅一下。”然后又过来推我,“求求你,姑奶奶,你别说了好不好?”
“算了算了,我走了。”小岑拎起自己皮包。
我知道她烦躁的原因,不是因为我的话,而是因为程辉提前离开,把她晾在这里。情人就像一把锋利的小刀,拿在手里感觉危险,离开后又留下一个伤口。
小岑走远了,高跟鞋“咔嗒咔嗒”响着,慢慢消失在灯光背面。
这臭妮子居然穿起了高跟鞋!爱情真是能改变人,以前小岑最鄙视高跟鞋,认为高跟鞋和长筒丝袜,是男人们对女人的集体意淫。特别是鱼网状的丝袜,女人的双腿裹在里面就像鱼,任凭男人宰割。高跟鞋则让女人显得弱不禁风,好像随时要跌倒一样。更重要的是,穿着高跟鞋走路,下盘不稳,腰肢摇荡,活色生香,很容易激起男人的欲念。
“小欧,你也走吧。”我撩起眼皮。
“你怎么办?”小欧坐在我身边,“我陪你。”
“不用,我一会儿还要跟唐娜切磋呢,问问她身上哪块肉是泥巴糊出来的。”
“切什么啊?人家也走了。”
“拷,什么东西?自己的生日酒会,溜得比兔子都快。”
“咱们也走吧。”小欧朝大厅扫了一眼,模模糊糊传来笑声,“现在留下来的,谁知道有没有色狼,这里可是酒店啊,我怕死了。”
“怕个屁呢?辣椒在,梦就在。”
“万一喝到不好的饮料,会失身的。醒来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
“一个人光光地躺在陌生的床上,会冷。”我忽然想起朱世宝说过的一句话。
“起来……走吧!”小欧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我开车送你回家。”
我迟疑一下。罗成说要来接我的……呸!我真是脑子灌水了,这种屁话也需要理会吗?
“走!”我像赌气似的,站直身子跺了跺脚,随着小欧朝外走。
到了楼下,夜风一吹感到神清气爽。其实并没真醉,只想让自己麻痹一下。
“小欧,送我回公司吧,下午出来急,电脑忘关了,还有工作没完成。”
“你呀,也是工作狂。”小欧无奈地把我推进车里。
也许有一天她会懂得,女人也需要工作来麻醉自己。工作和酒精有同等效力,甚至更强。当人面对冰凉的设备,面对无声无息的纸张书本,面对各种压力,就会忘掉别的事。如果在工作中喝一杯咖啡,更能忘掉凡尘俗世中男男女女的一切欲望纠葛,那效果比一碗孟婆汤强悍十倍。
再说,我也真的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温暖心灵。
坐在小欧的车里,我的心忽然疼起来。最开始只是一点点牵扯,然后撕裂了,变作一个小小的伤口,接着伤口扩展,发出“嗞嗞”的声音。我疼得不行,浑身发软。我忽然开始想罗成。
我这是怎么了?罗成的面容出现在脑海里,又到了心里,一点一点充满所有的空间。我躲避着,想用别的东西把那些空间塞满,但是不行,罗成蔓延的速度比我更快。
小欧在后视镜看我一眼,不安地问:“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斜躺在后座,不让小欧看到我的脸。“好好开车吧,”我咕哝着,“我就是有点累。”
“干脆送你回家,好不好?”她哀求我。
“说好了嘛,去公司。”我提高语调。
“行,怕你了。”小欧苦笑一下。
她开着一辆蓝色威姿,我觉得这款车与她的性格有某些相似。我揉着太阳穴,继续与脑子里的影像作斗争。
我不能再遇到同款型的男人。真的,谁来救救我?我想爱他,真的想爱,可是我害怕。他身上有骆钦的影子,长久以来,那影子原本若即若离,罗成出现后,影子加强了,刻在我的骨髓里,留下了暗暗的伤痕。
罗成说得对,我是在忌妒唐娜。忌妒让我心里那道伤痕更深了。
我为什么忌妒唐娜?因为她在酒会上当着我的面挑逗罗成,而我在一瞬间把罗成当成了骆钦,也就是说,唐娜成了我的情敌。
有个声音一直纠缠着我,在那一刻喊了出来:“骆钦突然离开你,肯定是因为别的女人!”于是在我心里,唐娜就成了那个替罪羊,使我的幽怨找到了出口,她成了我的假想敌。
手机忽然响起,我猜是姨妈。车厢很暗,我直接把手机放在耳畔。
“辣椒,为什么不等我?”磁性的声音飘进来,我哆嗦一下,是罗成。
“我答应要等你吗?”我冷漠地问。但我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我们说好了。”罗成的声音很严肃,有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坦诚。
“嘁!谁跟你说好了?撒泡尿照照自己吧,神经病。”
话筒里静默片刻,只有气流声,电磁声,或者别的声音,我听不清楚。我感到很乱,很累。
“那明天再见。”罗成低声说。
我什么都没说,挂断了电话。
小欧紧张地看看后视镜,忍不住问道:“辣椒,谁啊?”
“谁也不是,是个疯子。”我倒在后座。心里像灌满了沥青,怎么这么难受呢?是因为我伤了罗成吗?那种男人也会受伤?我不信。那我难受什么呢?
“小欧?”我拍了拍座椅。
“嗯?”
“带我去郊外飙会儿车吧。”
“飙车?”
“行不行?”
小欧听出了我话里的乞求:“好吧,去飙一会儿。”
她转动方向盘,威姿从左桥路向南拐去,道路变宽了,车流稀少了。又开了十几分钟,两边出现了农田,远处黑漆漆的,有灯光闪过,像鬼火似的。
小欧踩着油门,不敢放开飙,让车子保持在心理能接受的程度。车子有点飘了,小欧稍微松开油门,车子又慢下来。就这样一快一慢,折腾了几分钟,她逐渐找到感觉,正式飙了起来。
“真爽啊!”我摇开窗户,把脑袋探到外面,大风切割我的面颊。
“当心——要死啦,辣椒!”小欧大呼小叫。我听出她声音里有一丝兴奋。
小欧难得流露这样的情绪。我大声笑着,叫着,她终于也被感染了,跟着我喊起来。我们敞开车窗,像两个孤独又疯狂的傻子。
车子不断加速,而我们智商不断下跌。终于,威姿的时速达到100公里的时候,我们的智商跌落到20左右。
我们变成了彻底的白痴!
只有狂风从我们耳畔呼啸着掠过。
“小欧——”我疯狂地喊着。
“怎么——”她疯狂地回应。
“双手撒把啊——”
“疯了——”小欧尖叫一声。
我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
难怪女人需要一辆车。驾驭一辆车,比驾驭一段感情或者一个男人要简单得多。车子庇护了我们,带我们驰骋,纵容我们撒野。这种快感是我们能控制的,它比高潮来临还要刻骨铭心。高潮过后只有冷,而飙车之后回到现实生活中,除了刺激的回味,还有温暖,以及对人生的留恋。
威姿终于停在公司楼下。
“辣椒,你真的没事?”小欧大声问。她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额头汗涔涔的,眼里跳跃着火花。
“没事。”我也感觉精神焕发,“你回去吧。过会儿我自己回家。”
小欧摇摇手:“那我不干扰你了,拜拜。”
“拜拜。”我挥了挥手。
等电梯的时候,才发觉手机的提示音一直在响,拿出来看看,是家里的号码。大姨妈肯定着急了。我把电话回过去,向她汇报了情况,保证一个小时之内就回家。
我进了电梯,一个人寂寞地上升。
我忽然想:这时候在保安室,是不是有人在监视这个小小的空间?
我抬起头,朝着某个方向扮了个鬼脸,并且做了个香艳的动作。我这样玩了一会儿,感觉很有趣,对着某个看不见的观众不停地傻笑。明晃晃的电梯门映着我的身影,我看着自己,那么模糊,那么虚幻,其实到头来也只是一个人的戏。
15层到了。走廊很暗,只有一排绿色的指示灯开着。今晚参加唐娜的生日酒会,大家离开得比较早,每座办公室都紧紧关着。
我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呆呆坐了一会儿,其实我不想工作,我只是听着电脑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仿佛这才回到真实世界。我碰了碰鼠标,屏幕亮了,桌面的背景图是一片田野,油菜花繁花似锦。
我看了一会儿,把电脑关了。